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的婚禮

方浩約著江云炻又一次坐在了佛印湖邊的亭子里。此時正是暮春時候，湖水很滿，清波粼粼。湖邊的山林，蒼翠帶煙。不時有杜鵑聲傳來，那杜鵑的聲音一聲輕，一聲重，有幾分急切，帶幾分凄切。杜鵑也叫布谷鳥，有人說它在春天有節(jié)奏地不停鳴叫，是催促農(nóng)人“快快布谷”。這是人類對杜鵑鳥美麗而殘忍的誤解，杜鵑不停地啼叫，以至泣血，是因為內(nèi)心的焦慮，是在熱切地呼朋引伴，尋求另一只同類共筑愛巢。

江云炻看了一眼方浩，見他臉色發(fā)黑，渾身疲憊不堪的樣子，便關(guān)切地問：“你近來好嗎？”

“還好，只是因為集中精力于工業(yè)學(xué)校分校的事務(wù)，有點忙亂。”

“俗話說，能者多勞。因為你太能干了。”

“一切都似乎是命中注定?！?/p>

命中注定？云炻不由自主地在心里重復(fù)著這四個字。這時又聽方浩說道：“我要給你一件東西?！?/p>

望著有細波微瀾的湖面，江云炻心里泛起了漣漪：給我東西？方浩可從來沒有給過我什么東西，今天刮的是什么風(fēng)？給我的又是什么東西？莫非是他已和劉櫻談妥，因而今天要送給我多次談到過的戒指？方浩留過洋，也許仿效的是西方人的禮節(jié)，要以這種方式向我求婚？她心中的漣漪化作了充滿期待的滾滾波濤。

“你先閉上眼睛，我再把東西遞給你。你等聽見我的喊聲后再慢慢睜開眼睛，好嗎？”

“好。”江云炻滿口答應(yīng)著，她臉上漾著甜蜜的微笑，又帶著深情看了一眼方浩，然后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方浩的目光停在了云炻的臉上。她那狹長的丹鳳眼合上后，又密又黑又長的睫毛排成了影影綽綽的美麗弧線，她的眉毛不是一字型地橫在眼睛上方，而是向上斜斜地匍匐在眉骨上，像兩片瘦長的竹葉，與她的丹鳳眼配在一起，是別樣的美氣。方浩過去不曾注意到，云炻的眼睛、眉毛、臉頰——不，是從頭到腳都竟是如此美麗，都似他畫筆下出現(xiàn)過的麗人。也許即將失去的東西，更會顯得別樣的美好，叫人分外眷戀。方浩扼住紛亂的思緒，快速地將一樣?xùn)|西遞到了云炻手上。

云炻接下來聽到的是急驟的、雙腳跑動的聲音，看來這方浩還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真是多情而又內(nèi)斂厚道的男人。不一會，傳來了方浩似哭似喊的聲音：“云炻，我走了！”

江云炻睜開雙眼，快速向遠處尋覓，瞥見方浩的身影隱入了一個雜樹遮掩的山坳。

江云炻把目光收回到自己的手上，和感覺一樣，握在手里的是一個信封。信封是封口的，她帶著幾分激動，發(fā)力把信封撕開了，將里面的東西掏了出來，但沒有戒指之類的信物，而是寫滿三張紙箋的長信。

云炻急急地展開了信箋，信的開頭寫的是：“請責(zé)罵我的無能，詛咒我的無情，也體諒我的無奈?！笨戳诉@幾行字，江云炻立即由激動變作了緊張，眼皮一眨不眨地往下看，撲入眼中的文字是，“命運的判決已經(jīng)下達：我雖然在心底真心愛你，卻又不得不狠下心，離開你。古往今來，愛情的悲劇反復(fù)上演，卻不曾料到，今天我們成了可憐的苦主……”原來這信是徹底埋葬兩人情感的訣別書。

