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坯房所有的轉盤停止了轉動。但孫之順的腦袋里的車輪卻還在忽悠悠地轉個不停,在為選擇合適的柴窯而轉動。
清代自乾隆始,御瓷在制成坯胎后都交由民窯燒造。對窯戶來說,承燒御瓷會有較好的收益,但卻又風險相伴,窯塌了,或是瓷燒壞了,要根據不同情況承擔相應的責任,這可能會使窯戶因燒壞一窯御瓷好多年喘不過氣來,甚至傾家蕩產。所以,民窯對承燒皇家瓷器往往是喜憂相雜。但當下這一窯御瓷與歷史上的任何一窯御瓷都不可同日而語,這是大清的最后一窯御器,是中國御窯官瓷燒造退出歷史舞臺的最后一次亮相,是中國御瓷史冊上黯淡而又璀璨、凄惶而又濃重的一筆。承燒了這一窯瓷器,自可成為窯戶的金字招牌,成為柴窯永遠擁有的榮耀,這便有了無與倫比的價值。一些窯主已經想好了:即使少給甚至不給酬金,也要爭燒這一窯瓷器。
孫之順對這批瓷器交給哪個窯戶來燒制,已經初步定弦。俗話說,衣不如新,人不如舊,上次成功燒成太后壽瓷的柴窯成為他的首選。
那座窯能把壽瓷燒好,主要是因為窯上有一名技藝出眾的把樁師傅,俗稱看火師傅。但又有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派了衙署中人去商談燒瓷事務后,得到的卻是一個讓督陶官很失望的消息:那窯還在,那窯主也還在,只是那位把樁師傅在半年前因肺癆去世。孫之順腦門上的車轍又在上下左右地聳動,不停地思索著如何找到一座最為合適的柴窯。
衙役來報:有人求見。
孫之順用力擺了擺手:“不見。”
衙役略一遲疑,遞過了一張名帖。
孫之順接過名帖溜了一眼,便對著已經轉身離去的衙役喊道:“可以一見。但告訴他,本官今日繁忙,只能見一杯茶的工夫。”
孫之順為什么一見名帖便這么快地改了主意呢?因為求見的人非等閑之人,別人可以不見,這人來了則無論如何也當一見。
衙役應了一聲,出門而去。
孫之順心想:遲不來,早不來,選在這時來,目的不言自明。這不就像俗話說的,叫花子趕喜事,找油水來了。但,縱然你是窯神瓷仙,或是皇親國戚,本官也斷然不會輕易便將這一窯御瓷交由你來燒造。
走進來的是祝鴻來,幾句寒暄后道明來意:“今天一為看望督陶官大人,二為請大人幫一個小忙。”
孫之順心里不悅:什么看望、幫忙,都不過是托詞而已,舌根下面壓著的話是要承攬御瓷的燒造。這老板也太精明、太叫人討厭了,便帶著很不自然地微笑反問:“我能幫你什么忙?”
祝鴻來滿臉堆笑:“幫這個忙對您孫大人而言,只不過如同提起一根燈草 [1 ],毫不費力。”
“怕不會這么簡單吧?”
