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之順迅即著手籌集優質瓷土。
景德鎮的制陶始于漢代,在南宋以前,制瓷原料使用的是被大自然的巨手搓成了粉塵狀的瓷石,這種瓷石廣泛地分布在周邊的山嶺之中。但,坐吃山空,久挖石盡。進到元代時,這種瓷石猶如開了的糧倉,日漸枯竭。然而老天爺眷顧這個瓷鎮,在一個叫高嶺的村子周邊,在覆蓋著綠草青樹的地表下,藏有另一種神奇的土石,略呈白色,間有淺黃、淺藍。經大有慧眼的瓷人發現后,搗碎成粉,再加漂洗,凝結成泥后,又經揉制,便柔韌如膠。又加入一定比例的瓷石成分,便神奇地變成了一種與瓷石迥然有別的制瓷原料,由此催生了瓷器制作的一次驚人蛻變:坯胎可以耐受高溫,燒成的瓷器由軟瓷變為硬瓷,器型可以更大,瓷質更為光潔、白凈、細膩。
中國的瓷器驚艷世界,造就這人間尤物的瓷土也名動天下。后有外國傳教士聞名而來考察,并撰文向歐洲介紹景德鎮的陶瓷工藝,還特別提到這高嶺村的瓷土。有德國人將“高嶺”直譯,從此,世界上但凡與高嶺村所產性質相同的瓷土,便統稱為“高嶺土”,這個村子由此聞名遐邇。
但歷史又一次擺出了峻烈的面孔,至清中期,景德鎮附近的高嶺土又大都被挖盡采絕。人們的眼光搜索得更遠,腳步也走得更遠,便向周邊地區挖山取土不止,優質瓷土由是日漸稀少。
孫之順帶著隨從,馬不停蹄地在周邊產過高嶺土的地方尋找。經過試采、試燒,最后確定在離景德鎮有約200里路途的徽州府祁門縣境內開礦取土。祁門的高嶺土白如雪花,細如面粉,歷來是制作上等瓷器的瓷土,并被欽定為“御瓷專用”,只是許多地方早已被鋤鍬鎬鏟挖得千瘡百孔,不知這一次的采掘能否如人所愿。
選定礦點之后,鐵釬錘子作響,采礦迅速進行。但幾天后,情況不妙,礦脈如大旱中的山泉越來越細,能挖掘到的瓷土數量越來越少,原來這次選定的礦脈屬于采礦人常說的“老鼠尾巴礦”。
當經辦的官員告知這一情況時,孫之順的回答極為堅決:“就是老鼠胡子礦也要挖。”
孫之順清楚地知道當下的情勢,猶如作戰,前有波濤洶涌的大河,后有勢不可擋的追兵,已經沒有退路。只能鐵下心,咬著牙,征調更多采礦人,不斷擴展礦區,并且日夜趕班。但結果是連老鼠尾巴也不見了,絞車從豎井里提上來的是一筐筐普通泥石。不僅如此,還發生了意想不到的大麻煩。
這天時近子夜,孫之順還在床上如在鐵鍋里油煎的河魚一般翻來倒去。忽有差役急急來報:礦井發生坍塌,有六人喪命,十數人受傷。一聽到這個消息,他覺得自己一下變成了煎煳了的一條魚,焦頭爛額了。
孫之順這時想的是:挖礦致人傷亡的事并不罕見,也無須過于分心,但采礦找土制瓷的事卻萬萬耽擱不得。便又苦苦思索著如何盡快找到優質瓷土礦,但想出來的辦法一個又一個,卻都像一筐瓷碗瓷杯從高樓上掉到地面以后,沒有一個是能用的。他覺得自己這時也似乎掉在了礦井里,無法動彈,無計可說。
第二天,他比任何一天都要早地來到了辦公室,腦子塞滿了瓷土的形狀和顏色,這讓他腦袋發脹,渾身燥熱。他扯開了上衣的扣子,又端起桌子上的大瓷杯,一口氣把滿滿一杯茶喝得只剩下一撮軟塌塌的茶葉,然后很是煩躁地在地板上來回踱步。
一陣風把窗戶推開了,帶著清涼的風吹拂到臉上身上,讓他覺得舒適了許多。他倚窗向外眺望,整個御窯廠盡在眼底,但眾多作坊一片清冷,剛才清風帶來的舒適頓時又變作了煩躁。
這時,他看見彩繪房走進去一個人,從背影上看,很像是方浩。他很快有了想法,便對著門邊大喊了一聲:“把彩繪房的方浩給我叫來!”
