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沙河

李敏

夫子有言：“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我固算不上智者，但卻素喜好水。河邊嬉戲，溪中踩水，湖上泛舟，海底潛泳。且逢出游，總會多出一句：“有水乎？”

我知道，我心中與水的情結緣自童年的沙河。

童年的沙河，似一條悠長寬大的白練，從不知名的北方飄然而至；又像一名氣定神閑的熟女，泰然地繞過城北城東，款款南去。河水清澈透亮，不疾不徐，四季豐盈，奔流不息，滋養著老應山城里的百姓。

沙河自然有沙。河底和近百余米寬的北河床全是金黃細軟的沙粒，赤足踩上去，癢癢的極舒服。太陽一照，沙灘上到處金光閃爍，伸手一摸，手上就滿是細微的金片片。于是，就一陣歡呼：“我手上有金子啰！”直到許多年后，才知道那不過是些云母的碎屑。

最喜歡的是暑期的沙河，那是全城孩子們的歡場。男孩兒自然是去玩水：游泳、捉魚、打水仗，一個個恨不得整天都泡在水里。姑娘們則是去洗洗涮涮——在那個幾條街才見得著一個自來水房的年代，沙河的一汪清水和寬敞的洗曬場，總是誘惑著我們恨不能把家都搬去清洗一番。

每天天剛蒙蒙亮，小巷里便響起“大玲”、“二丫”、“小妹”互相催促的聲音。倏而，一個接一個的小身影便集結成一支隊伍，或手提或肩挑著衣物，向三里外的沙河奔去。此時，天上月彎星稀，路旁稻黃菜綠，迎面清風溢香。露水沾濕了我們的腳步，腳步驚醒了流水田蛙。然而，司空見慣又不諳風情的我們忽略了這一切，只是腳不停歇地往前沖去。因為總是遠遠地，我們就聽到了一陣陣響亮的帶著回音的槌衣聲，宣布著“洗衣塔”已經有人占領了。

“洗衣塔”是靠近河南岸的一個圓形的蓄水塔，用來向街上的各個自來水房輸送水供人們食用。然而在當時，即便是一分錢一擔水，人們也是很舍不得的，多是打井水來生活，所以，水塔的功用顯得很不重要。塔面是厚厚的水泥，光溜溜的又正好略高于水面，用來洗衣服再合適不過，“洗衣塔”的名字便叫響了。這個不足20平方米的地方，每天就像集市一樣，幾乎從拂曉就熙攘起來，你來我往，爭先恐后，熱鬧無比。

揉搓，棒槌，洗漂，擰水。衣服洗完了，太陽也升起來了。提著籃子來到沙灘上，把花裙、被褥、蚊帳、棉衣、毛巾、窗簾，甚至抹布，一件件抖抻開來，鋪在沙灘上晾曬。等到回家時，便是一籃子陽光的味道。

這時，可以去洗頭發。選擇上游人少一點、水位剛剛齊膝的地方，迎水而站，把頭浸在水中，讓頭發順水漂蕩。俯首中，水里的貝殼、卵石、小蝌蚪、小魚苗看得更清楚了。一歡喜，把嘴直接對著河水吸上兩口，頓時，從嗓子眼到心窩窩，滿滿的都是甘甜和清爽。再抬起頭來，頭發已經又干凈又柔順了。

這時，還可以讓濕漉漉的身子躺在熱乎乎的沙灘上，靜看藍天茫茫，白云悠悠，遠山綽影，近水波光。雖然不知道有日光浴、沙療之說，但分明會感覺到用熱沙埋住身體曬著太陽會特別地舒服。幾個人躺著說著笑著，忽然就開口唱起來：“我家的表叔……”

當然，這時還可以觀賞到沙河獨有的景致：傘兵跳傘。當年城關人招待城外來客一般有三個去處：電影院看電影、八里岔飛機場看飛機和沙河看跳傘。寬闊平整細軟的沙灘是臨近的空降兵部隊訓練跳傘的天然著陸場。

