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客船,碾壓著層層波浪,向鄱陽縣進發。水面,倒映著藍天白云,有許多小魚在歡快地追波逐浪。坐在船上的方浩,眉頭緊鎖。江水清清,他的心里卻是一片混沌;云片輕輕,他的心里卻是萬般沉重。他眼前不斷閃現出義父的叮囑,劉櫻的面容,云炻的眼神。但愿此次鄱陽之行,能像汛期后的江水下落一樣,減去一些淤滿心中的無盡煩惱。
鄱陽是饒州州府所在地,景德鎮隸屬饒州,所以在宋代,景德鎮燒造的精美影青瓷便被稱作“饒玉”。方浩很不明白的是,為什么陶業學堂沒有設在景德鎮,而是設在了鄱陽縣?
經過幾天的考察,了解到的情況使方浩又驚又憂:學堂隸屬江西瓷業公司,名頭很大,卻名副其實。由于瓷業公司經營不如人意,直接影響到陶業學堂,因而經費不足,設施不全,人心散亂,有時還會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麻煩。學堂很像個快要關張歇業的店鋪。
第二天,他來到了校辦作坊。御窯廠關停后,牛頭留在了瓷業公司,并被派到陶業學堂教學生拉坯。他正在和學生一起改進拉坯裝置,還在試制手搖釉石粉碎機。方浩看得饒有興趣,覺得這些都是很有意義的技術改進,他情不自禁地參與其中。
腳踏拉坯裝置在一步步完善。這一天下午,突然呼啦啦沖進來七八個人,手里還拿著長棍短棒,其中一人大聲喊著:“誰是這里的頭?站出來說話。”
牛頭走向前去:“這里的事我領頭。你是誰?”
“本人姓石,外號蓋天石。嗨,大螃蟹帶著蝦兵蟹將搬泥巴,倒是蠻有意思。”蓋天石一副陰陽怪氣的腔調。
這話是對牛頭體態的侮辱之詞,他腰背的彎曲和雙腿的外撇變得越來越嚴重了,腦袋似乎要碰著膝蓋。忠厚老實的牛頭心里不快,但忍耐著:“你們有事嗎?”
蓋天石嘿嘿一笑:“當然有事。我們是專程從景德鎮來的,今天要問你們的是,陶業學堂本是教學生制瓷燒窯的,為何不務正業,還搞什么陶業改良?如果用機械、半機械裝置制坯,手工拉坯的吃什么?聽說你們還想把柴窯改煤窯,我們柴窯老板怎么辦?”
“這些事我都說不清楚,你們問校長去吧。”牛頭照實回答。
“你說不清楚沒關系,你們正在搞的這個改良、那個試驗統統停下來就行了。否則,你們麻煩就大了。”蓋天石說完,伸手抓起一個拉制好的泥胎,在手中一下拍碎,又將一把碎泥片用力扔到牛頭的身上。
牛頭又驚又怒,但他擔心這些人會有更厲害的舉動,便強忍心中的氣惱,連連以手作揖:“請高抬貴手。”
不料那蓋天石卻是對同來的人一聲大喊:“那就高抬手,猛用力。砸!”
頓時,棍起棒落,手推腳踹,把屋里做好的坯胎全部砸了個稀里嘩啦,這是景德鎮陶瓷業圈子里發生沖突時慣用的招數——踩架。
更要命的是,一個大個子提著一把鐵錘,對著正在組裝的半機械拉坯裝置猛敲猛砸。
方浩一看不好,連連大喊:“住手!住手!”隨之疾步沖了上去,要護住那些師生們傾注了萬千心血的裝置。大個子將方浩一把摔倒在地,繼續揮動鐵錘,一陣雜亂的混響后,那裝置很快變成了一堆散亂的木頭和鐵件。
牛頭終于火了,運足力氣,對著那大個子猛力一推,那大個子被推出七八尺遠,踉蹌幾步,跌坐在地。牛頭像發了瘋的牛一般,連連把三四個人推倒在地。
一些學生也聞訊趕了過來,蓋天石見勢不妙,呼哨了一聲,帶著他的人慌亂地跑了。
方浩看了看地上被毀的坯胎和拉坯裝置,皺著眉頭說:“看來,這陶業做一些改進實在艱難。牛頭,趕快報警!”
牛頭使勁搖頭:“報警?那和對著瓷牛瓷馬敲鑼鳴炮差不多,沒有用。”接著牛頭告訴方浩:為了試驗燒窯以煤代柴,我們買來了好幾千斤煤炭,但一夜之間不見了蹤影。報警后,警察拉著長腔說,你們把嫌疑人的姓名、住址、去向提供給我們,一定會依律辦理。可我們哪有這個本事?
