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支部書記,又可以稱支書。
有一個少年出生在支書的家里,他叫謝玉輝,是村支書謝原升的第二個孩子。他讀書只讀到初中畢業,父親管得他沒有一點兒自由的空間,又有干不完的繁重農活,讓他過得一點兒也不舒服。
20世紀80年代,謝原升是新化縣水江鄉水竹村支部書記,現在這個地方叫湖南省婁底市新化縣曹家鎮水竹村。當時,剛剛實行了分田到戶,謝玉輝家分到了八個人的田地,緊接著,哥哥去當兵,姐姐嫁人,弟弟還在讀書,爺爺奶奶都老了,真正干農活的就只有爸爸、媽媽和謝玉輝三個人。少年已經人高馬大,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兩個人抬著都吃力的打谷機,謝玉輝一個人扛在肩上還能小跑。
謝玉輝白天干農活,晚上父親還安排他抗旱,守柴油機抽水,7毛錢1個小時,一守就是一個通宵,順利的話,能得個三四元錢。如果遇到機器故障就得趕緊搶修,搶修沒有修理費,修不好工錢泡湯。不要以為這樣就可以掙外快,所有的收入都只記工,到年底,由父親去兌賬,謝玉輝一分錢都落不著。有天晚上,他扛著剛修好的5匹馬力的柴油機,實在太困了,沒有踩中田埂,連人帶抽水機摔到田里。
“我這大拇指就是那次壓扁的!”采訪謝總的時候,他伸出了他的右手。
不只要日夜干活,父親的規矩也很多。
父母說9點睡,就必須9點睡,6點起床就必須6點起床,今天要干什么就必須干什么,做兒子的完全沒有選擇權。一個家都不聽他的,那一個村還得了,父親是村里的支書,也是家里的支書。支書父親把家管理得像一項嚴謹的工作,還說吃飯,不只是幾點鐘吃飯就必須幾點吃,以前吃飯的那種四方桌,哪怕這一方只有一個人坐,做兒子的也只能伸直腰坐自己的那一半,另一半必須空在那里;夾菜時,你也只能夾靠得近的,不能“過河”;筷子更不能在菜里面亂翻,喜歡的菜也不能來來回回地去夾。違反了,父親會罵人,有時候“筷腦殼”直接打過來。
父親的嚴苛不僅讓謝玉輝慢慢地養成了不怕苦、守規矩的品格,也讓謝玉輝收獲了純真的感情。
李紅梅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雙方的父親又是好朋友。分田到戶后,農業勞動經常需要互助換工。李紅梅家人多勞動力多,家庭條件要比謝玉輝家好。謝玉輝家勞動力少,經常到她家去還工,每次干活,謝玉輝都竭盡全力,只有這樣,他覺得才是公平的。農閑的時候,謝玉輝也跟著李紅梅的父親在周邊建房子打零工。謝玉輝有的是力氣,從不偷懶的。姑娘一家都非常喜歡,他們覺得謝玉輝誠懇能干,是個靠得住的人。
1986年,他們訂婚了,但是直到8年后的1994年才結婚。后來,妻子李紅梅成了他事業最忠實的盟友,讓他一次次走向更開闊的人生。
飛向自由的天空
隨著年歲的增長,謝玉輝什么活兒都能輕輕松松地扛下來。隨著家庭承包責任制的推行,到了年底,村里家家要殺年豬,人們已經有了通過勞動過上好日子的愿望,謝玉輝無師自通做起了殺豬佬,一副小腸就是殺一頭豬的刀錢,送到灌香腸的地方能賣5毛錢,一天也能賺好幾副小腸。
沒事的時候,幫人鋸木頭,一天賺一塊錢也干。
經過4年的勞動,少年有了自己的思想。看到村里有膽子大的青年到南邊打工,謝玉輝不甘心屈從于支書父親,守著小山村里貧瘠的山和水,他要去看看廣闊的世界。
某個早晨,哈口氣能吹出一股霜,地表的土都被一層冰渣抬了起來,走上去脆脆地響,扁擔冷得像一根鐵棍,抓一下就帶走了手上全部的熱量。父親要他上山砍柴,謝玉輝第一次違背了父親的意愿。雖然只是嘟嘟囔囔,父親已經震驚了,第一次覺得兒子不聽話了。任憑父親怎么罵,謝玉輝還是不動,父親雖然罵著,卻也無可奈何。父親拿他沒有辦法,這堅定了謝玉輝離家出走的決心。
謝玉輝有了出門投靠大哥的想法。當時,大哥謝玉明在南邊當兵,謝玉輝理所當然地想去廣東打工,雖然他并不知道大哥在廣東哪里。大哥是個軍官,是全家的驕傲,也是謝玉輝的偶像,要是能到大哥身邊去,這一輩子值了!