每到跳傘日，地面塔臺指揮“面向中心點，向中心點靠攏”的喊聲就會響徹云霄，成為全城婦孺口中的“熱詞”。一架接一架的飛機飛到固定的起跳點后，尾翼就依次“丟”下十個“小黑點”。前九個都是或白或綠的同一色，最后一個則是與其相反的顏色。“小黑點”迅速下降，很快就變成了傘花在空中飄蕩。也經常有“小黑點”掉下好遠還沒打開傘，我們就急得直嚷嚷“快開呀，危險呀！”直到傘開了，才一起長吁一口氣，紛紛責怪著“玩什么驚險花樣，把人嚇死了！”偶爾還會有傘落到了河水中。我們就呼嘯而上，又摸傘布，又拉傘繩，還會圍著傘兵追問天上是什么樣兒，飛機上有什么，跳傘怕不怕等。只有一次，我們又圍攏去時，看見傘兵正在抹眼淚，驚訝著趕緊四散。

暑假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完了。上學后，學校正搞基建，同學們又有了去沙河背沙的任務。每個班都由老師帶著來到沙灘，盡情打鬧一番后，才用書包、布袋、臉盆、水桶裝著少則三五斤，多則七八斤的沙，背回學校。我們自然是沒有勞務費的，但一直不知道學校是否給過買沙錢——也是多年以后才知道，河沙原來是要花錢買而且價錢并不便宜。

河水悠悠，轉眼帶走了我們的童年，河里的游戲也已不再屬于我們了。再去洗衣，總是來去匆匆。再后來，自來水走進了千家萬戶，我們似乎更沒必要去河里了。但我們知道，自來水里流出的是沙河的水，沙河一直也會永遠在那里陪伴著我們。

參加工作后，常常下鄉，我又遇到了許多像沙河一樣的河。人們依河而居，用河水洗菜、洗衣、澆園，在河邊納涼、釣魚、散步。河流與那一方的人們休戚與共，息息相通，也讓那一方的土地有了生命，有了故事，有了靈氣，有了快樂。

那一年的冬天，我遭遇了人生的一次重大挫折。滿含著傷怨，我獨自踱步來到沙河邊，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對岸的黃沙灘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片坑坑洼洼和黑泥濁水；河水已近斷流，被攔圍分割成無數塊，幾臺機器正轟鳴著把河沙往旁邊的船上運；原來長滿青草的南河床也已經變成了垃圾場，污水順著河床流向河中。暮色中，片片黃葉在枯枝上顫抖著，一只老鴉在不遠處哀鳴著。蕭瑟，狼藉，凋敝，瘡痍！嘴里每蹦出一個詞，我的心就被撕扯一下，好疼啊……

我追著向許多人問詢，沙河為什么變了樣？有人說是上游又修了水庫，老天爺下雨也比以前少了，水源枯竭了；有人說是沿河的河道植被遭到了破壞，水土流失嚴重，保存不住水了；還有人說是大規模的城市建設，讓沙價居高不下，也讓人們只想著挖沙，不管治水。混沌的我完全厘不清哪一條有道理，但卻不能不和大家一樣，從此把沙河改叫為“應山河”。

下鄉中，我又看到了那些我曾經交遇過的河，同樣也在一條條的變黑、變臭、干涸，最終被垃圾掩埋。河水無語，河道無語。而我也只能在廣西北海白色的沙灘上，在湖南張家界金鞭溪的流水中，在北京公安大學門前的昆玉河邊，一遍遍地回想著我的沙河，呼喚著我的沙河！

歲月輪回，改革發展中的應山城日新月異，欣欣向榮。昔日離城三里遠、被當作城鄉分界線的應山河漸漸“入了城”變為了“城中河”。智慧的城市管理人用科學發展觀的理念，大手筆打造了“一河兩岸”的惠民工程。重壘河岸，圍砌欄桿，建壩蓄水，清除淤泥，興架橋梁，應山河終于洗凈了滿身的污垢，變成了長約8公里的濱河生態公園。清晨和傍晚，人們來到河邊，在青石步道上漫步，在親水平臺上起舞，在綠樹花壇間練太極，在霓虹燈光下唱戲曲。變了樣的應山河邊又有了滿滿的人氣和鮮活的生機，成為應山城最亮麗的名片。

閑暇時，我也經常會去河邊走走，在欄桿邊、楊柳下拍張照，發個朋友圈。只是，我還是會經常想起并和身邊的同行者念叨過去的沙河和與沙河一樣的那些河。朋友笑我“矯情”，兒子叫我“念舊老太”。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回不去的沙河連同我回不去的童年一起，已經永遠地刻在了我的記憶里，那是一段最美麗、最快樂的記憶。

欄目統籌：熊元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