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劉大偉,青海省海東市互助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青海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西寧市作家協會副主席,魯迅文學院第36屆高研班學員。作品發表于《詩刊》 《人民文學》 《星星》等刊物,出版詩集《雪落林川》《低翔》,文化散文集《凝眸青海道》,曾獲第六屆青海青年文學獎,第七屆、第八屆青海省文學藝術獎。
陳平原教授認為,中小學語文課程極其重要,它會影響學生的一生。對此,我十分贊同。在大眾眼里,語文課門檻較低,缺幾節課似乎沒有太大影響,考試下來,語文成績不會很高,但也不會太低,閱讀與作文,按照“模板”去做就可以了,相對于那些“投資多見效快”的科目,語文備受冷落。這種想法導致的最終結果是,分數上來了,素養卻難以提升,久而久之,“人心不古”成了一種現實,初心、擔當和情懷這些內含熱度的關鍵詞,只能以別樣的方式出現在人們的倡議和呼吁中。從這個角度而言,語文何其重要,這也意味著,語文老師同等重要——他可以容許語文成績略低于其他科目,但他決不容許學生的人格低于他人;他可以忽略收益的微薄,但他決不忽視學生精神的鍛造,決不忘記“做一個大寫的人”的基本要求。
平心而論,這樣的好老師很多,他們積攢的教育經驗和方法可謂多樣,然而布置了作文,愿意和學生一起去寫的老師并不多見。偉平先生屬于“并不多見”的這類老師,深得同行欽敬。業務方面,他將語文課從牧區講到了省城,并快速成長為語文教研員、特級教師;寫作方面,他筆耕不輟,從草原寫到了作家協會,成為多家文學平臺的簽約作家、詩人,出版了46萬言的詩文專著,成績斐然。不難發現,在他身上,扎實的業務、高效的課堂和有趣的靈魂相輔相成,進而投射出令人敬重的人格魅力。一路走來,他將儲存于內心的開闊和文字里的光亮掏出來,分享給青春年少的孩子們,讓他們明朗地成長,愉快地學習——這些學生該有多么幸福。
《春天該很好,你若尚在場》這部詩文集足夠厚重,初讀時略感疑惑——緣何將詩歌和散文收輯一處?單憑詩歌的數量,即可自成一輯。通讀過后,才發現文集內的詩歌和散文有著內在的精神關聯,可以這樣認為:整部詩文集中,詩為主導,是核心,凝聚了詞語的微光;散文為詩情的延續,是獨白,閃現著在場者的思想火花。
文集開篇用較為集中的篇幅為讀者講述了有關母親的動人故事。詩人筆下的母親首先表現為一種溫暖的氣息和場景——那是“砂鍋里燉出的醇香的羊肉”,也是“水壺的蒸汽掀動壺蓋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更是“站在家門口躬身遠送的目光和背影”。母親離去之后,所有的溫暖轉換為無盡的懷想和思念:“寂靜中,對母親的思念在云端飄起/端起沒有了母親味道的面片/淚像黃河之水奔涌/水是山的依戀,風是雨的呼喚/母親是我的故鄉”(《想起母親的尕面片》),詩歌用詞樸素,感人至深。值得肯定的是,詩人所寫雖為個體的母親,實質上作者在將生活中的母親藝術地轉化為文學母親時,這位母親已然成為河湟母親形象的一個典型——勤勞質樸、寡言少語、與世無爭,當我們讀到“黃河依然緩緩地流過/從母親和我身旁”之時,恍然看到,無數個河湟母親正從麥田里鋤草回來,路過河沿時,她們順帶洗凈了沾有泥土的雙手和一顆作為午飯的紅皮蘿卜。及至隆冬時節,只要在莊廓院里生起爐火,和爐火一樣溫暖的,便是記憶深處與母親有關的的那些焰火,也正是這樣的焰火“照亮了我們的余生”。散文《母愛如海》中,河湟母親形象再度鮮活起來,她的苦,她的愛,她的揪心與堅強,構成“我”心靈獨白的主要內容:“多少人歌頌過這偉大的母愛,但又有多少人真正理解母愛?母親生命中的每一朵花,都是為了我們而開放。”
除了母親這一重要形象,作者對普通人物的刻寫同樣生動。《姨娘保姆》是作者早年發表在《青海日報》上的一篇散文,作品篇幅不長,但對“姨娘保姆”的不幸遭遇和正式成為保姆后的勤謹、利落、慈愛等性格特征的刻寫非常深入,作品由內而外散發著節制與深摯的情感力量,令人過目難忘。又如《真想等你把夢做完》中那個因偶然的機緣被“我”注意到而模糊不清地喊“叔叔好”的殘障兒童,《飄落往事化香泥》中一直關懷、鼓勵和疼愛“我”的姐姐。散文貴在“真”字,真而樸素,極具美感。