方浩對學堂的憂慮又增加了幾分。
“我只擔心,這學堂很快會像這被砸爛的拉坯裝置一樣,散架。”牛頭憂心忡忡地說。
是呀,從今天來的人口里可以知道,試用新技術、改良陶業會牽涉許多人的利益,談而容易?方浩這下似乎明白了康總要自己來這學堂的用意,也似乎找到了學堂設在這里而不是設在景德鎮的原因:為的是躲開瓷業界強勁的守舊勢力。
幾天后,陶業學堂接到通知:江西巡按使派了他的私人代表來饒州府視察,還要視察陶業學堂。
方浩立即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在通往陶業學堂的道路上,“嘀嘀嗒嗒”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有四五匹馬列隊而行,馬隊兩旁和后面還有五六個隨行人員。中間騎著一匹高頭大馬的人叫熊式輝,便是江西省巡按使的私人代表,他四十上下年齡,端坐于馬鞍上,一臉威嚴。
突然,從路邊的樹叢里虎跳一般竄出一個人來,單膝跪倒在巡按使代表的馬前,手里還捧著一個潔白的瓷胎。這是方浩。
熊式輝的隊伍頓時一陣慌亂,一匹馬將兩只前腿抬起,馬頭高昂,發出幾聲嘶鳴。護衛們迅速奪過方浩手中的瓷胎,并將方浩按倒在地。
方浩大喊:“我有要事稟告大人。”
一個壯碩的騎馬人吼道:“捆起來。帶回去嚴加審問。”
方浩大喊:“我只是想為瓷業之大事而求見大人。”
“你給我閉嘴。分明是潛伏路邊,圖謀不軌。”一只穿著馬靴的腳重重地把方浩踹倒在地。
熊式輝的隊伍繼續行進,走進了陶業學堂。
方浩則被送進了饒州監獄。
方浩天不亮便已等在路邊,這時已是精疲力竭,饑腸轆轆,忍不住拍了拍肚子對看守說:“喂,給我點吃的吧。”
看守瞪得眼珠好像要擠出眼眶,大聲訓斥:“嘿嘿,口氣還不小。你和誰說話哩?餓,這算什么?還有讓你好受的,等著吧。”
“俗話說,有死罪,沒有餓罪。”方浩爭辯著。
看守惱怒地說了好一陣:吃飯?明天再說。別找不自在,我這幾天有點發燒,身上沒力氣,不然的話,先讓你吃一頓拳腳,你就老實了。
監獄里的看守也許是世界上最橫蠻、最冷酷的人之一,因而同他們永遠沒有什么道理可講。方浩不由得嘆了口氣:“想不到這進牢房也得挑時辰。”
天黑了,方浩蜷縮在牢房里鋪著的稻草上,心里也像塞進了一蓬稻草。一個人的面容不時出現在腦海,帶著微笑,那美麗動人的丹鳳眼泛著清澈的光波,這是江云炻。她一定在惦念自己,如果她知道自己現在被關在牢房里,肯定會趕來探視、營救,可自己卻要棄她而去了。想到這里,地上的、心中的稻草一下子發硬變尖,全成了一根根尖刺,他覺得比受刑還要難以忍受。
牢房里只有普通飯碗口沿大小的窗戶終于透進來亮光。一陣開鎖的聲音作響后,牢門被打開,出現在方浩面前的還是昨天見過的那個看守,他吆喝著:“起來,跟我走!”
方浩想:壞了,現在還不到開飯的時間,肯定是要去過堂。他頓時頭皮發麻,渾身陡地冒出了一層雞皮疙瘩。
看守斜著眼睛問:“你家是不是很有錢?”
他為什么問這個?方浩看了他一眼,沒作聲,只是快速地搖了搖頭。
“誰信哩?這種事我見得多了。沒有錢還能這么快就輕輕松松地離開這個地方?”看守說完,領著方浩走進了監獄門口的一間房子。
一個管理人員一字一板地告訴方浩:“經查,你雖有沖撞省上要員的舉動,但因為沒有造成嚴重后果,故不予追究,開釋回家。”
為什么只關了一晚上,便突然峰回路轉了呢?真是稀里糊涂進監獄,又莫名其妙出牢門。怪哉!