祝鴻來毫不介意孫之順不冷不熱的態度,他將隨身帶來的一個不大的錦緞盒子輕輕放到桌上,打開后,取出來一件瓷瓶。
孫之順一眼便能大致判斷出,這是一件官窯瓷器,隨之心里一聲冷笑:又是老一套。想以這件瓷器換取一窯御瓷的燒造之利,你也太看輕本官了。
但祝鴻來隨后的話語讓督陶官大感意外:這是我去年在洲店淘到的一件小器物,賣主說這是乾隆官窯中的下腳瓷。請幾個人看過了,說真道假的都有。我想再煩請督陶官大人掌掌眼,大人見多識廣,定能斷出真假優劣。
原來如此,孫之順微微有些愕然。對下腳瓷和洲店他是知道的:在明朝初期的幾個朝代,御器廠燒制的瓷器出窯時,只精選上好瓷品送京,往往是十中選一,有時竟然百不得一。但凡落選的瓷器,都是一件不剩的就地砸碎掩埋,以此來保證、彰顯御瓷至高無上的品質和地位。其實被打爛的瓷器中有相當一部分質量極高,有的甚至與選送入朝的瓷器品質并無太大差異。至明代嘉靖時,皇帝癡迷于道教,20多年不上朝,天下大事置于一旁,御器廠的管理也像繃斷了的弓弦,變得松弛。官窯中落選的瓷器便沒有循規蹈制辦理,而是當成閑雜物件,堆放在了御器廠的庫房里。牛在青草邊,怎能不張口?日子久了,一些人對這些瓷器動起了心思:督陶官有時會拿來用于自用或送禮,管護人員會憑借近水樓臺渾水摸魚,盜賊則會神出鬼沒地一試身手。后來,朝廷覺得一次次將那些品質很高的落選瓷銷毀誠足可惜,長久存放在庫房也是累贅。如果售賣,可以得到一部分銀兩。于是自嘉靖時起,對御器廠落選的貢瓷除了黃釉器外,都不再毀棄,而是允許在市面上交易,由此形成了瓷器市場上一大新景觀——“官民競市”。
清代沿用明代的做法,官家挑選后余下的御窯瓷被稱作下腳瓷。有些經手者、選瓷人在操作時,疏忽大意或高下難辨,便使一些品質不低的下腳瓷流向民間。所以民窯燒壞御瓷需要賠償時,有時會尋找、購買質量好的下腳瓷作為賠償之用。景德鎮有專買專賣下腳瓷的門店,集中在昌江邊的黃家洲一帶,因此得名為“洲店業”。孫之順曾微服私訪過一些洲店,在這些門店里見到的是,古瓷今器并列,魚目珍珠同在,很多人會到這些洲店開眼界、碰運氣、尋樂趣,他自己在那里也曾閃動過解囊的念頭。
孫之順想,原來這祝老板今天來訪并不是為了求燒御瓷,帶來的一件瓷件也不是為了送禮,倒是自己小看了這位窯老板。這時他兩難了:對這件瓷器做鑒定,萬一走眼,有損督陶官的形象;拒絕做鑒定吧,會被認為自己對瓷器是外行,這和督陶官的身份極不相稱。該如何應對?
這時祝鴻來站起身來:“我知道,孫大人今日公務繁忙,這件瓷器放在這里,您慢慢地看。等您哪一天看好了,我再來求教。”
這祝老板真是善解人意,一下便化解了孫之順的尷尬。督陶官的神情變得輕松,看來這人不是見錢眼開、心機過人之徒,便改為了帶幾分客氣地問話:“祝老板近日可忙?”
祝鴻來很認真地回答:又到了燒窯的黃金季節,一時一刻也不容錯過。每天往來窯場,忙得四腳朝天。
這段話觸動了督陶官的心事。秋季已到,御瓷必須趕在這個季節入窯。他示意祝鴻來坐下:“我正在思謀一件事,很想了解一些情況。”
“大人有何吩咐?”祝鴻來說著坐了下來。
“我想知道,景德鎮現在最有名、最靠得住的把樁師傅是誰?”
祝鴻來自是了如指掌,十分肯定地作答:“我辦窯多年,但凡稍有名氣的把樁師傅我都熟悉。以當今而論,最有名的把樁師傅非這人莫屬。”
“誰?”
“這人名叫劉勝遠。”
孫之順立即想到另一個人:“幾年前為太后燒造壽瓷時,把樁師傅是一個叫劉勝道的。這二人相比,技藝孰高孰低?”
“這劉勝遠與劉勝道本是雙胞胎兄弟。父母取名時,生出來的哥哥叫勝遠,后生出來的弟弟便叫勝道。”
“很有意思,兄弟倆都學了燒窯,并且都很有本事。”
“對呀,這個家族燒窯把樁已有五代以上。若論看窯把樁的功夫,兄弟倆不相上下。可惜的是,弟弟勝道因癆病在今年二月去世,把樁師傅得這種病的特別多。”
“那現在整個景德鎮的把樁師傅中,一等高手便是劉勝遠了。你說說他高在何處?”