有初中文化的謝玉輝閑暇之余看過不少書,心中騰起了萬丈豪情,世界是所大學校,在山村里終老有什么出息?那天還不亮,趁著父親還沒有起床,謝玉輝只身離家出走了,沒有沖動,只有堅定的選擇。
謝玉輝徒步到新化縣城,再找到一輛運煤的順風車搭到了冷水江。冷水江是離新化最近的城市。他想好了,去廣東,必須得先賺路費。一家耐火材料廠正需要打零工,謝玉輝搬磚扛煤卸貨,什么事都干。謝玉輝像一個不知疲倦的機器,打著幾份工。夜晚,他住在耐火材料廠的窩棚里,數著越來越厚的泛著香氣的票子,然后他把錢卷著放在最貼身的口袋里,和著一天的勞累沉沉睡去。
一個月的時間他賺了47元錢,相當于一頭肉豬的價錢。冷水江只是中轉站,要準備去廣東了,謝玉輝躺在窩棚里暗暗下定了決心。看著天上冷冷的月亮,一個月的時間,他突然有些想父親了,不是舍不得,就像父親說的那樣“男子漢有話要擺開來說,敢作敢當”。父親曾經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坎,在冷水江的這一個月,他憑自己賺了這么多錢,他已經證明了自己,他也不覺得父親能夠阻擋得了他。他應該回水竹村和父親母親告一個別,去拿幾件換洗的衣服。
謝玉輝回家里拿東西的這天,電報正好從郵局傳過來,大哥剛剛調動工作到了珠海,發來電報叫大弟去珠海打工。多么善解人意的大哥,真的是一場及時的春風。1989年5月份,謝玉輝如愿以償地坐上了南去的火車。
給你打一輩子工吧
誰會想到,他第一次出遠門竟會卡在一個小小的身份證上,沒有身份證就是盲流。整整兩個半月,謝玉輝只能在大院里打雜,幫部隊家屬挖土種菜,混點兒飯吃。
大哥像是另一個嚴厲的父親,管生活,管起居,管思想,就是不管他的感受。大哥怕謝玉輝不務正業,不準他出去玩,也不準亂說話,只能在部隊機關里的那一方天空打轉轉,除非是部隊有事或者大哥陪同,才能出去。謝玉輝始料不及,內心郁悶到了極點:讓我出去,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會變壞?
兩個月這樣的日子,比山村的10年還長。
還好,7月16號的時候,謝玉輝拿到身份證,終于進入了香港嘉匯手袋公司,開始了他的打工生涯。公司遠在東莞,謝玉輝干脆住在工廠,不再回珠海。謝玉輝伸開雙臂,飽吸著自由的空氣。工資每天5元,生活費一天1元,還能剩4元,12天就能賺冷水江一個月的錢,還不那么累。吃得好,睡得更好,同事們都是年輕人,話也能說到一塊兒,一點兒都不悶。
慶幸、開心、知足讓謝玉輝倍加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以極大的熱情,他不再盲目地逛街,不止是勤奮,還利用時間學習機械機電知識。各種專業加工設備他一看就會,使用和維護樣樣精通,技術技巧數他最熟練,他的活總是最快最好完成。每天他第一個來到工廠,最后一個離開,他像一臺開足馬力、潤滑良好的機器。他不但得到同事們羨慕的目光,也得到了管理方的高度認可。
第二年剛開工,謝玉輝就被大老板喊到了辦公室。老板在香港那邊也有公司,經常香港、東莞兩邊都看看。老板滿面笑容,說著港腔的普通話。原來是老板喜歡這個外地人,要提拔謝玉輝當生產組長。
那是1990年剛過完年,上班的第一天,他的月工資從150元翻了一番漲到了300元,而且吃住都不用花錢,謝玉輝志得意滿。
“老板,我給你打一輩子工吧!”謝玉輝永遠記得他當時說的那句話,他用滿心的真誠和喜悅說出來的那句話。
“你這句話說得太早了!”老板用鄭重的目光看著謝玉輝,“不用這么說,你走得更遠才是對的,你應該還有更好的發揮。”
謝玉輝驚愕了,才知道人生還有更多的選擇,還可以走得更遠。
這之后,老板刻意把管理、技術等方面的擔子全部壓到謝玉輝肩上。1992年,謝玉輝升做部門主管,工資每月1500元,加班費每小時兩元,一個月能拿2600元左右。1995年謝玉輝做到了嘉匯手袋公司的大陸總經理,工資到了每月6000元。老板把大陸方向的經營乃至人脈關系全部交給了謝玉輝,老板似乎在用更高的職位和薪水留住他,又像是用更重的擔子來磨煉他,激勵他。
辭去大陸地區總經理
1996年是謝玉輝春風得意的時候。女兒曉莉已經咿呀學語,夫妻恩愛扶持,家庭美滿。嘉匯手袋大陸地區總經理的工作也做得風生水起。但謝玉輝心中權衡的是他要辭去大陸地區總經理,徹徹底底把10年來的奮斗成果一次性拋棄,只為心中那一顆不安分的種子。
這顆種子是老板親自播種的。剛做部門主管的時候,謝玉輝開始了他的老板夢,他認準了熟悉的手袋。謝玉輝感激,興奮,也猶豫不決!他還不敢聲張,只是偷偷地和大哥打了個電話。
“你憑什么做老板?!你初中畢業,沒錢沒背景,一個打工的你認識幾個人,根本就什么都沒有。”還在珠海部隊的大哥謝玉明被大弟的決定驚到了。大哥絲毫沒有猶豫,暴雨從電話那端劈頭蓋臉過來,有著和父親一樣不可商量的威嚴!