原來,熊式輝回到館舍后,想起剛才路上發生的一幕,覺得此人此事大有生疑之處。那個攔路的年輕人手里還拿著一只瓷瓶,這里面定有什么蹊蹺?他對一位隨員說:“把那只瓷瓶拿給我看看。”
熊式輝對瓷瓶細加審視,見是一只在窯里燒過一次的膽型瓷胎,通身潔白,但無文無飾,嚴格地說,還只是一個半成品。瓶里還有幾張卷著的紙,取出來一看,是一封書信,題目是《就興陶業學堂暨發展瓷業事致巡按使代表》。熊式輝一下對這書信產生了興趣,這次奉命來饒州,目的之一正是考察如何發展實業,特別是如何復興景德鎮瓷業。
信的開始寫道:欲興江西,當興陶業瓷業;興陶業瓷業,當興新技新藝;興新技新藝,當興陶瓷教育;興陶瓷教育,則當興陶業學堂。
熊式輝對這些話大為贊賞。信中接著列舉了陶業學堂遇到的種種困難,還講道:這陶業學堂如同這只瓷瓶,質地甚好,但還不是成品,若不繪畫上彩,入爐再燒,就永遠成不了真正的瓷器。這個比喻貼切而形象,熊式輝也一下明白了這人攜瓷胎攔路投狀的用意。
熊式輝看完信后,聯想到今天在陶業學堂的視察所見,不由得稱贊道:“此人頗有見地。”又問,“這人現在何處?”
“關在了饒州監獄。”隨員回答。
“放人。”熊式輝的聲音很重很急。
這一切,方浩當然不會知道。既然已經無事了,他便繼續他的考察。
他多次走上講臺,向學生傳授他在東京習得的窯業知識。
當他又一次走進學生的實習作坊時,看到牛頭正彎腰撇腿,手動嘴動,教學生拉坯。不由得記起,當年為了拉制龍鳳雙尊的坯胎,牛頭差一點喪命,后來是改進成型方法,才使坯胎得以成型,足證陶藝完全必要也完全可以脫舊而出新。能不能再進一步,形成一種新的坯胎成型工藝?
牛頭聽了方浩的想法,大受鼓舞,其實他也在琢磨這件事。兩人動腦動手一連忙碌了好多天,但卻找不出思路。這一天,方浩在聚精會神地看一戶人家磨制年糕:先把浸泡過的大米磨成米漿,米漿中的水分揮發后成為既干又濕、既稠又粘的物質,把這些物質放在不同的模子里,就能制成各種形狀的糕團。他突然來了靈感,把瓷土先調成泥漿,澆注在特定形狀的模子里,待水分揮發以后,就可以成為坯胎。
一次次試驗,一次次改進,一種新的陶瓷成型之法,也是這次鄱陽之行的一個極有意義的收獲——注漿法,由此形成,這是陶瓷制作史上一次大有意義的創新。
兩個月后,方浩離開陶業學堂,踏上了去祁門考察瓷土的旅程,那里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母親墳塋在彼的地方。祁門在他的內心深處,有著很重要的地位。
祁門的高嶺土開采于順治年間,久負盛名。這次送巴拿馬萬國博覽會的除了瓷器外,還別出心裁地送了幾塊祁門的瓷土一同參展。但由于經年累月的不停挖掘,礦點越來越少,所以當年孫之順在祁門開采瓷土最后以失敗告終。由于改朝換代,官方對這里瓷土的控制早已名存實亡,猶如放到山間無人管理的牛羊,不知目前究竟是何狀態。
當方浩走到祁門南鄉地界的時候,聽見附近有機器的轟鳴聲。循聲近前一看,地上立有高高的鐵架子,鐵架子中間有一根粗大的鐵棒,旋轉著進入地下。他知道這是在鉆探,這在中國還是極為罕見的。是誰在這里鉆探?又為的尋找什么礦物?問了許許多多的人以后,他大致明白了,鉆探是為了尋找瓷土礦。祁門瓷土礦本屬景德鎮御窯廠,現在當屬江西瓷業公司,可是從來沒有聽說公司在這里的探礦采礦,他隱隱覺得個中大有奧秘。
他來到了礦井前,瓷土正被絞車費力地從豎井里一筐一筐地提上來,然后被搬運到不遠處幾間簡陋的土木房里,進行粉碎、淘洗、凝固,正在晾曬的一塊塊泥磚擺在了地上。
他向一位工頭模樣的人詢問情況,得到的回答是:我們只是干活掙錢養家。自己家里沒有鹽,便不想管人家的閑(咸)事。
方浩不想離開,他要把這件事弄個清楚明白。
到了下工的時候,鉆機不再轟鳴,采礦人陸續離去。有一個上了歲數的人,挑著兩筐工具吃力地走在后面,這人把頭上的草帽壓得很低,看不清他的面容。方浩走向前去:“來,我幫你挑一程。”這時他忽然發現,竟然是李老師傅。