方浩又一次坐在了督陶官面前,今天他穿的是一件長衫,上面沾有五顏六色的顏料,他正在和王青先生一起繪畫。這是和孫之順第三次見面,彼此間多了一些隨意、輕松。
孫之順直言不諱地發問:“我碰到一個極為棘手的難題,不知道你有沒有辦法幫我破解?”接下來,便把采礦不順、造成礦難一事簡單作了敘述,然后以期待的目光盯著方浩。
方浩想了一下:“如今要在短時間內從景德鎮附近找到足夠數量的優質瓷土,談何容易?即使找到了,還有可能重蹈上一次挖礦的覆轍。”
孫之順心中一陣發涼:“那另有道可走嗎?”
“倒是有。”方浩說得很肯定。
孫之順的雙眼立即瞪大了,變亮了,仿佛在絕壁前找到了梯子,在懸崖邊發現了棧道,連忙問:“什么道?”
“可以找人要。”方浩不輕不重地說了五個字。
一聽這話,孫之順的興奮勁立馬消減了一多半,眼皮也松塌了下來,大幅度搖了一下頭:“本官已經試過了,先是著人找了專事售賣瓷土原料的白土行,后又找了許多采礦、燒窯、做瓷的人,并愿意花大價錢購進,但得到的優質瓷土也只有幾百斤而已。對燒造一窯瓷器而言,不過是饑餓獅子口中的一只兔子耳朵。”
“也許沒有找對其人,用對其法。”
“要找哪路大神大仙?又用何種良方妙法?”
“當找相關幫會行會的頭人。”方浩接著細細說道:景德鎮制瓷工序號稱七十二道,人員來自十省二十州八十縣。往往同省同縣的人結為一幫,同行同業的人連為一會。因而事事處處有幫有會,幫會是維系瓷業和瓷人無影無形卻牢固有力的紐帶,連政府收繳瓷稅也都依靠行幫辦理。這些幫會的頭人都是極有勢力、極有影響的人,只要這些頭人出馬,少有辦不成的事情。
孫之順對此亦有所聞,但并不曾與行幫中人打過交道,因而不明其中的底細與玄妙:“是不是找到這些行幫的頭人,瓷土問題便可應聲破解?”
“如果相關的行會幫會的頭人愿意出馬出力,籌集燒一窯瓷的優質瓷土不會太難。”
“是嗎?”督陶官的話中一半是興奮,一半是懷疑。
“確乎如此。行會幫會頭人的話,往往會有軍中統帥發號施令的效果,一人發話眾人應,絕少有人撥頭人的面子。”
“為什么這些行會幫會的頭人有如此大的權威和能量?”督陶官很不解地問。
方浩簡要地做了解釋:一是瓷業江湖中的無形傳統和嚴密規矩;二是這些頭人勢力極大、身手不凡;三是幫會行會各成員要獲得和守住自身利益,離不開幫會行會,也離不開頭人。有語曰,“家傳其德,幫傳其技”,這句話足以證明行幫的作用。方浩還舉例證明幫會行會的厲害:拉坯行業招工定在每年的四月初八。有一年,一個老板提前了三天招工,這便是有違規矩,結果這個老板的工場第二天就被趕來的數十人“踩架”,制成的坯胎全被砸碎打爛在地,事后不見官家和民間有任何人過問。
孫之順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然后一拍大腿:“好。那就把那相關幫會行會的頭人叫來,著他們發話,叫貨主讓渡優質瓷土。”
方浩卻是連連擺手。
“為何不行?”
