曹然

阿莫斯·吉奧拉。圖/受訪者提供
29年前,以色列國防軍中校阿莫斯·吉奧拉和巴勒斯坦同行共同起草了《加沙地帶和杰里科地區的協定》,確定巴勒斯坦人在加沙實行自治。協定簽署完成后,阿莫斯·吉奧拉離開營地,看到加沙民眾鼓掌相送。
29年后,在最新的一輪巴以沖突中,哈馬斯武裝團體針對以色列平民的襲擊及以色列軍隊隨后對加沙地帶展開的無差別報復,已經導致雙方上萬名平民遇難。
近日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專訪時,美國猶他大學法學教授阿莫斯·吉奧拉呼吁以色列政府考慮用巴勒斯坦囚犯交換人質,并強調以色列政府需要立刻和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展開對話,并嚴格防范西岸的猶太人非法定居者對巴勒斯坦平民展開暴力報復,以免沖突局勢和人道危機進一步擴大。
阿莫斯·吉奧拉的一些建議已經得到實現。11月5日,美國國務卿布林肯前往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所在地拉姆安拉,和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主席阿巴斯會晤,重點討論了約旦河西岸的定居者暴力問題。
阿莫斯·吉奧拉是大屠殺幸存者后代,上世紀90年代任以色列國防軍駐加沙部隊的法律顧問暨首席律師,也是巴以雙方在加沙地帶落實《奧斯陸協議》談判的以方代表。2000年和平進程破裂后,阿莫斯·吉奧拉繼續參與和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秘密進行的二軌對話。
阿莫斯·吉奧拉回憶稱,談判期間,巴方代表將哈馬斯問題排除在議程之外,但哈馬斯最終成為破壞和平的關鍵攪局者。對于10月7日的暴力襲擊,“各方都應該負責”,哈馬斯尤其要付出代價,但以軍也必須“小心地劃定附帶損害的界限”。而最終,巴以雙方還要回到和平進程中,為共同的未來找到政治解決方案。
目前,通過卡塔爾進行的間接對話正在進行,美國也參與其中。我不知道是否能用“談判”來描述。據我所知,以色列和哈馬斯并不會直接對話。歷史上,雙方曾通過埃及等周邊國家間接傳遞信息。近期,摩薩德負責人訪問了卡塔爾,我希望這能帶來某種解決方案。
10月底,當被綁架人質家屬和以色列國防部長會面時,家屬們提出了以哈馬斯及巴勒斯坦囚犯交換人質的提議,國防部長說政府沒有考慮這個方案。但這是否意味著內塔尼亞胡政府真的不考慮這個方案?過去,當以色列士兵被哈馬斯綁架時,我們也曾表態說拒絕交換,但最終我們達成了交易。所以,這是一種“傳統”:先公開說不,然后再考慮“是”。
此外,以色列軍隊對加沙的密集轟炸和地面進攻,是否能對哈馬斯施加壓力,迫使其通過卡塔爾達成某種釋放人質的協議?這也是一種手段,但其結果還不確定。
1992年,我被任命為加沙軍事法庭的法官和駐軍副法律顧問,之后在1994年被任命為駐加沙部隊法律顧問、首席律師,和巴勒斯坦軍方進行了五年談判,內容主要是在加沙地帶落實《奧斯陸協議》。和平進程破裂后,我又參與了和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官員進行的二軌非公開接觸。
前后十余年的對話中,我從沒有和哈馬斯進行過談判。據我所知,以色列從沒有和哈馬斯進行過圍繞奧斯陸協議的談判。其次,我們和巴勒斯坦代表也從不在談判中討論哈馬斯。
事實上,在后來的二軌對話中,巴方代表對我們提出了非常明確的要求:不討論哈馬斯問題。我們遵守了這一點。當時,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領導人阿拉法特的一位重要助手跟我說:請你們遠離這個話題,直到我們自己“把屋子打掃好”。我想他的意思是,這是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和哈馬斯之間的事情。
不要忘了,在2004年、2005年哈馬斯開始接管加沙的時候,哈馬斯成員向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的人開槍,將他們從樓上扔下來。這種斗爭是殘酷的。今天,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依然高度關注著哈馬斯,擔心哈馬斯勢力會在約旦河西岸崛起。