江云炻頓時一陣眩暈，如果不是靠在亭子的圓柱上，她會一下跌倒在地上。她“噢”地大叫了一聲，然后失聲痛哭，眼淚帶著響聲落在了信箋上，像雨點打在殘破的荷葉上。信箋被打濕了，變軟了，但她卻覺得這信箋刀一般堅硬、針一般尖銳，并且深深地扎在了自己心頭。她忽急忽緩地哭了好一會，把已經(jīng)變得有幾分軟爛的信一次次撕扯，最后那三張信紙成了一把半濕半干的紙屑。她用力把紙片拋到了湖里，有好幾條魚游了過來，各把一小塊紙屑銜到嘴里，然后沉到水底，魚把紙屑當(dāng)成了美食。但很快，紙屑被吐了出來，也許魚嘗到了眼淚發(fā)咸帶苦的味道。浮在水面上的紙片，很像出殯時跌落在路邊的紙錢。

江云炻的哭聲變成了嗚咽，又有大大小小的魚浮出水面，似在同情地聽著她的哭泣。她的嗚咽聲持續(xù)了很久很久，魚群也停在水里聆聽了很久很久。她一直抱著希望，耐心而又焦灼地苦盼苦等，期待著在經(jīng)歷曲折和苦痛之后，終會苦盡甘來，花好月圓，沒有想到竟然是這樣一個殘酷無情的結(jié)局。

哭著哭著，她忽然記起同方浩曾在湖邊說過的話語：佛講因緣。莫非這是緣定？否則為什么自己和方浩的山盟海誓以及無情訣別，都正好發(fā)生在與佛有緣的地方？此刻她似乎看見，湖面的微波細浪中，有一個慈眉善目的佛在向自己微笑。耳邊，杜鵑聲又一聲緊似一聲地傳了過來，在她聽來，這聲音是一個美麗的生靈對著蒼天、對著大地的哀怨哭喊：“實在苦也！實在苦也！”

她走向了湖邊，彎下腰，然后用雙手舀起一捧水，洗了洗臉，接著再洗，又再洗。她覺得已洗凈了淚痕，這時她朝湖中心看去，那微笑的佛像還沒有消失，并似乎離自己更近。

方浩像戰(zhàn)場上的逃兵一般奔跑了一陣之后，停下了腳步，抹了抹汗，然后不由自主地轉(zhuǎn)過身來，閃身在密密的樹叢里，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那湖邊的亭子。此刻，他最為擔(dān)心的是，江云炻一氣之下會縱身跳入湖中。如果真的是那樣，他會立即返身沖過去。但這可怕的一幕沒有發(fā)生，只有江云炻凄愴的哭聲，伴隨那杜鵑鳥的叫聲，一聲一聲地傳進耳鼓，回蕩在胸中。他痛苦地抓住自己的胸前的衣服，輕輕地喊著：“云炻，原諒我吧?！彼嫦霃臉鋮怖锱芰顺鋈?，跑到江云炻身旁，輕輕拭去她滿臉的淚水，然后將她用力抱起，真誠地在她耳邊說道：讓我收回我的信件。這時他看見的是，江云炻已將信件撕成了碎片，扔在了湖水之中，然后以手捧水洗臉；再后來，她步履蹣跚地離開了湖邊。

方浩舒了一口氣，緊繃著的心弦輕松了一些，但覺得雙腿卻像灌滿了瓷泥，難以挪動。

這件事必須告訴王青先生。但，當(dāng)王青先生聽了以后，如果反對、阻止，那又當(dāng)怎么辦呢？

方浩頭也沉沉、腳也沉沉地來到了王青先生家中。

先生正在一塊瓷板上認真地作畫，一見方浩進來，沒有放下手中的畫筆，以歡悅的口吻說：“你來得正好，我準(zhǔn)備送給你和云炻的畫已大致畫好了，你再好好看看，中意嗎？”

方浩聽了這話，頓時如帶熱喝下了一大碗黃連湯，從皮膚到骨髓的內(nèi)內(nèi)外外，從頭皮到腳板的上上下下，全是難以忍受的苦味，這苦味使舌頭也變得發(fā)酥發(fā)木了。他說不出一句話，只是強打精神，朝那瓷畫上看去，但見：近處是水汪汪的田畦，波光瀲滟；中景是莽蒼蒼的山林，堆綠疊翠，山林的上方有兩只美麗矯健的山鷹在比翼奮飛；遠景則是浩瀚的天空，片片彩云似駐似動。