老板一年之內來大陸公司也就三四次,從做職工到做經理,從生產管理、行政管理、對外的聯絡、跟政府人事部門溝通、到跟海關報關,所有公司事務全部由謝玉輝處理,只差沒有直接和外國客人接洽了。在生產管理過程中,他也認識很多關聯方,保持著良好的關系。謝玉輝覺得他就是一個老板。
辭職的想法像雪球在他心里越滾越大,大到他再也不能承受。管他大哥同不同意的,1996年7月,謝玉輝終于辭職了。
辭職的事情,先斬后奏,謝玉輝再怎么倔強,堅持自己的方向,他覺得還是要和遠隔著千里的父親說說。這些年來,自己的事業蒸蒸日上,時刻牽動著老父親的心,謝玉輝已經成了家鄉的傳奇,一個一無所有的打工仔,成了組長、主管,成了萬丈光芒的總經理,家鄉的年輕人像從干涸貧瘠地方飛出來的蜜蜂,順著謝玉輝帶來的蜜源,成群結隊地來到東莞打工,大部分在謝玉輝的工廠。賺到的工錢走郵局源源不斷地寄往新化寄往水竹村,家鄉漸漸有了起色,不止是自己家,好幾個也回家蓋起了小洋樓。謝玉輝成了老支書的驕傲,老支書背著手在村里走著,頭昂得高高的,眼睛笑瞇瞇:謝總是他的兒子。
只要想到父親,謝玉輝已經感覺到父親犀利的話語和怨恨的眼神。他必須要告訴父親,他辭職了。
“為什么要辭工,五六千塊錢一個月了,你還不滿足,你憑什么做老板,這邊的人都不知老板是什么,一個打工的,做了總經理,在廠里面那么風光,家里帶出去那么多人,工作這么好,你辭職了,什么都沒有了,你憑什么?”趕集那天約好的時間點,滿懷喜悅的父母親興沖沖而來,果真接到了兒子的電話,最終暴跳如雷,氣得把話筒都“啪”地掛掉了。
謝玉輝曾經問過身邊的所有朋友、親戚、同學、家人,全都不贊成他辭職。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相信你,跟著你!”唯一的例外是謝玉輝的妻子李紅梅。父輩的友誼轉變成了他們的愛情,兩個年輕人彼此互生愛慕到心心相印。1991年,謝玉輝這里已經穩定了,李紅梅才隨著打工潮來到東莞,為了工作,直到1994年他們才結婚。辭職的時候,兩人也新婚不久,孩子還不能離手,也正是要花錢的時候。李紅梅認定了她的丈夫是一個不安于現狀的人,做不到的事絕對不會輕易去做,整個村都敬畏的支書他也敢反對,去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還能平和地和父親說話,不賭氣,這是一個激情而沉穩的丈夫。
愛人的鼓勵,像一顆金砝碼,壓得住那99%的反對,成為一個男人最重要的信心。
千里借本錢
1996年,萬元戶幾乎是時代的寵兒,總是報紙、電視的追蹤熱點。謝玉輝在東莞捏著他10萬塊錢的存折,卻愁出了汗。
開始只想當老板,熱血沸騰辭職了。之后的整整5個月,謝玉輝一直在調查市場,看廠房、問設備、找客戶。800平方的廠房,每月的租金7000元,半年一交4.2萬元,裝修12萬元,一次性拿出去要16萬元,隨著調查的深入,任怎么節約盤算,35萬元風都吹不跌。錢遠遠不夠!
