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撐辦學

方浩很快來到了鄱陽陶業(yè)學堂履職。他已想定，且推開萬千思緒與煩惱，集中精力辦學，婚姻事托付給無情無私的時間和命運去掌控、去判決。

轉(zhuǎn)眼是1916年的元旦，天蒼地黃，風動云卷，袁世凱稱帝。一夜間，歷史也無所顧忌地跟著翻頁，民國五年嘩啦一下變成了洪憲元年。在袁世凱登立帝位的儀式上，使用的禮品便是在景德鎮(zhèn)專門燒造的款署“居仁堂”的瓷器。

但是誰也不曾料到，稱帝的熱熱鬧鬧很快演化做了山呼海嘯。全國憤然聲討袁世凱的電報，飛馳在大江南北。蔡鍔、唐繼堯等人則宣布起義，舉旗持槍，發(fā)動護國戰(zhàn)爭。

時局的變亂，很快波及陶業(yè)學堂。一天上午，校長憂心忡忡地告訴方浩：上月和這個月省政府應撥給學堂的款項遲遲沒有到賬，怎么辦？

方浩向校長建議：可以考慮利用學堂現(xiàn)有的條件，設(shè)計生產(chǎn)一批能售賣的瓷器，以救一時之急。

校長表連稱“好主意”，同時申明自己有病需要回老家南昌療養(yǎng)，學校的一切事務交由方浩代理。

方浩沒有退縮，為了學堂，他愿意在這艱難時刻承擔責任。過激流險灘時的船，最需要好好操控，否則難免翻沉。

校長走后，他開始思謀學校的求生之計，在與牛頭等一起商議后，確定設(shè)計一種在工藝上有改進、在市場上可能會有銷路的茶具。具體方案是，改革瓷器的裝飾。瓷器上的裝飾花樣五花八門，有印花、堆花、繪花、刻花、剔花、鏤花等等，但都有一定的工藝難度，生產(chǎn)成本不低。為此，準備吸取日本人的辦法，由立體裝飾改為平面裝飾，把紙貼花粘牢后燒在瓷品上。工藝簡單，成本低廉，燒成后雖然不如瓷泥裝飾有立體感、層次感，但外觀也很是漂亮。

新的思路轉(zhuǎn)換成了收入，這種壺、杯、盞上市后，由于圖案新穎、價格便宜，賣出去不少。由此暫時緩解了財政危機，學堂得以繼續(xù)勉強維持。

袁世凱似乎在政治漩渦里翻著筋斗，稱帝不到三個月，被迫宣布取消帝制；又不到三個月后，竟然一命嗚呼。

有的人雙腿一蹬萬事休，有的人卻是兩眼閉后風云起。袁世凱在舞臺上謝幕后，各種勢力卻紛紛粉墨登臺，舞刀弄棒，展開了明爭暗斗。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陶業(yè)學堂似乎已被遺忘，省上半年多沒有撥付一個銅板。雪上加霜的是，因為時局混亂，幾個瓷土產(chǎn)地私設(shè)關(guān)卡，就地收稅，導致瓷土供應困難，加上運輸不暢，制瓷成本增加。還因為已有許多瓷廠也都在使用紙貼花技術(shù)，所以陶業(yè)學堂的新茶具難以再燒，即使燒造出來，也很難售出。讓人十分頭疼的經(jīng)費問題如猛獸惡鬼，又一次面目猙獰地橫在面前。

一天晚上，方浩正在燈下冥思苦想著如何拯救學校的時候，有敲門聲響起。

誰在夜間來訪？他想到了牛頭、會計、學生，也忽地想到了江云炻或是劉櫻。

方浩略帶遲疑地把門打開，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進來的竟然是祝鴻來。這祝鴻來不是因為給袁世凱燒總統(tǒng)瓷時行為不端，因而被坐監(jiān)打牢了嗎？是什么時候出獄了，并在這個時候來到自己面前？

原來，那祝鴻來被鎖拿入獄以后，家人立即拿著金銀大洋，從縣長到看守一一打點。但北京卻無人再過問這件事，因而入獄后他連一次像樣的過堂受審也沒有。隨著不久后袁世凱稱帝、病亡，這祝鴻來的案子便成了一樁前朝遺留的陳年舊案。浮梁縣縣長本和反袁討袁者是一條道上的人，又揣了祝家的銀子，所以便想著將這祝鴻來開釋。然而，為了保險起見，同時也覺得這祝老板是一塊肥厚的豬油，過手還得揩些油水，便要求祝家交50兩黃金，將祝鴻來保釋出獄。