畫已近完成，先生只是在點抹鳥翅膀部位，使顏色變得更深一些，還自言自語著：“讓翅膀的顏色深些，從而顯得更加堅硬、更有力量，可以飛得更高更遠。”這是王先生的一幅精心制作，他的美好情感和良好祝愿盡在其中。

可是，可親可敬的王先生，您哪里知道，兩只鳥已各奔西東，不會再在同一片藍天下相伴飛翔了，實在有負先生的真情雅意。

王青發(fā)現(xiàn)了方浩異常的表情：“你的臉色、神色怎么像混了色的顏料，生病了嗎？”

方浩沒有回答，似是默認。

“年紀(jì)輕輕的，得了什么?。俊蓖跚嚓P(guān)切地問。

方浩的舌頭依然是麻木的，但在心里做了回答：我確實有病，并且是難以啟齒、無可救藥的奇病怪疾。

“你到底怎么啦？”王青又問。

“我特來和先生說一件不得不說的事?！?/p>

“那就痛痛快快地說吧，用不著這等煞有介事。泰山塌了，皇帝崩了，依然是太陽向西墜，江水向東流?！?/p>

方浩指了指桌上的瓷畫：“先生，我實在有負您的厚愛，也愧對這塊瓷畫?！?/p>

王青的表情一下變得嚴(yán)肅起來：“到底怎么回事？”

“我和江云炻分手了?！?/p>

“為什么分手？”王青的眼睛里閃射出驚愕、冷峻的光。

“因為我要和另一個人……”

“另一個人比江云炻更漂亮、更出色、更值得愛嗎？”王青話少有的嚴(yán)厲，他的臉上這時也變成混了色的顏料。

“不是。”方浩輕聲回答。

“是另一個人的家里有錢有勢、逞強要挾嗎？”

“也不是。”

“這就奇怪了，那到底是為什么？”王青一邊說著，一邊帶氣地扔下了手中的畫筆，并順手拿起了煙桿。

煙桿還時常是長輩教訓(xùn)男性晚輩的用具。方浩以為先生會用煙桿朝自己的腦袋打過來，但卻沒有。如果真是那樣，自己絕不會躲閃?；蛟S，挨了煙桿后，心里反倒會輕松一些。

王青開始從煙荷包里掏煙絲，見方浩雙唇緊閉，便催促著：“說話。金口難開呀？”

“讓我慢慢地跟您說吧?！狈胶七B連喘了幾口氣，然后把義父的囑托、劉櫻的狀況、婚事與龍尊、自己的抉擇等一一道來……

王青聽得極為認真，以至于捏在兩個指頭間的煙絲好半天也沒有往煙鍋里裝。

聽完方浩的講述后，王先生若有所思地說：“啊，原來是這么回事。說來說去，你是為了那個龍尊而典當(dāng)了自己。看來，你不是娶劉櫻為妻，而是與龍尊結(jié)緣，這也太難為你了。”

“我曾忽閃過一個念頭，這一輩子以辦學(xué)制瓷為生，以瓷器為妻，但不曾想到自己無福，還讓許多人受到拖累。”

王青這時放下了煙桿：“方浩，你有一副好心腸，一副好脊梁，看來只能如此了。改日我去開導(dǎo)開導(dǎo)云炻?！?/p>

方浩以十分感激的眼神對著先生望了好一陣。

吉日擇定?；槎Y的那天，熱鬧中帶著寒意，喜慶中透出憂傷。一對大紅蠟燭點燃后，綻放出奪目的光焰。不一會兒，有燭淚不停地從上往下滴落，在燭臺邊凝結(jié)成粉紅的一坨。

新娘雖然穿著嶄新艷麗的衣服，臉上卻是強忍痛苦的表情。在方浩的攙扶下，勉強進行著所有的儀式。當(dāng)方浩向劉櫻看去的時候，他眼中幻化出的是江云炻的臉型、眉毛、眼睛，他又一眼瞥見了蠟燭凝固的淚滴，心中陣陣酸楚。

