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張紙樣一并送到了太后面前。
太后戴著外國人送的老花鏡,凝神注目。但慢慢地,她那本來威嚴而平靜的臉龐,肌肉在收緊,眉頭有了皺褶。太后平時盡量不皺眉頭,因為這個動作會像折疊紙張一樣,容易使臉上形成皺紋。很快,她摘下眼鏡,舒展開眉頭,把紙樣重重地甩在了桌子上,話也響起來了:“盲人瞎馬。”
桶總管等內務府官員又一次被召到了太后面前。請安后,還未坐穩,太后便重復了她對重器紙樣的四字評價。眾官員立即明白,三件紙樣都已經成為廢紙,好幾個月的嘔心瀝血已全部流進了下水道。尤其要命的是,太后今天還使用了“盲人瞎馬”這個詞,也就是說,路子完全錯了。
太后開始對三件紙樣逐一評點:“先說這鼎,乃是古代國家之重器。但今夕何夕?再造再用,了無新意。”
眾人不敢出聲,只是頻頻點頭。
“再說那龍缸,明萬歷年間燒制時便連連失手,那本是難成難美卻易殘易毀的器物,誰能保證體形碩大的大缸這次能夠順利燒成?”這時太后加重了語氣,“你們說,誰有這本事?”連問兩回,自是無人應聲。其實太后心里還有沒說出口的話,明王朝是把龍缸放在皇陵中當作明器使用,認為龍缸體積大、放油多,可以在地宮里久燃不滅,成為名副其實的長明燈。現在再燒造這種大缸作為重器,聽來便讓人覺著晦氣。
太后言猶未盡:“你們應當知道,當年為燒造龍缸還曾惹出震動朝野的事端?”
聽到這里,大家立即想起來了:明萬歷年間燒造龍缸時,因器型太大,三番五次燒造不成,督陶的太監便兇狠地責罰窯工。有一個叫童賓的看火工憤而跳入了烈火熊熊的柴窯中,龍缸因此最終燒成。但卻激起民憤、民變,窯工放火燒了課稅衙門和御窯官署。官府被迫費力費錢安撫窯工,還破天荒地在御器廠內建了一座廟,喚作“風火神廟”,用以祭祀童賓,才算把事態平息。
“再說那三陽開泰瓶,意蘊自是不差,用的窯變釉也自是神奇。然則器上的顏色及其深淺、形狀悉由窯變決定,誰又能保證成器成色之后,一定會有大器面貌?會有超越前代同類瓷器的質地?”說到這里,太后有意頓了一下,然后接著放慢語速,“要燒造一件普通觀賞器可以一試,要燒造一件國之重器卻甚為不當。怎么能把要燒造的一件重要器物,寄托于不可知、不可控的窯變?”對于三陽開泰,她心里也還另有話語:三陽開泰還可能被人理解或聯想為天上有三個太陽,現在一帝一后已是麻煩不斷,所以對此不可不察、不可不防。
桶總管聽著聽著,覺得這太后這些話確是大有道理,要造的是國之重器,怎么能簡單,又怎么能隨意?
太后的氣惱逐漸散去,語調變得平靜了:“現今的這些個紙樣自是不行了,你們可另有什么好的方案?”
無人作聲。這已成一堆廢紙的紙樣,是許多人花了無數心血、耗費許多時日才繪制出來的,要在即刻間想出新的方案,這不猶如登天攬月?即使能想出個什么方案,又怎敢在這個場合一張口動舌便吐了出來?
桶總管心想,今天必須請太后對重器形制加以明示,若不明不白地回府,再去苦思冥想,就是想得腦袋開縫、肚子抽筋,怕也難于想出太后中意的方案。如此來回反復,必然耽擱時日,難免受責挨罰。于是壯著膽子說:“啟稟太后,臣等昧暗駑鈍,重器的形制還請太后明示。”
太后聽了這話,不置可否,殿內變得沉寂,好長時間的沉寂,這時如果有螞蟻從地面爬過,也許都可能聽出聲音來,看來太后真的是自己在思考重器的形制了。
如大石入水,沉寂打破,太后果真就器形發話了:“古人曰‘天下定于一尊,這句話意蘊甚好。雖然尊的器形歷來也有燒造,但其形其質其色可以多有變化。你等可照這個路子去思索謀定。”然后起身離殿。
桶總管等回到內務府后,便又召集造辦處官員,一起商議如何執辦太后懿旨。這次最大的收獲是,器形確定,燒造一件瓷尊。
不過有官員說:“天下定于一尊”這話頗費思量。因為《孟子見梁襄王》中記載:梁襄王問孟子,天下如何才能安定?孟子回答說“定于一”。所以原話原意應當是“天下定于一”,而不是“天下定于一尊”。不過,也許是太后有意改了古人的言語和意思,或是太后急切地盼著紛紛擾擾的天下能盡快安定。
桶總管最后拍板:不必探究天下定于一尊還是天下定于一,照太后的旨意設計瓷尊便得了。
畫師們搜腸刮肚,參酌古代青銅尊和鳳尾尊、燈籠尊等瓷尊的造型,幾經反復,總算設計出了瓷尊紙樣:侈口粗頸,溜肩,腹部下收,高圈足;頸部兩側各有一個鹿頭,鹿的口中含一顆靈芝,由此這尊便有了名頭——鹿尊,乾隆時燒制成了大有名氣的百鹿尊,這尊便有傳續盛世的立意。整個器形古拙、大方而又靈動,那細微處莫不迎合太后的喜好:美人以溜肩為美,這尊設計為溜肩,便是象征美人之肩,用意不言而喻;釉色用的不是濃烈的紅、橙、黃等色,而是極顯典雅的豆青色,這不僅是太后喜愛的顏色,還和整個尊體形成了極有反差而又相得益彰的效果。在雄勁中有婉約之美,在方正中有清麗之氣,在穩實中有靈秀之姿。
慈禧看過紙樣后,臉上猶如平靜的水面上有清風吹過,漾起了看不見的波紋,這是帶著愉悅的波紋。看來她對這件紙樣是肯定的,至少是不否定的。這讓桶總管立即覺得一直如有巨石重壓的肩頭,松快了許多。
太后問繆女官:“嘉蕙,你覺得如何?”