在很大程度上,哈馬斯阻礙了我們和巴勒斯坦之間的和平進程。我還記得我們雙方就加沙地帶落實和平進程的協議簽字的那一天。簽字結束,所有人乘車離開,我當時在最后一輛車上。我們都在問自己:加沙人民將對這些協議作出怎樣的反應?然后我看到道路兩邊的民眾在鼓掌,不是敷衍的鼓掌,而是明顯表示歡迎的鼓掌。在那個時刻,我有一種感覺,和平的希望是存在的,盡管我從不是一個天真的人。
2005年,當以色列從加沙撤離軍隊和定居點時,我也看到了這種希望。但緊隨其后,哈馬斯就摧毀了以色列人留下的溫室。溫室是加沙農業和經濟的一部分。我覺得這是一個明顯的跡象,表明哈馬斯真正想做的是扼殺加沙,或者至少顯示出他們對于發展當地經濟毫無興趣。
當然,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哈馬斯、以色列之間的關系是復雜的。以色列政府過去犯下的最大的錯誤之一,就是曾經支持哈馬斯以削弱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因此,我一直認為,10月7日哈馬斯對以色列的恐怖襲擊,有多個方面的人要為之負責。
我對飲食問題記憶猶新。如果在以色列一邊談判,我們只能提供糟糕的部隊伙食;如果在巴勒斯坦一邊談判,他們會熱情款待,食物非常好吃。所以那些年我們都喜歡去他們那兒談。
我不會說我們之間形成了朋友關系。我和巴方代表相處了數千個小時,每次相互尊敬,握手寒暄,但這是出于職業上的尊敬,不帶有個人感情色彩。但是相處久了,大家會談論各自的家庭,然后意識到對方也是一個父親,也有孩子。這會形成一定的親切感。
談判往往有很多戲劇性時刻,特別是當談判雙方有相似的職業背景時,雙方的“共同語言”可以推動共識的形成。記不得是哪一年了,我和一位以色列上校及一位巴勒斯坦上校同乘一輛吉普車。這位以軍上校是德魯茲人(以色列的阿拉伯少數群體),所以他會說阿拉伯語。兩位上校就用阿拉伯語交流。更重要的是,他倆都是軍人,所以不僅有相同的語言,更有“共同語言”。于是,就在吉普車上,他們讓我現場起草了一些協議,迅速達成共識,然后很快就落實了。
對我來說,這些事情很有啟發性:那些有相似背景、共同語言的人,能夠在談判中迅速熟悉起來,能夠真正相互尊重,即使他們曾在戰爭中站在戰壕的兩邊互相攻擊。這就是和談的真諦,和談本來就是“與你的敵人和解,而非與你的朋友”。
我認為需要,而且現在就應該開始對話,當然主要是要談論約旦河西岸的局勢。如果我是以色列在西岸的軍事負責人,我現在更關心的不是巴勒斯坦人可能發起襲擊,而是那些不安分的猶太定居者。西岸的一些猶太定居者很可能認為現在是對巴勒斯坦人實施恐怖主義報復的機會。我希望以色列國防軍能防范和制止西岸猶太定居者的暴力行動,避免在西岸出現一條新的戰線。
我認為內塔尼亞胡有一項判斷是正確的:這是一次漫長的戰爭。我非常懷疑以色列國防軍能徹底消滅哈馬斯,這點上我可能是以色列的少數派。以軍能做的是打擊哈馬斯的領導層,就像我們一直在做的那樣。但他們總有能取代的新人。或許以軍也能真正地摧毀哈馬斯的基礎設施,但這需要很長的時間,特別是摧毀地道,在實際行動上會非常困難。另一方面,軍事行動無法扼殺哈馬斯所代表的思想。
所以,最終我們必須通過談判解決問題。并不是為人質談判,而是為巴以的長期解決方案而談判。目前不可能實現這一點,我們可能需要等到下屆以色列政府,還需要等到非常不同的巴勒斯坦領導人出現。
我知道很多加沙人對哈馬斯有意見,但他們不敢說出來。我希望在未來的某個時刻,更多的巴勒斯坦人會意識到是哈馬斯摧毀了加沙,將他們帶進了深淵。但是,加沙人民能在多大程度上站起來反對哈馬斯,是個有點尷尬的問題,很難說他們能做什么。
總之,我們可以這樣說:在短期內,我們不會看到和談發生。但早晚有一天,我們將別無選擇。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是否能回到加沙取代哈馬斯,開始新的和談?美國、卡塔爾、埃及能否推動和平進程?我不知道,我也不天真。但我確信:早晚有一天,我們必然走向談判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