謝玉輝首先想到了大哥,他估算大哥能借10萬元。但一開口,大哥全然不管。根據預定計劃,開廠的各項籌備已經啟動,如果沒錢只能停工,大哥不理他,謝玉輝硬著頭皮決定在十月初回老家一趟。小時候聽說過農村信用社可以借錢的,他估摸著有戲,要是能借10萬元,那就好了。
這次回到水竹村,還真有些近鄉情怯。為了借錢,他別無選擇。意料之外的是,父母親竟然沒有罵他。但還是那句話,你現在去開廠,背景、金錢、人脈、什么條件都沒有,你憑什么能夠去開廠做老板,作為一個主管,一個經理,老板對你那么好,每次請假回來都是坐飛機到長沙的,你看你帶多少人出去賺錢,水竹村剛剛過得好了一點兒。“你回來干嘛的?”思維敏捷的父親,話鋒一轉!
謝玉輝多次違背了父親的意愿,但是父母親在他的心中分量最大,要創業做老板,他希望得到父母親的認可,不認可,內心總背著包袱。得到父母親的認可后,身心才能夠輕松下來,這是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到農村信用社借10萬元錢,也需要父親的威望。謝玉輝給父親遞了一支煙,然后點燃。父親也不再反對:你憑本事自己去借錢吧。
“10萬元,你真是個毛猛子!”信用社管借錢的是本村一起長大的伙伴,謝玉輝自認為很有把握,一開口,人家嚇得把謝玉輝的小名都喊出來了。信用社的錢是借給老百姓買肥料買種子的,最多一次能借300元,借10萬元錢,把信用社賣了也沒那么多錢,想都不要想,還有,戶口不在村上的沒有資格貸款。謝玉輝雖然1994年結的婚,但是沒有分家分戶,戶主還是父親,就算是借300元錢還只能由父親來借。
信用社借不到錢,父親竟然帶他去見了一個表叔,照樣一無所獲,卻讓謝玉輝大出意外。
父親帶他去借錢,一定是自認為有把握才去的,結果老臉都沒地擱。謝玉輝知道父親內心早已軟了,雖然反對,也只是說說而已,那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擔心。突然之中,謝玉輝理解了父親,一代代的父親,哪個不是這么嚴厲管束自己的兒子?勤勞誠實是一個男人一輩子安身立命的品質,這一點,謝玉輝已經嘗到了甜頭,他因此得到了愛情組成了幸福的家庭,他還當上了組長、主管,直至當上了總經理。大哥當兵不會再回來,小弟讀書還小,難以預料,他聰明肯干,或許,父親一定認為,水竹村將來的當家人一定是他,父親因此才千方百計地阻止他走出山村,父親給謝玉輝設計的很可能是一條將來當村支書的路。
他懂得了父親。雖然興沖沖地回鄉沒有借到錢,卻收獲了滿滿的感動。謝玉輝內心深處悄悄地對父親許下了一個諾言,他承諾富裕了不忘家鄉:一個人富了不算富!
老板的煉成
謝玉輝從沒有如此疲憊,繞了一大圈,什么都沒借到,曾經熱血沸騰的他竟然心灰意冷,回東莞的路上他一直考慮,家里人都不同意,資金也欠缺,要不還是去打工。
“你打工我跟著你打工,你做老板跟著你做老板。”妻子一邊拍著女兒入睡,投來信任的目光。
“那就一起做老板吧!”看著可愛的妻子和女兒,謝玉輝像一個滿血復活的斗士,所有的沮喪一掃而光,車到山前必有路!
一個搞裝修叫“宣仔”的朋友,以前做經理的時候,謝玉輝和他談得來,宣仔也佩服謝玉輝是個不僅靠得住,而且又有想法的人。當謝玉輝半開玩笑地和宣仔試著說出自己要開一家手袋廠,廠房早就看中了,就是沒那么多資金。宣仔算了一下裝修大概需要12萬元后,宣仔竟然一口同意謝玉輝分期付款的要求:12萬元不講價,每月還裝修款1萬元。
宣仔的點頭真是雪中送炭,一下子減輕了謝玉輝10萬多元的燃眉之急。這時候,大哥纏不住謝玉輝的硬磨軟泡,10萬元也分四次交到了謝玉輝手里,大哥并不富裕,給得有些勉強,能拿出來,也是雪中送炭。
資金問題基本解決,廠房就可以租下來,裝修開始了,謝玉輝的手袋廠起步了。裝修搞完了,設備買回來,工人招進來,人脈也在,訂單現成的。
1997年的3月5日謝玉輝的鑫盛手袋廠在東莞正式生產。第一個月的實際支出是這樣:裝修費1萬元,廠房租金7000元,買設備8萬元實付6萬元,剩下2萬元也分期付款,30個工人的伙食住宿加上管理開銷大概需要2萬元,共計10萬元。預算還是準的,如果滿打滿算35萬元還真不能少,因為分期付款,加上收回的貨款,1個月下來,謝玉輝手里居然還剩下了10萬元。四月份虧4000元!五月份虧7000元!六月份虧20000元!