“君子愛財,需要取之有道;大人要土,也需要取之有法。督陶官當降下身段,請他們到茶樓吃茶,而不是來衙署聽差。”
“還要請他們喝茶?我沒這個功夫!”
“為了瓷土,請人喝茶這件事還是需要去做。”方浩堅持著自己的建議。
“我堂堂欽定督陶官,并且是奉太后旨意辦瓷,誰敢不來?有上好瓷土誰敢不給?”孫之順擺出了朝廷命官的架勢。
“這些頭人并不好對付。人,肯定會來。但,瓷土卻未必會出讓。”
“這又是為什么?”孫之順不明就里。
“人會來,是因為官家召喚,不敢抗拒。但,瓷土卻未必會給,因為大清并沒有誰家存有優質瓷土,便要出讓給官府的律令。并且瓷土主人推說沒有,恐怕也無可奈何,因為既不能搜又不能搶。”
孫之順心里想,這方浩說得倒有道理:“那當用什么辦法?”
方浩正要回話,一個差役急急來報:“督陶官大人,大事不好,有100多人聚集在了御窯廠前,像是要鬧事。”
“為何鬧事?”孫之順厲聲喝問。
“他們稱,因為應御窯廠的招募,在祁門開采瓷土礦,有多人因井塌死傷,要求官府善后、撫恤。”
孫之順冷笑一聲:“雖然事出有因,是為皇家挖礦,但卻是他們自己大有責任,不循規矩,不明危險,操作有誤,因而導致事故發生。他們要向我索要補償,我還要追究他們誤時誤事的責任哩。”接著布置,先派人去穩住這些火氣正盛的刁民,同時速速告知浮梁縣令,要求他們派守備前來處置。孫之順應對這類事情可以說是駕輕就熟,干脆利落。
這時,御窯廠大門口已經黑壓壓站了許多人。方浩心中涌起憂慮,擔心頃刻之間會有禍事發生,他對著設在御窯廠內的風火神廟默默地注視。
“方浩,你一動不動地在看什么?”孫之順問。
“看那風火神廟。”
“那風火神廟就在御窯廠內,想必你看過無數次了,今天為什么還要看哩,并看得如此專注?”
“這座廟很像一本書,每次看了之后都有新知、有新悟、有新得。”
“今日看過,有新知新悟新得?”
方浩沒有立即答話,轉而又把目光移送到不遠處的御窯廠門口。
孫之順的目光也不由得隨之落在了御窯廠門口,那里聚集的人似乎越來越多。這時他猛然醒悟到:當年因為燒制龍缸不順,致有人死亡,窯工們聚眾鬧事,焚燒了御窯廠、衙署,事后官方便在御窯廠立起了風火神廟;今天這些人則是因為燒造御瓷尋找瓷土,導致有人傷亡怒而聚集,兩件事何其相似?
孫之順這時問方浩:“我曉得你的用意了。那依你之見,當如何處置?”
“在我看來,此事此時,硬不如軟,壓不如和。”
“看來只能如此。”孫之順心里想道,但他沒有說出口,他不能讓這個年輕人覺得,自己對他言聽計從,因而說出來的是:“容我再行考慮。”
待方浩走后,孫之順立即著人告知浮梁縣令:先禮后兵,以撫慰為上策。傷者每人發3兩銀子醫療傷病,死者每人發10兩銀子治喪、撫恤。如果依然起哄鬧事,則對為首者嚴加懲辦。
這辦法還真如藥湯對上了癥候,很快起了作用,聚集的民工如熄火后的窯煙,漸次散去。一場可能驚天動地的風潮,便如風過林梢,迅速歸于消停。但,平息這場風波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制作御瓷的大戲尚未真正開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