因為有過草原生活的經歷,所以不難理解偉平先生經由文字凝聚的草原情結。他筆下的草原寧靜、開闊、荒寒,記錄了作者成長歷程中諸多銘心的生活印痕。比如,“想起草原之上芨芨草成長之后似一支支利箭朝向天空/想起草原之上悠閑的牛羊似開遍原野的格桑花/想起草原之上藏族女人把新鮮的牛糞貼滿土墻”(《想起草原》),這是牧歌聲里的草原,每個草原的孩子都是不斷長大的芨芨草,有著沖天的渴望與理想。當然,真正的草原生活不止詩情畫意,很多時候都要遭受惡劣天氣的侵襲:“塘格拉瑪的大風統治著這草原/在大風的呼嘯聲中/還沒有被凍死的羊和牦牛還有人/艱難地行走在這不朽的草原”(《塘格拉瑪的風》),這些詩句無疑是對草原民族艱難生存境況的真實描摹,狂風暴雨中長大的孩子,自幼都學會了堅強。當他們依著馬背眺望遠方時,未來之路由朦朧變得清晰起來,盡管心有不舍,然而來自遠方的召喚給予了他們更多翱翔的可能:“多想在青草、羊群、帳房之間安度平淡的流年/多想挽著你的心愛在草原山崗恣意縱情/然而你只能把希望留給白云、草地和牛羊/你只能把愛情放逐給遼闊的草原”(《走馬草原》)。誠然,離開草原,也就意味著要告別無拘無束的生活,包括那些難言的孤獨和純美的戀情。盡管如此,來到城市的詩人,內心深處依然保留著那份深情:“我一生鐘情草原/就像鐘情于我的愛人”(《荒原的期待》)。
有關草原的篇章中,《絕戀》無疑是一篇頗具浪漫與傳奇色彩的散文佳作。草原的荒寒、粗糲、野性和男人們的豪放、不羈、率性經由一連串的生活細節被作家還原出來,鮮活、新奇,引人入勝。作家寫草原男子“一月醉過34次”的壯舉,撂下工作騎上單車到五六里外的朋友家吃羊肉的灑脫,以及大醉而歸半夜迷路荒野,無意中闖入一頂帳篷從而保全性命的靈魂震顫……生命中的偶然與必然,坦然與凌亂、遇見與錯過盡顯其中,草原有多遼闊,記憶就有多遙遠,包括掩映在心的“絕戀”與久無止息的慨嘆。
來到城市的作家成了一名細心的觀察者、體悟者和思考者。在作家眼里,離開了草原生活舒緩區的人們如同忙碌的“城市爬蟲”,他們“趕路或抵達/心有所想,各有所屬/行色匆匆,奔向各自的召喚”(《狀態》),這是大多數城市人共有的狀態,其中夾雜著不同的悲歡與無奈,他們的日子“總在忙碌的指尖劃過/心情總在黯淡中回眸/身軀總在不自由的靈魂與靈魂之間穿行/其實,你真的很孤獨”(《發型》)。忙忙碌碌、按部就班、心似流云——如此明晰的漂泊與虛無感,讓人感到深深的孤獨:“夜行的車流/匆忙間閃爍著城市的燈火/運送著這城市夜晚迷茫的靈魂/此夜的風中/唯有你拖著皮鞋的聲響獨行”(《風中的情緒》)。此時,城市酒吧的某個角落成了排遣孤獨的隱秘出口,聽一支樂曲,品一口美酒,“你的心靈止于繁華三千和曠世荒涼/但你絕口不提傷悲/任由酒精把一切燒成灰燼”(《清守的日子》)。
對于一名生活的記錄者和靈魂的書寫者而言,孤獨是一種必要的心境,本質上屬于越過物質的障礙直抵心靈的思考與追尋。面對“此在”的駁雜與繁復,詩人不由發出深沉的詰問:“追求與追尋,到底哪一個才合時宜/忘卻與忘懷,到底哪一個更為容易/車過日月山你無端傷感,車過倒淌河你傷感無端/什么是你的理想,哪里是你的家園?”(《放逐》)。然而,在這喧囂的俗世,又有誰會成為你精神的依托、靈魂的伴侶,并且試圖回答你所有的疑問?詩人告訴自己,“當你攀上那高高的山頂/你似乎在等待一個契合的靈魂/當你鐘情于秋之熱烈/你在想余生海闊山涌/只愿能隨心所向/愿時光能緩/故人不散/依然重溫那滾燙的人生”(《又見重陽》)。那么,又是誰將會穿越這綿長的時光,回訪那些過客般離散的故人,并將時而薄涼時而滾燙的人生總結為“存在”的真諦?又有誰做了“契合的靈魂”與詩人進行著形而上的對話?是文字,是短句,是詩篇,詩人稱其為“靈魂的語言”,也就是其精神的承載者:“今夜,你又與鐘情于你的文字對話/忙碌使你情義枯竭/難得的清閑總會激發你的傷感和落寞/懷抱詞語親吻你的短句/這個夜晚/任由靈魂中的語言秘密前行”(《時光的側影》)。
有了精神的依托,枯燥的生活也會變得靈動起來,許多習焉不察的對象因之充滿了雅致與諧趣。譬如,面對高原微雨時,詩人提議“你把雨接入酒杯/喝了它一醉方休”,此時,整個世界充滿了朦朧的醉意:“城市的夜醉倒在雨里/你醉倒在雨夜的心里”(《以雨為酒》);獨坐敞亮的莊廓院內,“斟一盞淡淡的綠茶/讀一首古典詩詞/品風品雨品愛戀/在繁華中尋寂靜/于憂傷中尋愉悅”(《園林小語》)。實質上,作者將這份雅趣延續到了散文的諸多篇什當中,并賦予其特定的內涵。值得稱道的是,作家對易中天其人其文的深入品讀,對納蘭性德詩詞的獨到解析盡顯其學人情懷,而對趙傳、許巍、阿桑等音樂人的評說,又讓讀者看到了其藝術審美的寬廣度。毫無疑問,偉平先生用詞語的微光和內心的獨白照亮了我,也感染了我,閱讀其文集,本質上與上了一堂高質量的語文課并無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