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是學校的假期,方浩便足不出戶,漫無心緒地待在家里讀書習字。連王青先生家也沒有去,他害怕碰見云炻。但讓方浩很意外的是,王青先生卻突然來到了家里。
師徒二人對坐飲茶。茶杯一次次端起、放下,茶杯在嘴邊和桌上不停地發出兩種單調的聲響,話卻說得很少。王青先生擔心說漏了,會提及去世不久的劉櫻;方浩則害怕說偏了,會提到多日不見的江云炻。
在茶壺已空的時候,王青不讓續水,說出了一句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話:“你最近見到過江云炻嗎?”
“沒有。”方浩條件反射般地回答,隨之心像被撞了的鐘一樣,振動發顫還帶著聲音:先生為什么問這個問題?
“我已經好多天沒見到她了。”王青先生面帶憂慮。
“那她哪里去了?”方浩著急地問。
“我也不知道。”
“不會出什么事吧?”方浩變得有些緊張了。
“她媽媽半個月前去世了,后來我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以她的性格,當不致出什么大事。”王青先生緩緩地說。
方浩沒有再說什么,二人默默地道別。方浩看著王先生有些佝僂的背影和走得并不穩實的步履,心中怦然作響。
王先生走后,方浩依然在想著云炻的下落,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一個讓他驚悸的念頭襲上心頭:云炻曾站在昌江邊的一塊危石上,對著江水出神……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第二天一早,方浩便沿著昌江,從上游到下游,又從下游到上游,一路尋找、打探。有人告訴他,十幾天前,聽說有人在昌江中撈起一具女尸……方浩心中大驚大慟,血往上涌,心往下墜,猶如一下跌入萬丈深淵。他沿江繼續尋訪探問,并且走得更遠,還到附近尋找有沒有新壘的墳頭,但最后累得癱坐在河灘上,終是一無所獲。
方浩變得情緒低沉,吃飯像是嚼泥沙,睡覺像是躺在荊棘上,眉頭像是掛了一把小鎖,腳上像是拴了一個石鎖。每天迎著晨風上班,披著暮色回家,他想以緊張與忙碌,來緩解紛紜的思緒和時時襲來的哀愁。
分校辦得風生水起,他的心情開始慢慢好起來,當看到又一批學生意氣風發地走出校門,他心里更充滿歡欣。
卻不料風云突變,1923年的冬天,風寒水冷,省教育廳下達了一紙比寒風更寒、比冷水更冷的公文:根據民國政府頒布的《新學制系統改革案》,取消初等職業學校,省立工業學校景德鎮分校在取消之列。
方浩無端地想到了民間傳說,有的人死了以后會去酆都,慘遭離奇的酷刑:被厲鬼先是用薄刀剮皮,接著是用利刃割肉,再后是用重刀剁骨,最后還要把殘肉碎骨放到碓臼里反復舂搗。他覺得自己像是下了酆都,成了一個慘遭各種酷刑的人,皮肉、骨骼、經絡和內心承受的痛苦難以言表。
陰云遮空,朔風陣陣,這使他的心里更加郁悶、凄苦,無計排解。薄暮時分,他獨自走進了和江云炻一起吃過飯的那家余干飯館,把和云炻曾經吃過的菜統統點上,還要了一壺酒。他平常極少喝酒,甚至討厭那杯中物帶辣帶澀還帶苦的味道。今天卻是一反常態,他把酒倒進不大的高腳瓷杯里,然后一杯連著一杯送進嘴里,咽到肚里。
喝完一壺,方浩口齒不清地叫老板再添一壺。老板見方浩已是一副醉態,好心地勸說:“客人,雞都要報更了,明天一早還要起來做事,今晚就別再喝了。”
“不不不礙事,我已經無事可做,喝到天亮也無妨。”
這話讓老板更擔心了,無職無業的酒鬼最讓人頭疼,還要喝到天亮,那還得了?便指了指屋內:“你看,店里已經沒有人了。”
方浩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乜斜著帶紅的眼睛問:“嘴包蛆,難道我不是人?”