原來,李老師傅因鑲接不好雙尊坯胎連夜逃走后,便四處漂泊,最后來到這里幫人淘制瓷土。他不好意思和方浩相認,所以一直沒有說話。
方浩主動而熱情地同李老師傅打著招呼,從李老師傅肩上接過擔子,一邊說話,一邊前行。
李老師傅一路說話很少,但在二人道別的時候,他對著方浩的耳邊說了幾句非同尋常的話語。
方浩聽了,心里發急。他幾乎是小跑著進到了鄉政府,找到了鄉長,申明自己是祁門人,還是江西瓷業公司的職工,這次特地回鄉探訪,也一并考察祁門的瓷土。
鄉長聽了方浩的自我介紹,又問明了方浩父親的姓名后,臉上泛出笑意,一下變得親近了,因為他知道方浩的父親,一個至今常常被人提起的畫家。
方浩很快把話題轉到有人正在采挖瓷土礦的事情上。
鄉長告訴方浩:“這是江西瓷業公司在鉆探、采挖瓷土。”
方浩十分肯定地說:“我多年一直在瓷業公司做事,沒有聽聞過公司在這里探礦采土。探礦還使用了鉆探機,可見這不是一般的公司。我了解到的情況是,這挖瓷土的實際上是一家外國人的公司。”
鄉長聽方浩這么一說,像晚上看見黑影進門一般喊了起來:“洋人盜挖我們的瓷土?這不行!”他立即站起身來,出門而去。方浩這時發現,鄉長缺了一只耳朵。
幾天后,鄉長把了解到的情況告訴方浩:打探清楚了,在這里探礦挖礦的確實不是江西瓷業公司,而是上海的一家公司,背后的實際操控者是日本人。這和李老師傅對方浩說的完全一致。
此時許多中國人都蒙在鼓里的是:日本人秘密向袁世凱提出了全面控制中國、旨在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其中一條便是日本有權在中國開礦。條約還在秘密磋商之中,一些日本人便迫不及待地開始了行動,在祁門探挖瓷土的是日本的一個陶瓷世家——冢田家族。
鄉長有些焦急地問方浩:“那該怎么辦?”
“外國人在這里采礦,是入室盜竊,也是變了花樣的掠劫。鄉長如果有心有力,應當堅決地加以制止。”
鄉長指了指自己缺了一只耳朵的地方告訴方浩:御窯廠關停后,這里的瓷土礦便成了富人遺落的金印,許多人紅了眼地搶奪,附近的兩個村竟然為爭奪控制權而動刀動槍。我居間調解,但雙方誰也不肯相讓,最后釀成持械沖突,雙方共死傷20多人。我也陪著挨了一刀,一方誤認為我偏聽偏信,袒護了另一方,便活生生割去了我的一只耳朵。后來聽說是瓷業公司來了,花了一些錢,事態才算平息,想不到這個公司是日本人的公司,這不等于是外國人來這里挖祖墳、拆祠堂?我要立即告知祁門縣政府。
“現在官家懼怕日本人。日本人能在這里掀土開礦,說明事情絕不簡單。說不準政府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你說得有道理。那該怎么辦?”鄉長沒有主意了。
“你再想想,有沒有簡單實用的辦法?”
鄉長撓了撓頭皮,想了好一會,又摸了摸自己缺了耳朵的地方,然后在方浩耳邊細語了一陣。
方浩頻頻點頭。
方浩在鄉長的陪同下尋找母親的墓地。但面對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墳冢,他完全無法確認那一座墓里有母親的骸骨,自己的思親孝親之情竟無法表達,只是對著一片墳地拜了幾拜,然后悵然地離開了祁門。
三天后,一件引起轟動的新聞傳遍祁門縣:一艘外地到本縣碼頭裝運瓷土的大船與當地幾艘漁船發生沖突,瓷土被卸下運走,外地來船被沉入江底。那找礦挖土的柴油鉆探機,也在一夜之間被不明身份的人拆除、搗毀。縣政府下令查辦肇事者,但因縣長等人接受過日本人的賄賂,擔心拔起蘿卜帶出泥,此事便不了了之。
此時,方浩正行走在返回景德鎮的路上。一邊走,一邊在想:為什么日本人像老虎侵入不屬于自己的山林一般,竟敢擅自在中國土地上采掘瓷土?令人憤慨;如果中國也用機器探礦采礦,該有多好?!他抬眼望了望四野,天空陰云籠罩,山中霧嵐升騰,田舍炊煙飄忽,到處是混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