祝鴻來略微思考了一下,然后向孫之順講述了一件自己親歷親見的事情:一次,我與劉勝遠一同從浮梁縣城返回景德鎮。他看了一眼昌江對岸正在冒煙的幾根煙囪,對我說,有一座窯的煙勢煙色不對,那窯里情況不妙。我不信,你隔著一條江,只是遠遠地從煙的形狀和顏色便能看出窯里情況異常?只怕是鬼神才有如此眼力。恰好那座窯與我的一座窯相隔不遠,第三天開窯時,我特地跑過去一看究竟,果然見窯主和瓷戶在大喊大叫、大吵大罵,這窯“牽騾子”了,窯內的瓷器全都倒塌。劉勝遠也正是由此得外號為“鬼眼”。
孫之順想,這人居然能隔岸觀煙看火,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卻又讓人不得不信。想不到景德鎮竟然有這等人才?真是太后有福,自己有幸。立即認定,這正是自己要尋找的把樁師傅,便問:“你與這鬼眼相識?”
“不只是相識,而且是好搭檔、好朋友。我的窯今年又續聘他為把樁師傅。”
怪不得這祝老板對劉勝遠如此熟悉,看來可以考慮將御瓷交給這祝老板燒造。但他心里轉而在想,選窯事大,慎重為好。今天這事該不會是眼前的祝老板精心編導、用心表演的一折小戲吧?
祝鴻來似乎察知了督陶官的心思,告訴孫之順:這劉勝遠一人同時受聘于五家窯戶看火,其中還包括鄢老板,人稱五子登科,在景德鎮絕無僅有。大人可以將這幾家窯戶逐一細細考察一番,好中選好,以求萬全。
督陶官心想,這祝老板看來無私無曲,想事周密,還處處顧及他人,誠為難得,或許是個可以信任的窯主。但他還須慎重再慎重,便說:“你的主意甚好。”
在起身道別時,祝鴻來又至為真誠地說:“督陶官大人身負皇命,干的是扛山舉鼎的活計,實在太不容易了,我們在旁邊看著都捏一把汗。如果有用得著我祝某人的地方,但請開口。”
這番話說得孫之順很有幾分感動。
至此,二人已談了一個多小時,而不是一杯茶的工夫。
待祝鴻來走后,孫之順立即把衙署幾個官員叫來,細細地交代了一番。這幾人便匆匆出門而去。
下午,這些人一個個回來了,向督陶官稟報的內容大致相同:去探問的幾個窯主都不愿意承接御瓷的燒制,理由也都相似:擔心萬一失手,無力承擔責任。
“那鄢老板呢?”孫之順特別問道。
“也一樣。”
原來,孫之順為了找到最合適的窯主,便著人找了另外四個與劉勝遠有把樁合約關系的窯主,探問是否愿意承燒御瓷,以便從中遴選。但得到的卻是一致的拒絕,而對把樁師傅劉勝遠卻是異口同聲地贊揚。他心中的疑團如亂云飄忽:這究竟是何原因?是真的擔心燒壞了御瓷要承擔責任,還是另有玄機?根據他的判斷,許多窯主應當是很愿意承接燒造這窯御瓷的,怎么風向突然又變了呢?
時間一天天過去,窯主必須盡快選定。孫之順胸中已有了方案,但在做最后決定之前,還要再找人細問情況。他吩咐差役,去把方浩叫來。
方浩進門后,孫之順張口便開門見山:“有個叫劉勝遠的把樁師傅你可認識?”
“不但認識,還十分了解。”方浩說著,還露出帶著幾分得意的微笑。
“他把樁技術如何?”
“以燒窯技術、把樁功夫而論,在景德鎮可以說是無人能及。”方浩一本正經地回答。
“你為何如此了解這劉勝遠?”
“因為他是我的義父。”
孫之順對方浩的回答很是意外,但也頓時對劉勝遠心中更加有底,因為他從方浩身上隱隱約約看到了那位神眼的影子。孫之順轉而問起他關心的另一個人:“那祝鴻來老板為人做事如何?”