“對不起,我是說沒有別的客人。您明天可以不做事,可是我明天還得來炒菜、做飯哩。”
“那、那、那好辦,你我都待在這里不要走。我也就再喝三壺,你給我再炒幾鍋菜。我多給你熬夜的錢,你、你、你明天也就可以歇著了……今天誰走,誰就是烏龜王八蛋。”方浩說著,還從口袋掏出兩塊大洋,使勁塞給了老板。
老板猶豫了一下:“那您就最后再喝三杯。行嗎?”說完又給方浩倒了三杯。
方浩以抖動著的手端起杯子,先喝下一杯,咂咂嘴:“好酒,好酒,這酒可是越喝越濃、越喝越香呀。”接著把另外兩杯也“滋滋”兩下全喝下去了,但有一多半灑在了上衣上。
“好酒量。歡迎您下次再來。”老板在催促了。
“好好好,我明天準定還來。但你可不要搗鬼,把這樣的好酒留在后面……要一開始就給我上最后喝的這種酒。”說著把酒壺提得高過頭頂,壺嘴對著人嘴,用力地啜了起來,酒壺里發出了空氣被抽動的聲響。其實,老板最后倒的三杯酒,有兩杯半是水。
“好,下次一定照您說的辦。”老板說著,幾步跨到門邊,把門推開,示意方浩出門。
方浩又從口袋里掏出兩塊大洋扔到桌子上,然后跌跌撞撞地出門而去,一陣寒風迎面撲來,他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飯館老板比狂風更快,也更有力地把門關上了,并“咔嚓”一聲上了閂。
夜色沉沉,遠近少有人影;大風狂嘯,好似虎叫狼嚎。方浩走了幾步,覺得身上燥熱,便脫去了外衣挽在手上。馬路邊,隔很長一段路才有一盞裝在毛竹竿上的路燈,這些竹竿還是幾天前剛剛豎起來的。那電燈泡像病人的眼睛,發出的是微弱的亮光,似乎隨時都可能被大風吹滅。方浩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走,此時他已經辨不清回家的路,只是搖晃著身體,身不由己地挪動著很不穩實的腳步。
走了一陣,他覺得胸中在翻江倒海,并向喉部奔涌,他不由自主地一張口,裝在肚子里的酒和菜噴涌而出,“嘩”地噴落在地上,發出木盆潑水般的聲響。他覺得昏昏沉沉,渾身無力,身子一歪,像空麻袋一樣倒在了路邊,脫下來的棉衣已不知掉在什么地方了。天上,不斷有一片片軟軟的、涼涼的東西往下掉,銅錢般大小的雪花飄落在他身上……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方浩醒了過來,睜眼一看,是躺在自己的床上,耳邊傳來了他熟悉的貓叫聲。
有人推開門走進了房間,是余同,他對著方浩高興地喊叫著:“你這家伙可醒過來了?你真像一只公貓,有七條性命,餓不死,撐不死,凍不死,摔不死,病不死,淹不死,燒不死。”
“你怎么會跑到我家來了?”昨夜的事方浩已全然不記得了。
“要是我不來,你就成了凍死在大街上的僵尸了。”余同接著告知方浩:昨晚在為祝鴻來老板滿窯完畢后,夜已很深,便想找一家飯館填一填饑餓的肚子,路過槎窯弄附近時,聽見傳來一聲緊似一聲的貓叫聲。開始我沒在意,但貓的叫聲卻一聲比一聲凄厲,似是在受刑,又似是在求救,不由得循聲望去,隱隱約約見貓身邊還有一個人躺著。近前一看,我認出來了,那貓是虎貓,躺在地上的竟然是你這個家伙,便背回來了。
方浩聽了,很不好意思地連連道謝。
余同帶著抱怨問:“平常從不見你喝酒,昨晚是中了哪門子邪,竟然醉成死豬似的?”