繆嘉蕙深深地知道為太后設計瓷器的不易,并且看來太后已經大致認可了這紙樣,便說:“整個器形古中有新,甚好。”
“難道已無懈可擊?若另有想法,盡可說出來,使之更臻完美。”太后說完,又抬眼看了一下繆女官。
繆嘉蕙知道太后已認可這器形了,只求更加完美而已,便如往常一般,略無顧忌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釉色似乎可以再加斟酌。”
慈禧微微點了點頭:“嘉蕙說得對。這是重器,與餐器等不同,用清新淡雅的豆青色并非所宜。”
“當用何色?請太后諭示。”桶總管立即接話,他希望太后定下器形,定下釉色,定下一切。
但太后沒有立即作答,而是反問桶總管:“你有何想法?”
桶總管不曾想到太后竟會向自己提問,一時顯得有些慌亂,但旋即鎮定下來。他對造瓷當然不是內行,但也絕不是門外漢,他想起在商議這件瓷尊的用色時,有位畫師說了一個他很贊同的意見,便在情急之下來了個移花接木:“太后,能否考慮使用琺瑯彩?”
應當說,這是個很不一般的想法。在陶瓷的各種釉和彩中,琺瑯彩最有故事,也最為尊貴。究其身世,琺瑯彩繪十五世紀源起于比利時、法國、荷蘭三國交界處,于康熙年間傳入中國。康熙至愛琺瑯彩,甚至延請法蘭西工匠來中國,在皇宮內傳習燒造琺瑯器。至乾隆朝,琺瑯彩瓷藝術更是發展至極盛,瓷質細膩,彩料凝重,色澤艷麗,畫工精致。但制作這種釉彩的瓷器卻極為費時費工費錢,乾隆以后,隨著國力不濟,琺瑯彩便如新雨后的天上彩虹,很快銷聲匿跡了。所以琺瑯彩瓷器只是官府燒造,皇家使用,猶如龍案龍椅只是皇帝的專用物件,顯得極為尊崇和名貴。如果最后的御瓷重器使用琺瑯彩,可謂錦上添花。
慈禧沒有立即作出是或否的決斷,而是又問繆嘉蕙:“如何?”
繆女官略加思索后回答:“總管說得大有道理。只是琺瑯彩多年沒有燒過,這次重繪再燒,未必能達到前朝水準;況且康雍乾三代琺瑯彩燒的都是小器,現在要燒的瓷尊屬大器,能否使用琺瑯彩需要細加斟酌。”
慈禧點頭認可。她原本忽閃過贊同使用琺瑯彩的念頭,但隨后又否定了,真實原因卻是:這琺瑯彩源自國外。道光以來,大清屢遭西人侵凌,自己至為喜愛的圓明園也被焚為斷壁殘垣,自己還差點成了外國人的戰利品,被迫把從未離身的旗袍換成短身棉襖,倉皇西逃,自己的床還被外國一位將軍睡過。還有,她這幾年來一直想讓龍椅上換一個人,取光緒而代之,卻不料外國人蠻橫地從中作梗,她只好把這件事暫時放下。所以,一想到黃發碧眼大鼻子的外國人,內心便痛苦不堪,憎恨連連,因而這件重器絕不能用這來自西方的釉彩。繆嘉蕙的一番話強化了她棄用琺瑯彩的想法:“那琺瑯彩便不用了。”
接著太后自己定下釉色:“尊身底色用黃釉,圖案用粉彩,頸部和底座用烏金釉。”
太后說完,又把紙樣細細看了一遍,竟然又找出了不如意的地方:“這尊的雙耳現在是鹿首,換一換為好。”
繆嘉蕙接話:“換成龍首如何?”