首先著急的是大哥謝玉明。
“前三個月的情況是早就預計到的,七月份以后,依我手上的訂單,一定會開始盈利!”謝玉輝信心滿滿地和大哥分析。大哥搖著頭不信,他怕繼續虧本,這個弟弟還是太冒失了。“就算真的虧了,以后打工也會還給你,只是時間久一點。”謝玉輝只能把這句話扔給大哥。花出去的錢,不可能再變成鈔票回到手上,兄弟都在一個船上,這只船在商海中沉沉浮浮,每一個時刻,每一天都是那么難熬,能做的只有往前走,選擇退出和跳海一樣,只能被大海吞沒。
七月份真的開始盈利了!
隨后幾個月盈利繼續擴大,所有的人臉上都掛著驚喜和幸運的淚花!
七月份到這年底,盈利130萬元,已經是一個天文數字了,很多了,從山村里出來的謝玉輝被自己感動了,他沒想到會有這么多錢屬于自己。效益跟著日歷幸福地往前走,工廠由30個人到50再到80個人。800平米的廠房有點擠,來接洽的客戶也覺得地方小。1998年過完春節,謝玉輝重新租廠房,前面所有的盈利,倏地一下子全投進去了,沒有了。
別人賺了錢回家,謝玉輝賺了錢,琢磨又往里面投。父母兄弟親人朋友幾乎又結成了牢不可破的“統一戰線”,都不同意他作為一個外地人,賺了錢不回家鄉投資。
1998年底,謝玉輝已經是擁有一棟三層3300平米的廠房,安排就業300多人,年產值1000多萬元的老板了。
2005年,鑫盛公司累計吸納農民工、大學生和下崗工人4000多人,介紹安排家鄉勞務人員進粵務工達2萬人次,其中特困戶近300名,就業人員每年收入不低于3萬元。
“家鄉修路、修敬老院、建學校,需要捐款,我基本有求必應。”2001年,村里要修一條7公里的公路,希望他贊助5萬元。當時正逢公司遇到低谷,謝玉輝所有可用資金不足30萬元,但他還是擠出5萬元資助村里。資助困難鄉親,謝玉輝從打工第一年就開始了,借款從三五百到幾千、幾萬元都有。
“我們把平臺做得更好一點,客人對我的訂單更多一些,盈利才會更多;如果把錢全部存起來或者帶回家,不進行升級換代,你的環境不好,客人對你不滿意,訂單下得少,盈利就少,工廠甚至有可能倒閉。”謝玉輝不是那種稍有得意就目空一切的人,他覺得父母親和大哥是他事業的一部分,他要說服安撫這些至親的情緒,讓他們理解,尊重他們。
對經營,謝玉輝卻有清醒的認識。
為別人賺錢操心
別人看到的是紅紅火火熱熱鬧鬧,謝玉輝知道公司還不是那么穩,萬一哪天宏觀經濟有什么變化,散戶可能會散,訂單會減少,工廠將無以為繼。長久穩定的訂單,就像深潭必須有一口泉眼,像大江大河必須有一座源源融化的雪山,別看現在工廠如同汛期的水充盈奔騰,哪一天真遇到干旱,深潭和河流也可能干涸。
手袋行業,附加值主要來源于品牌,新生品牌難以開拓出高端路線,現成的品牌早已被各代工廠“獵食”已盡,不必要也不可能再去分一杯羹。
人生在要緊關頭,愿意袒露心聲的,一定是最信賴的朋友,正如當初的宣仔,這次是謝玉輝以前的同事李英量,那時候,謝玉輝做嘉匯手袋大陸總經理,李英量做香港總經理。謝玉輝辭職的時候,關于辭職、開廠和客戶等問題曾和李英量有過很多交談,他從朋友這里吸取了很多有益的觀點,現在,謝玉輝又想到了他。
李英量提到了一個瑞典人Ceannis,讓謝玉輝眼前一亮。