方浩略微遲疑了一下:“我對這人不甚了解,不便說黑道黃,只是聽有人私下里稱他為‘白鱔。”
“‘白鱔?這是什么意思?”孫之順很有興趣地問。
“大概是說他的辮子又長又白,像一條白鱔吧。”
孫之順笑了笑說:“原來是這樣。”心里卻在想,“白鱔”顯然有又肥又滑的意思。“肥”是說這祝老板有錢,不過有錢人辦事往往更會小心,擔心事敗財破;至于“滑”,大概是說這人聰明過人,還有點油滑。但縱然你祝老板比白鱔還滑,在我這朝廷命官面前,諒你也只是蒸籠里的鱔魚,滑不起來。
當方浩離去以后,孫之順便打發差役速速去把祝鴻來叫來。
祝鴻來的臉上顯示出一如平時的從容和謙恭。
孫之順照例以提問的形式開始對談:“祝老板,你知道我今天為什么請你來衙署嗎?”
“督陶官城府過人,我一個做窯的人就是想破腦袋也猜不出來。”祝鴻來嬉笑著回答,其實他已經大致猜出孫之順今天叫自己來是“為什么”。
“我幾經考慮,決定將這最后一窯御瓷交由你的窯來燒造。”孫之順說完,等待著祝鴻來欣喜和感激的言辭。
但讓孫之順覺得奇怪的是,祝鴻來卻是面有難色:“謝謝督陶官大人的抬舉。燒窯是一千斤的擔子,燒御窯則是一萬斤的擔子,我很擔心自己的肩頭太軟,扛不住啊。所以思來想去,還是懇請大人另擇更好的窯戶。”
“據我了解,你是景德鎮最好的窯戶之一,很適合燒這一窯御瓷。”
祝鴻來略做停頓,然后滿臉真誠地說:“既然督陶官大人垂愛,我便就像過了河的卒子,舍命向前,即使破產敗家也在所不惜。”
這番話里,既有愿意承燒的允諾,又有能夠燒好這窯瓷的告白,還隱含著不易察覺的訴求。
這些話加深了督陶官對祝鴻來的好印象。這人不像是渾圓滑溜的白鱔,倒像一條溫馴老實的黃牛。自然他也聽出了祝鴻來話中的弦外之音:“你有什么難與險,但管說出來無妨。”
“千難與萬險,都由我來自擔自當,就不煩勞大人了。”祝鴻來一副古道熱腸的樣子。
這話說得孫之順頗有幾分感動,既然人家窯主如此大方,我這督陶官便絲毫不能小氣:“你說吧。凡事預則立,提前把難處攤擺出來,對燒好這窯瓷有益無害。”
“那我就只好直說了。”接著,祝鴻來告訴督陶官:自庚子事變、鬧義和團之后,百業艱難。就制瓷來說,瓷土、釉料、木柴的價錢升高,攣窯 [1 ]、滿窯、窯工的工錢見漲,更兼許多一流的工匠流散,與幾年前燒造慈禧太后的壽瓷時相比,難度大大增加。所以承燒這御瓷,坯胎還沒有入窯,便早已先擱在了心頭,真是十二分緊張,一百個擔心。當然,千難萬難,我也要用棉絮包著頭,拼死往前拱。
這番話打動了督陶官,孫之順不由地想:怪不得一些窯戶不愿承燒御瓷,原來大有苦衷。既然如此,不能讓這等老實厚道的人吃虧賠本:“你說的都是實情。這樣吧,窯資另加一百兩白銀。”
祝鴻來站起身來,言辭懇切地說:“謝大人恩典。我一定傾盡全力,燒出好瓷,以報答大人。”
“那就擇日裝窯點火。”
“稟告督陶官,尚且不可。”
“莫非還有難題?”
祝鴻來很鄭重地告訴督陶官:燒這窯瓷,每道工序都必須細之又細,精上加精。當下還要抓緊做好兩件事情,一是選購上好木柴,二是重新攣窯,以求萬無一失。
督陶官連連點頭,窯主想得太深、太細了,真沒看錯人。有人叫他白鱔,看來確是因為他的辮子。
祝鴻來起身告辭,他朝督陶官的書櫥里看了一眼,他上次送的那件乾隆下腳瓷,仍然安然地佇立在書櫥中。時至今日,督陶官也沒有談過他對這件瓷的鑒定意見,甚至壓根兒沒有提及這件瓷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