方浩長嘆了一口氣:“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會喝得醉倒在路邊。我原本只是想喝個一杯兩杯的,以澆愁解悶。”
余同知道,最近發生的一件件事,像是無情的棍棒一下接一下地落在方浩身上,便信口哼了一出戲里的幾句唱詞:“人的命,最無定。管他腳下是水還是火,任他面前有鬼有妖精。我且扎緊腰、鉚足勁,一步一步往前行。”又接著說,“憑你的本事,娶妻、找個事做就像咳嗽一聲那么容易,有什么可愁的?好日子后面還有的是。”
“這次不是碰見你,我的日子就不用再過了。”方浩帶著傷感說。
“不,應當是虎貓救了你。”余同接著安慰方浩:想我14歲初到滿窯店的時候,合約上寫的是“打死勿論”。我一次累得倒在了窯邊,還被師父踹了一腳,罵我是“吃閑飯的”。還有可惱的,有人說滿窯工是童賓的小妾生的,天生賤坯子。我偏不信,咬著牙挺過來了。看,我現在也像個人樣了,沒人再輕賤我了。
方浩很關心地問:“你過得怎么樣?”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余同接著帶幾分滿足地告訴方浩:我已經有了兩個可愛的女兒,還想著再生一個兒子。我已坐上了滿窯店里的第一把交椅,那祝老板燒窯時,都是請我去滿窯。
提到祝老板,方浩不由得說:“那祝老板的腦袋瓜子總是轉得像轱轆一樣快,實在是一個賺錢高手。”
“是呀,燒洪憲瓷讓他賺了大錢,他的財富就像滿窯時的匣缽,一層層往高里長。你在鄱陽陶業學堂任事的時候,景德鎮工商界根據家產的多少,評出了三尊大佛、四大金剛、五位觀音、十八羅漢,這祝鴻來當時便列為四大金剛之一。如果現在再評,他準能進到大佛行列。”
“洪憲瓷早該燒完了,他現在有賺大錢的新招數嗎?”
“有,燒完洪憲瓷以后,他像老鼠發現了新糧倉,忙著仿燒明清兩代的名瓷了。”
“這只怕是兒戲。以現在的原料、人力、財力,就是把人當成柴火送到窯里,也不可能燒成明清兩朝的官窯御瓷。”
余同笑了笑說:“你不知道其中的奧妙。如果照明清御窯的標準去做,自然是這樣。祝鴻來怎么會干這種傻事?他現在燒的只是有御瓷的模樣,署御瓷的名款,但卻是無其品質、更無其神韻的仿品。”
說到仿瓷,余同接下來的話如昌江滔滔:我發現,自御窯廠關停以后,這景德鎮的瓷器仿造就像沒有籠頭的馬,撒開了蹄子狂奔亂跑。原御窯廠的師傅,民間的高手,外來的匠人,各顯神通,都像在家里光著屁股出堂入室,無所顧忌了。比如,過去黃釉為皇家專用,民間禁用;過去民窯瓷上畫龍只能畫四爪,不能畫五爪。可現在是像是在菜市上挑瓜買菜,隨心所欲,匠人想怎么畫就怎么畫,把龍畫成六個爪、兩個腦袋也無人過問了,并且想用什么色就用什么色,連清代皇宮專用的琺瑯彩瓷也有人仿造仿燒。
“這樣的瓷器燒出來以后,賣得出去嗎?”
余同又告訴方浩:這不成問題。林中千種鳥,世間百種人,有求虛名、滿足心理需要的,也有不辨真假、見標為御瓷就掏腰包的,還有想辨真假、卻辨不出真假的,更有買來專門用于送人、辦事的。所以,盡管許多人也明明知道不可能是真品,但只要買來能滿足某種需要便可以了。自從沒有了御窯之后,御窯的煙熏過的瓷器都能身價大漲;只要說是和御窯官瓷有關系的瓷器,哪怕是曾在同一個柜子里、同一個架子上擺過,便也像有人說了自己是皇帝的遠親一般,平添身價。
“即使有人買,但對制瓷者來說,這不明明是昧著良心、誑人騙錢嗎?”
余同說出了自己的見解:仔細一想,確是這么回事。但就這制瓷而言,又不能一概而論。好像自有了窯業之后,這以次充好、以假代真的事便開始有了,連御窯廠也曾大量仿制過前朝瓷器,只是目的和標準各有不同罷了。因為明清兩代有名的瓷器太多,所以現今的仿制之風大大超出過去。
“如果能遵循古法,為探求和傳承古代名瓷的燒制技術,再現名瓷的風采,適度而又精心地仿制一些名瓷,倒也情有可原,甚至很有必要。但如果只是為了金錢,旨在借此牟利,糙制濫造,不加節制,則會有損景德鎮瓷器聲譽,實在不是好事。”方浩滿帶憂慮地說。
“好事壞事,當今之世,有誰會說,又有誰能管?現在是多路神仙打架,和尚道士斗法,死人活人比武。哈哈,太熱鬧了。”
方浩心生感慨:為牟利制瓷仿古,實在是人心不古。真是想不到,這御窯早已不燒,卻還會冒出余煙遺火,還有燒不完的御窯,賣不完的御瓷,說不完的御器。這世事百態,比各種釉色還紛紜雜亂,可是誰也無力回天。他搖了搖頭,然后幾聲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