Ceannis在嘉匯手袋香港公司做技術工作,和大陸這邊的公司有不少交往,和謝玉輝也是很要好朋友,因為香港工資比瑞典高,他們才成為同事,Ceannis以前在H&M做過技術高管。那時,H&M已經是國際知名奢侈品品牌,營銷網絡遍布歐美,他們卻只做衣服,不做手袋。看看能不能聯系到這家公司,說服他們拓展手袋方面的業務,開發出H&M品牌的手袋,如果把工廠放到東莞,不會吹灰之力可以搶占香港乃至大陸市場。
問問這個Ceannis,連線H&M公司的老總,問他們要不要賺錢,賺很多的錢。
從地球這邊到地球那邊的事,看似曲徑通幽,沒想到一來二去,居然說服了H&M。H&M決定新增一個做包包的部門,在香港設計,在東莞謝玉輝這里生產,謝玉輝和香港強強聯手。
H&M做包包顯得小心翼翼,只開發出一個款式,首先是和衣服一起賣,雖然全部業務給謝玉輝,但剛開始做的數量很小,三五百一個訂單,只在瑞典市場銷售。但品牌的價值不斷地凸顯出來,訂單數量一次比一次提高,500個、1000個、2000個、5000個、5萬個,款式也越來越多。
謝玉輝的異想天開,才讓H&M打開思路,讓H&M包包躋身著名奢侈品牌,鑫盛手袋公司跟著H&M包包一起成長。一個建議,一個手袋市場,一片廣闊的財富天空。2000年H&M到香港開公司,2010年進軍大陸到上海成立公司。H&M包包需求太多了,多到一再擴大升級的鑫盛公司都吃不下了,H&M公司始終記得謝玉輝是他們的開拓者,堅持把業務量的50%給鑫盛公司,鑫盛公司是他們的VIP客戶。
謝玉輝用汗水和智慧栽種澆灌著別人家的樹,又把小樹苗呵護成了參天大樹,他給別人的公司賺錢,賺大錢,自己也和H&M這棵大樹一同成長,然后在這大棵樹下乘涼,獲得自己應有的那一份收獲,那一份源源不斷地收獲。
這是多么有趣的奇思妙想,這是多么振奮人心的商業邏輯。
只有謝玉輝,憑借著他的誠實和智慧,才能主動地構建這樣的商業奇跡,成為別人商業帝國的謀臣和功臣,才能成就自己的商業帝國。
2006年,鑫盛手袋公司年產值突破一個億。
謝玉輝憑借果敢的判斷力和敏銳的市場分析,還有從父親那里繼承來的勤勞誠信,在創業道路上健步如飛。實現了從最初的代工逐漸轉型成為集開發設計、生產銷售、品牌運營于一體的綜合型企業,產品暢銷西歐、美洲和東南亞等地區。
只有堅強的臂膀和身軀才能源源不斷地輸送力量。
謝玉輝終于有力量來全面踐行他給父親的承諾。
億萬富翁當了回支書
“我心里真難受,錢給得不算少了,但村里的窮字并沒有改寫!”謝玉輝開始反思,僅靠捐錢是不能改變貧困。2007年謝玉輝回水竹村小住,一個邋里邋遢的小孩居然上門借鹽,還說得等他爸爸打工回家再還,當時,他向家鄉捐款累計達200多萬元了。
這件事深深地刺痛了謝玉輝,十多年過去了,水竹村差不多還是他離開時的樣子,家鄉沒有吸引游人觀光的風景,沒有礦,沒有資源,沒有叫得響能賣錢的土特產,只能憑借力氣出去打工,當時東莞工廠的員工,八成來自家鄉水竹村。謝玉輝把鄉親們帶到東莞,也讓家鄉變得空蕩蕩的,只有可憐巴巴望兒回望母歸的空巢老人和留守兒童。那些年,計劃生育抓得緊,女性占了員工的多數,每季度得回家鄉婦檢一次,賺的錢一半做路費,一半被小偷光顧。
當初父親殷殷切切地盼他回家,把錢用到家鄉,也有同樣的思考和擔心,只是,父親并沒有想到具體要怎么干。
“回來吧,玉輝哥!”“謝總,把工廠開回來吧!”