這祝鴻來出獄后，選了一個日子，在秋水茶社請了許許多多的人喝茶。他口若提壺倒水，嘩啦啦述說自己無罪，并稱早就料定這袁世凱頭生反骨，想做皇帝，所以自己沒有承燒總統(tǒng)瓷。為了表示反對袁世凱專燒御用瓷器，還另外制作了款署“居仁堂”的瓷器同窯搭燒，使總統(tǒng)瓷中有真有假，優(yōu)劣難辨，由此壞了袁世凱的大運，使他成了一個短命皇帝。僅從這一點來說，自己乃是一個響當當?shù)姆丛⑿邸＿@一番話，讓在座的許多人敲著桌子、鼓掌跺腳，一齊叫好。他還幸災樂禍地告訴大家：那孫之順燒造“居仁堂”瓷有功，官升一級。但袁世凱死后，被許多人譴責、咒罵，結(jié)果落了個憂郁而死。

出獄后不久，祝鴻來便開始打理他的窯業(yè)。好幾個月身在監(jiān)牢，柴窯停燒；賄賂官府，花費不小。這次真是蛤蟆被牛蹄踩了，傷得不輕。虧得家底厚實，要是換了其他人，恐怕早就是斷了兩條腿的騾子，爬不起來了。窯里丟了銀，還得到窯里尋。他很快又像老鷹發(fā)現(xiàn)了草叢里的兔子一般，看到了生財之道，他不能放過這大可發(fā)財?shù)臋C會，今天正是為此而來找方浩。

方浩一見祝鴻來，雖然心里有些不快，但還是以禮相待，奉茶讓座。

屁股還沒有坐穩(wěn)，祝鴻來的口便張開了：“方浩，久違了。上次燒總統(tǒng)瓷時，后悔沒有像你一樣謹慎行事，結(jié)果弄了個雞飛蛋打。錢沒賺著，還身陷牢房，丟了面子還破財，實在是癩痢頭爛腳，兩頭都虧。”

方浩很客氣地問：“祝老板近來可好？”

“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已找見了一條財路，很想與你一起發(fā)財，不知你意下如何？”

方浩心想，在這個國窮家窮人窮的時代，如能發(fā)財自是好事。特別是這陶業(yè)學堂，如饑渴中的嬰兒，嗷嗷待哺。如果能賺到一些錢，無異于救命的奶水或是米湯，但不知發(fā)的哪路財？便回答：“只是我既無賺錢的本事，又無聚財?shù)倪\氣，所以那財神菩薩從來不正眼瞧我。”

“時會來，運會轉(zhuǎn)。這次如能抓住機會，財神菩薩便會像我今天從景德鎮(zhèn)到鄱陽、再到陶業(yè)學堂一樣，不用燒香便找上門來。”祝鴻來說著，還伸出右手，把五個指頭用力地攥成拳頭，似是已經(jīng)牢牢地抓住了財神爺?shù)母觳病?/p>

還會有這等好事？方浩不知道的是，祝鴻來專程來找方浩，原因之一是他已經(jīng)知道，陶業(yè)學堂正處在窘境之中，方浩有可能同他合作。

祝鴻來連喝了幾口茶，然后告訴方浩：袁世凱稱帝后，便仿效明清帝王，要燒造專用御瓷，著人到處搜尋瓷土，羅致工匠，燒制以他年號“洪憲”為款識的瓷器。但這些瓷器只有一部分剛剛燒成瓷胎，還沒有來得及二次入爐燒烤成器，更多的則還只是坯胎、瓷泥，袁世凱便“咕咚”一聲滾下龍椅，接著是嗚呼哀哉。袁世凱病亡以后，正在制作“洪憲”瓷的窯場、作坊便不知如何是好。天下人都反對這個竊國大盜，挨著袁世凱便如靠著臭魚爛蝦一般，盡量閃避，因而誰都不愿意繼續(xù)燒造這批瓷器。所以，我有一個想法，出奇制勝，人家不做我來做，把這些待燒待烤的“洪憲瓷”半成品收購下來，繼續(xù)制作燒造。

方浩很佩服這祝老板的商業(yè)頭腦，這批瓷續(xù)燒成器，確實可能贏利，甚至是大贏其利。

祝鴻來還亮出了更精明、更宏大的打算：第二步，把為袁世凱燒制“洪憲瓷”已備下的瓷土全部搜集、收購，也都盡快制成“洪憲瓷”。只要跟御窯沾點邊，哪怕用御窯的遺煙熏過的瓷器，也會有與普通瓷器大不相同的身價。洪憲皇帝天下人反對，“洪憲瓷”則會有許多人追捧，不僅當下會大有買家，還可以傳諸后世。