大家覺得太后一定會認同繆女官的意見。如果尊耳換成龍首,這件瓷器便可稱之為龍尊了,與太后需要的“重器”在名與實上都很是匹配,就好比是寶馬配金鞍。
可是太后另有想法:“換成羊首吧。宮內有一件周代的三羊銅尊,可為參照。”
桶總管很不明白,龍尊應當比羊尊更有重器品貌,為什么棄龍而選羊?他的猜測是:龍尊會被人聯想到皇帝,所以棄用;又因為太后的生肖屬羊,這樣整個瓷尊的意蘊便是:天下定于一尊,這尊又歸于一羊。
但,太后的想法瞬間又變了:“尊耳還是改為鳳的圖形吧,燒造一件鳳尊。”
在場的人很快明白了太后的用意:鳳為飛禽神鳥,在世人心目中,地位遠遠勝過山羊綿羊。更重要的是,古往今來,常常以鳳指代出色的女性,其中包括皇后,太后本是女性中的千古一人,以鳳相喻最是恰當。
但,太后的心思并不是他人能輕易猜中的。要燒鳳尊,另有曲衷。當年她被咸豐封為皇后時,內務府曾在景德鎮御窯廠專造“龍鳳呈祥”瓷瓶一對,以示慶賀。不料,在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時,龍瓶被毀。圓明園遭劫前幾天,她正在臨摹鳳瓶上的圖案,鳳瓶因而僥幸存留下來,由此更加珍愛。在庚子事變中倉皇西逃時,她隨身帶的瓷器只有一件,就是這只鳳瓶,卻不料在途中因車馬顛簸而開裂。所以,她要在燒最后一窯御瓷時,再燒一件帶鳳的瓷器。她不燒瓶而燒尊,是因為尊比瓶更有重器的品格。
就在桶總管認為紙樣已經定妥的時候,太后又開口了:“還有,這件瓷尊要制成鑲器,以增加重器之重,尊器之尊。那件三羊青銅尊便是方腹而非圓腹。”
瓷器根據形制,有圓器、琢器、鑲器之分。圓器,是在轉盤上以手操控,一次成型的瓷器;琢器是不能一次成型,需要再加雕琢的瓷器;鑲器則是由若干塊構件鑲接而成的瓷器,會有方形、多邊形等形狀。因而鑲器比圓器、琢器的制作燒造要難得多,瓷家的行話是,“一鑲頂十圓”。不過這鑲器燒造的千難萬難,悉由景德鎮御窯廠承擔了,與紙樣繪制者無涉。于是桶總管便趕緊卷收紙樣,免得波瀾起伏。
可就在紙樣卷好、桶總管要退出去的時候,太后又有了想法:“整件尊器的腹部可由五片組成。”
桶總管等一聽,心里暗暗叫難叫苦,鑲器比圓器難成,而鑲器由單片組合又比由雙片組合難成,更兼這尊上圓、下圓,中間是上粗下細的五邊形,這三部分的鑲接也是難度極大,這就需要拉坯制形工匠的超人功夫了。不知誰能當此重任?
尊身既由五片組成,相伴而來便有圖案設計的問題。這五片上是合繪一整幅畫作,還是每個單片各繪畫一幅,從而成為一組圖畫?
桶總管正想求問,太后又發話了:“尺寸再大一些,可增高三寸,以使瓷尊更有氣勢。”
總管點頭應諾:“好。”心里可又猛地動了一下,鑲器難成,大器難燒,這鑲器加大后就難上加難了。當年明朝燒那大龍缸,不是用普通柴窯燒制,而是大費功夫,另造了專燒大龍缸的柴窯,并且多次都沒有燒成。
桶總管趕忙就自己關心的問題再問:“太后,這尊的五個面繪何圖畫?”
“就繪五只蝙蝠吧。如何?”太后說完,側過臉來對著繆嘉蕙發問。
五蝠寓意為五福。確實,這符合老太后的心理需求和人生實際。不過,繆畫家另有想法:“太后,五福齊天,極好。只是這類畫比較多,能不能適作變動,營造新意?”
太后對營造新意很是認可:“你有什么想法?說出來聽聽。”
“可否畫成五湖?諧音仍然是‘五福。這尊共為五個面,每個面各繪一個大湖,合為五湖,會比五蝠的圖案更豐富、更靈動,也可以使顏色更多彩、更明艷。”
繆女官考慮的是繪畫,太后卻有更深的想法:人們常以五湖四海指代中國,鑲在一起便是集五湖為一體,這便既有五福齊天的寓意,又有五湖一體、天下一統的寓意,妙也。她帶著微笑點了點頭。
這次召見有了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桶總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渾身一下變得像松了綁般地輕松,整個身體也好像一下又膨大了一圈。但沒過幾天,他又變得不輕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