鄉親們知道了謝玉輝的想法,都迫切地希望他回家鄉發展,水竹村也多次派人到東莞商量,過年回家,他家里總是聚滿了焦慮的村干部和熱心的鄉親們,大家對著他總是滿懷著真誠期望。
“我很清楚鄉親們的期望,最好的幫助,就是根本解決家鄉貧困。”2005年,甚至更早,謝玉輝仔仔細細地考慮過。他自己所熟知、能把握的只有手袋這行,他想好了,要把東莞公司的規模縮減,保留采購和銷售業務,生產部分轉移回老家。最好就是水竹村,形成一條東莞接單、老家生產的工業興村之路。
這是一條幫助鄉親們脫貧致富的必由之路。
現實中,卻還有一條公路比這條路更重要,必須先期打通。水竹村距離新化縣城并不遠,卻沒有一條直達縣城的公路,需要繞道相鄰的吉慶鎮,走路、坐車、轉車,沒有大幾十元出不去,沒有大幾十元還回不來。
修通水竹村到新化縣城的公路,是擺在謝玉輝和水竹村面前最棘手的問題。新公路需要經過一大片村里祖山,綿延三四千平方的地方,有墳近千拱,那里長眠著各姓家族的先輩。另擇路線,只能經過稠密的村莊,或者周圍的崇山峻嶺,完全不可能。但,誰敢把入土為安的祖先再翻出來,那真是莫大的罪過,水竹村要發展,要脫貧,又必須從祖宗頭上開出一條路來。錢不是問題,問題是公路修通的各種協調和麻紗。這片土地生得出倔強的父親謝原升,就能生長出更多和父親一樣執拗的鄉親們。
“錢全歸我出!”謝玉輝說到做到,當天就把啟動款50萬元打到了信用社的水竹村賬戶上。東莞的工廠正在飛速發展,日常事務繁忙,謝玉輝心掛兩頭,實在沒有太多的精力兼顧,他決定把修路的任務交給當時的村主任謝吉星。為了表示他的決心,修路之前,他早在村里選址30多畝準備建廠。像修路扯麻紗這樣的事,與其費力不討好,還不如讓鄉親們去做,讓事實去說服他們,讓他們自己說服自己,只有付出了艱辛得到的發展機會,才會倍加珍惜。商海搏擊摸爬滾打,謝玉輝也想看看鄉親們對他回歸建廠的決心,這是他的過人之處,也是他最好的處理辦法,或許也是從父親那里學到的借力打力的辦法。
“謝吉星,你把這條路修通了,我從你胯下拱過去!”村主任謝吉星的父親拄著拐杖大聲地呵斥。謝吉星的父親是謝家一房的族老,謝姓家族共有八房,差不多都圍繞著水竹村開枝散葉。
為子孫的幸福和家鄉的發展,村主任謝吉星帶領大家幾百次的開會、幾千次的協商,數不盡的妥協和爭取,還終于把這路修成了,為了建筑材料進村和配套工程,謝玉輝再出資120多萬,修通了新增的水竹村往曹家鎮的公路。
通路那天,剛從東莞回來的謝玉輝,被歡天喜地的鄉親們一路顛著抬回到村里。
在修路的事實當中,謝玉輝認識到村干部要比老板更好做事,更容易解決問題,要是他當了村干部,可以直接面對具體工作,省卻了和村干的協調溝通,直接面對政府和村民就可以了,他用自己的錢做這些事情,沒有人認為他會貪污。
2008年3月,水竹村村支兩委換屆,村里向謝玉輝發出邀請。在鄉親們期許的眼光中,謝玉輝當選水竹村村委會主任。從2008年再到2023年10多年里,謝玉輝又從村主任到村支書,80%的時間和精力放到了水竹村的發展和建設上。像當年父親是鄉親們的主心骨一樣,謝玉輝成為鄉親們脫貧致富的主心骨和發動機。
冥冥之中,他回到了父親對他人生最初的構想上,這種感覺比億萬富翁來得更真實更激動,他終于和父親一樣,也成了支書。
謝玉輝有辦法發揮他的力量,來履行他對父親、對家鄉的承諾。
降維式扶貧
“你這個包,只怕是我們廠出的!”陳瑞蘭的外孫女在意大利打工,好幾年沒回來了,這一次還鄉,穿得很洋氣,還特意花了1000多元買世界著名品牌包包,她興沖沖地來看外婆,外婆陳瑞蘭沒說幾句話,倒是這句話脫口而出。外孫女好奇地跟著外婆來到水竹村鑫盛手袋廠,一看果然都是H&M品牌,細看產地編號,還真是湖南新化。陳瑞蘭年紀大了,在工廠從事保潔工作,包吃三餐,每月有3000多元的工資,工廠的事情她都了然于心,外孫女像燕子一樣飛過來,她就看到這個包了!