方浩暗暗點頭：是也，今后也許再也無人敢稱皇帝了，那這批“洪憲瓷”便會成為真真正正的中國最后的御瓷，其身價可想而知。祝老板，大白鱔，厲害也。

祝鴻來這時道出了他此行的目的：要讓半成品和瓷土變成“洪憲瓷”，需要依仗良好的工藝技術(shù)，需要有繪瓷、制瓷高手。否則，即使牌子再響，名號再大，也不濟事。辛亥革命一鬧騰，很多工匠跑散了。所以我專來請你出馬，負責這項事務。報酬嘛，好商量，一起發(fā)財。說著，從身上掏出一張100塊大洋的銀票，用茶杯蓋壓著，放在了桌子上。

方浩明白了：這祝老板又在想著用歪門邪道賺大錢。燒“洪憲瓷”已為人所不齒，再用假“洪憲瓷”欺世盜名、斂財騙錢，更是惡加一等，頓時心里一陣厭惡。

“這事弄好了，多方有利。你這學堂也可以參與這件事，沾些喜氣和財氣。”

這幾句話觸動方浩無錢辦學的痛處，他不由得心里一動：陶業(yè)學堂已到了瀕死的境地，如果借此機會為學堂賺取一些收入，也許就能起死回生，可謂學堂有幸。

祝鴻來這時亮出了他更龐大、更長遠的計劃：要以燒制洪憲瓷為基礎(chǔ)，組織制、燒、賣為一體的陶瓷公司。同時他還說出了對方浩極有吸引力的內(nèi)容：可以聘任方浩負責公司的制瓷業(yè)務。

參與經(jīng)營瓷業(yè)公司而不是從事瓷業(yè)的某一個行當，更不是單純的拉坯、繪畫、把樁，這是方浩一直的夢想。他心里如狂風卷浪，顛蕩不已，這或許是他人生的一大機遇？但很快，他心里又變得風去潮平，定下主意：燒造洪憲瓷，自己絕不能參與。還有一塊心病是，如果自己真的走了，這已陷入困境的陶業(yè)學堂怎么辦？

祝鴻來這時把話題轉(zhuǎn)到了陶業(yè)學堂：“除了你以外，我還想讓牛頭以及陶業(yè)學堂的一些優(yōu)秀教師，統(tǒng)統(tǒng)進入到我的公司。辦大事必須有俊才，人旺方能財旺。”

看重人才、倚重人才，這個祝老板確是與眾不同。但，這樣一來，本就危機重重的陶業(yè)學堂，便可能無法維持了，這是方浩絕對不能接受的。他很認真地告訴祝鴻來：“如果真是這樣，陶業(yè)學堂便會像無柱無梁的房屋，很快倒下來。”

學堂的倒閉正是祝鴻來所希望的，由此可以削弱自己現(xiàn)在和未來的對手，他謀劃的是一個一槍兩個眼，既考慮當前又顧及長遠的計劃。當年蓋天石打砸陶業(yè)學堂的作坊，正是出于祝鴻來的指使。

祝鴻來以關(guān)心的口吻勸說：“這是省管的學校，自有人操心。你只是個副校長而已，校長離開學校分明是撂挑子，讓你當受罪羊、替罪羊。你何必中了人家的招，為這個不死不活的學堂受苦受累，甚至承擔你難以承擔的責任？”

方浩開始緊張地思考：祝老板說得不無道理。但讓他去再組織燒造洪憲瓷則是他不愿意的，由此而使陶業(yè)學堂敗落更是他不能接受的。于是很認真地表示：“如果我們學堂的一些人去了你的公司，這學堂卻倒閉關(guān)門，這決不可行。”

“這學堂如此重要嗎？景德鎮(zhèn)千百年來，沒有辦什么學校，不是照樣燒出了世界上最好的瓷器嗎？”

“古今大不相同。在今天，中國瓷業(yè)要傳承，要興盛，既要辦公司，更要辦學校。”

祝鴻來的腦子轉(zhuǎn)得很快，提出了一個新的方案：我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你先一身二任，一邊在我公司上班，一邊經(jīng)管這學校。就像當年的督陶官一樣，既在九江關(guān)任職，又在景德鎮(zhèn)兼理陶務。