婚筵上的氣氛由于新娘的病態(tài)而大受影響，少了歡聲笑語，少了劃拳行令，少了高聲喧嘩，甚至也少了通常對新郎新娘的贊美，只有顯得很一本正經(jīng)的良好祝愿。

不過，一個人稍后的出現(xiàn)為婚禮增添了色彩。王青先生來了，還攜帶了很不一般的禮物：一張瓷板畫，畫的是兩棵樹相倚在一起，并有枝丫將兩棵樹連為一體，畫面上寫的是“天地連理枝”五個字。這是他趕畫的，所以今天來得遲了一些。王青在陶瓷界的聲譽，這幅瓷畫的精妙，給婚禮平添了喜氣，增加了話題。

婚禮中有一個儀式是獻箱，新娘打開從娘家?guī)淼囊孪?，讓賓客們看看娘家陪送了多少衣物。大家看到的是，衣箱里衣服、布料、壓箱錢不多，大半箱是布鞋，這是劉櫻幾年來一直不停地拈針引線，為方浩做的。見到這些鞋，所有的賓客連聲嘖嘖贊嘆，為之動容。

由于新娘的病態(tài)，傳統(tǒng)的鬧新房被省去了，只是余同說了些俏皮話，賓客們便早早地散去了。

或是因為勞累，或是早已期盼著人生中最是美好的花燭之夜，劉櫻早早地上床了。

方浩磨蹭了好久才上到床上。當(dāng)他掀開嶄新的被子，他瞥見劉櫻幾乎全裸地躺著，只在脖子上掛了一個精巧的紅肚兜，他聯(lián)想到了當(dāng)年王先生畫的女人體畫。在影影綽綽的燈影中，劉櫻很像一件光潔白皙的瓷胎。平時，他只要見到瓷胎，便會勃發(fā)提筆的欲念，涌起創(chuàng)作的沖動，但今夜他卻全身木然，沒有一絲欲念、半點沖動……

在當(dāng)?shù)氐拿袼字?，有“沖喜”一說。方浩本不相信這種難辨真假的說法，但現(xiàn)在他卻希望這沖喜能夠神奇地在劉櫻身上發(fā)生，就像泥胎經(jīng)過窯火燒煉后會變成瓷器一樣，從而使劉櫻擺脫病魔，恢復(fù)健康。

也許是歡愉的心情、喜悅的氣氛起了作用，新婚后劉櫻顯得比過去要精神些，臉上像初春返青的麥子，有了絲絲生機，方浩暗暗高興。

但好景不長，一個多月后，劉櫻的病情突然成了逆風(fēng)逆水，一天天變壞。一天早上，她不斷用力地呼喊著方浩的名字，說自己很冷很冷，連骨頭縫里都像放進了冰碴。方浩給她蓋上了兩床繡著鴛鴦的大被子，牙齒還是不停地打戰(zhàn)。

劉櫻的牙關(guān)咯咯作響：“方浩，我太冷了，你快抱我一會兒，快，抱緊點。”

方浩把劉櫻抱在懷中，就像摟著一個嬰兒一樣。一會兒她便不再叫喚了，也不再打哆嗦了。

方浩關(guān)心地問：“還冷嗎？”沒有回聲。再問，還是沒有回聲。

方浩朝劉櫻看去，只見她臉無表情，但卻是平靜的；雙眼緊閉，似是在熟睡，只是睡得太沉太沉，已經(jīng)永遠地睡過去了。劉櫻的體溫像窯里熄火后的瓷器，在慢慢冷卻。然而，窯里瓷器變涼是泥土已經(jīng)蝶化成了美麗的生命，而懷中劉櫻的身體變涼，卻是美麗生命的無情消逝。他悲愴地喊著：“劉櫻，劉櫻！”回答他的是窗外的風(fēng)雨聲，不知什么時候刮風(fēng)下雨了。

方浩把劉櫻的喪事辦完后，心情郁悶。思前想后，有時長吁短嘆，有時黯然落淚。那只虎貓會常常蹲在他身邊，還會狼行虎步穿行在屋內(nèi)屋外，偶爾會“喵兒喵兒”地叫著，這會像在傷痛處貼了狗皮膏藥一樣，減輕方浩的一些苦痛，也減去幾許孤獨與愁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