“工資計件,每月最低有3000元,最高有4000元。”村主任退休后又到手袋廠當起了廠長的謝吉星這樣說。每天早上8點,水竹村鑫盛手袋公司員工們已經忙碌起來,裁料、下料、配線、打扣、縫合、修邊、檢驗,最后包裝,工人們手上功夫飛快,發貨區已經堆滿了密封的紙箱。公司實現了當年投產當年盈利,到2023年,有管理技術人員56人,廠房面積15000㎡,生產線12條,年產值保持在1.2億元左右,這些產自山村工廠的時尚女士皮包銷往全球30多個國家和地區,創匯達300萬美元。村里有近700人在公司上班,幾乎集聚了全村青壯年,加上周邊鄉鎮,最多的時候有1000人左右。
水竹村鑫盛手袋工藝公司之后,鑫盛醫藥公司、昌盛養殖公司、婁底億利電化公司等相繼創立。謝玉輝旗下的公司年總產值達到4億多元。為新化縣年創利稅達數千萬元。
更加強大的謝玉輝,帶領鄉親們修路搞基建,尋找充沛水源給每家每戶通水,多次升級鄉村電網,不斷適應鄉親們不斷增長的幸福和發展需求。像大馬拉著小車,全方位對水竹村展開降維式扶貧。
貧困的“冰山”已經慢慢地融化,振興的陽光照著水竹村人的每一張笑臉。
“窮得連飯都沒吃飽過,好多次我都想一死了之。”謝玉蘭曾是水竹最窮的貧困戶,上有80多歲的父母,下有兩個讀書的孩子,弟弟因病去世,其小孩也由謝玉蘭撫養,全家7口人唯一生活來源是丈夫打零工。2008年后,謝玉蘭到鑫盛手袋廠上班,年收入近4萬元,全家脫貧致富,她有說不出的感恩。
羅彩云家剛剛建好一幢占地180平方米的四層樓房,她是謝玉蘭的工友,丈夫在公司開車,這是水竹村最常見的“雙職工”模式。據她介紹,村里十戶有九戶建起了小樓。謝玉輝幫助水竹村788人脫貧,村民人均年收入由2000元增加到13000多元,全村儲蓄余額過千萬。
商業能賺大錢,商業扶貧堪稱降維式扶貧。
謝玉輝卻始終沒有忘記腳下的土地,父親對土地的那份敬畏,也深深地影響著謝玉輝,他始終把農業生產擺在最重要的位置。這么多年水竹村沒有荒廢一塊土,沒有閑置一分田。2010年流轉全村1200畝水稻做種植基地,謝玉輝選擇了一個叫謝農生的人,采用最先進的機械化和雙季稻耕種模式,到現在有13年了。每畝500斤稻谷作為年流轉費返還給村民,村民愿意要糧食就拿糧食,愿意拿錢的就折算成錢,1200畝產的稻谷除了老百姓自己吃,剩余的都歸鑫盛手袋廠收購了,根本不愁銷路。
這是一組數據:大規模種植無公害蔬菜400畝,開發油茶2000畝,建立中藥材GAP示范區500畝。組織建設了存欄豬達2000頭以上的養殖場三個,帶動扶持專業養殖農戶20家,形成一個集沼氣、養殖、種植和加工業于一體的生態農業開發區。
“要想富先修路,要想長久發展,得要靠知識!”謝玉輝認為扶貧和振興的落腳點在于教育,早在1998年,他倡導成立了“新化縣水江鄉扶貧助學基金會”,這么多年以來,他為本村、本鎮和周圍的村鎮捐資助學2000多萬元,從校舍的興建,到課桌、寢室床鋪,到生活電器和營養午餐,謝玉輝的扶持也是全方位的,他想千方設百計留住和發展鄉村教師隊伍,提高孩子們的文化技能,鍛造出有知識懂技術眼界開闊的新一代。
少年歸來
謝玉輝家大業大,夫唱婦隨,恩愛如初。這段由父親促成的姻緣,始終帶有一種相互支撐的恩情!李紅梅比謝玉輝小兩歲,坐鎮廣東總部。小女兒就讀重本廣東財經大學,兒子高三。謝玉輝開拓的全球37個國家的客戶和網絡,由大女兒謝曉莉接洽經營。
父親謝原升已經去世,大哥就是父親。謝玉輝讓已從部隊退休的謝玉明來打理他的鑫盛醫藥、昌盛養殖、婁底億利電化和鑫盛物流等各個公司。或許,當初父兄營造的阻力,像那些激流中的石頭,不但不會阻止涓涓細流成為大江大河,反而一次次地把這股奔騰的水凈化,讓開拓和奔騰帶上了某種噴薄和激情的加力。
2012年,謝玉輝開創了自有品牌“素彩”,也是手袋,目標是中高檔。自創品牌,謝玉輝走的卻是國際奢侈品營銷模式,他保留品牌的知識產權,卻讓給別人去做,保留這個品牌就是他的價值,品牌需要長時間的積淀,必須有個30年50年以上的發展,品牌才值錢,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他的“素彩”不遜色世界任何一款奢侈品包包。
“要批下來才可以公開。”謝玉輝笑呵呵地,目前他正在新加坡申請另一款包包品牌。所有的事情向前推進,必須有源源不斷的活水。未來,未來更需要水到渠成的耐心。
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
中年的謝玉輝,從支書父親的影子里走出來,又回到了支書父親的影子里,億萬富翁成了一個村支書,在水竹村、在曹家鎮、在湖南新化,他在圓自己的離開家鄉時的一個情結,給那片土地一個交代,履行父親潛意識里給他的那份期盼,也是他給支書父親的一份承諾。
作者簡介:
李偉,筆名士之耽,湖南望城人,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湖南省報告文學會副秘書長,《湖南報告文學》副主編。出版有文集6種,長篇報告文學《美麗樣本:湖南旅游扶貧紀實》獲2021年湖南省文聯脫貧攻堅優秀文藝作品提名獎,2021年國家新聞出版署農家書屋推薦目錄。
責任編輯/李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