“這倒也是一個方案。但現(xiàn)在校長不在，我再一走，學校恐怕就維持不了幾天了。所以，讓我緩幾個月再去你的公司，待有人接替我在學堂的工作后，再兩邊兼顧，你看這樣可以嗎？”方浩優(yōu)先考慮的還是陶業(yè)學堂的存廢，同時他心里還有一個堅定的想法：由此可以避開參與那“洪憲瓷”的燒制。

緩幾個月就職，卻又是祝鴻來不能接受的。他宏偉計劃中的第一步便是爭分奪秒制售洪憲瓷，發(fā)一筆大財，然后再組建公司。便說：“做任何事都如同捕魚獵兔，時機最為要緊。況且公司從組建開始，便要運作，便要有人管理。”

“在有利于學堂辦下去的前提下，我可以參與辦公司，但燒制洪憲瓷卻很難從命。”方浩語氣堅定。

“對我而言，這兩者是瓷器上的釉和彩，不能剝離，也無法剝離，并且辦公司的第一步就是燒造洪憲瓷。”祝鴻來毫不掩飾地攤牌。

“那祝老板就另請高明吧。”方浩也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祝鴻來知道一時無法說服方浩，便顯得很大度地說：“我們今天先談到這里，我再給你3天時間，從容考慮。”他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那張銀票，“做生意有句話，生意不在仁義在，這張銀票你可以收下，合作不合作，可以另說。”

“無功不敢收祿，銀票就不用留下了。”方浩把銀票推到祝老板面前。

祝鴻來略一遲疑，揣起了銀票，出門而去。門口已有一頂轎子等候著。

上轎后，祝鴻來的話又從轎子里飄了出來：“你再好好掂量掂量，我的公司虛位以待。”

“我現(xiàn)在整日整夜想的是這陶業(yè)學堂如何活下去。”方浩的話傳進了轎子里。

祝鴻來沒有回旅社，他幾經(jīng)問詢，找到了牛頭的住地。牛頭一見祝老板晚上登門，很是驚詫。

祝鴻來的話開門見山：“我正在籌辦一個陶瓷公司，需要人手，更需要你這樣的工匠。你可以到我的公司做事，工資比這里翻倍。”他相信，這幾句話足以讓牛頭像鳥一般另選高枝。

但，牛頭并沒有表現(xiàn)出鳥的靈活，而是像牛一般厚道：“如果離開這里，我得先問問方浩是不是同意。”

祝鴻來明白，如果牛頭去問方浩，這事便八成會泡湯。他也覺得有點奇怪：“問他干什么？人走高來水流低，腦袋和腿都長在你身上，而不是長在別人身上。”

“不，方浩本事大，人又好，我聽他的。”

竟又有見錢眼不開的人？牛頭說方浩是好人，讓祝鴻來聽得很不舒服：“方浩是好人，誰是壞人？”

牛頭憨厚地一笑，露出一口發(fā)黑帶黃的牙齒：“這個我不知道。反正我愿意跟著他干活做事。”

祝鴻來轉(zhuǎn)而以關(guān)切的語氣說：“哎，看你，幾十年拉坯，身體都變形了，還是一副窮漢模樣，叫人看了真覺得太可憐了。為什么不能像牛一樣，換個地方吃草？”

牛頭本能地看了看自己的雙臂和雙腿，搖了搖身子，又是憨厚一笑：“拉坯人都是這樣，也許這就是命。”

“對，人都有命。你在這里是吃糠咽菜的命，去到我的公司就會變成用糖拌飯的命。”

“那你的意思是，在這里端的是泥巴飯碗，在你那里端的是金子飯碗？”

“是這個意思。”祝老板很高興地回答，看來這像一頭牛的人想明白了。

不料牛頭說的卻是：“我聽方浩說過，陶缽瓷碗容易端得住，金盞銀碗很難捧得穩(wěn)。”

什么胡言亂語？真是俗話說的，寧愿和聰明人對罵，也不要和傻瓜蛋對話。祝老板以不屑的語氣說：“你真是一頭犍牛，只可惜耕的是不長莊稼的地。你先用涼水把腦袋浸濕了，再好好想想吧。”說罷出門而去。

找不來方浩和牛頭，他又去找了鄢老板，同樣遭到拒絕，鄢老板已經(jīng)為自己組織燒造總統(tǒng)瓷而追悔不已了。

祝鴻來連連碰壁，但并沒有氣餒，他還有人可以倚仗，其中包括徐一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