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步原來是向前

文：明前茶 編輯：夏洛

這幾年亞亞也慢慢地體會到了，與生活習慣和成長環境完全不同的公婆在城里共同生活，能過得愉快，真的需要雙方都有這種“退步原來是向前”的智慧。

那天，女友亞亞下班到家，打開門一看，就發現門廳已經變得面目全非，那里，堆放著兩只看不出顏色的大麻袋，裝滿開了花的老韭菜、扭曲如小蛇的青紅椒、一看就硬得難啃的老黃色玉米棒、細得像瓠子的小冬瓜、蟲眼沙沙的扁豆角，當然，還有一只裝滿菜油的大塑料油桶……一看就知道，公公來看孫女兒了。

忙活了半天，亞亞終于細細地烙好幾個韭菜盒子，又做了紅燒肉燒扁豆和扁尖蝦丸冬瓜湯，趕緊呼喚爺爺奶奶和兩個娃來吃飯，爺爺笑呵呵地進來，手里捧著露臺上采摘的無花果和石榴，他大聲贊嘆說：“幸虧媳婦愿意給我這片快活林，讓我往露臺上擔了幾百斤泥土，種出這些果樹，要不然啊，我在城里還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

自從8年前亞亞生了老大，婆婆從鄉下到城里來幫她帶女兒，公公每個月幾乎都要到城里來探親。起初，他一來，亞亞就感覺頭痛的很：公公在鄉下種慣了地，一到城里，沒有泥巴可以拾掇，難受得緊，他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附近小區的垃圾站里去轉悠，見人家養死了花丟出來的空花盆，就寶貝一樣撿回來，又用麻袋到處去掘了泥土來，在家種蒜、種姜、種辣椒，每個窗臺上都放滿了，還說，“你們城里居然一斤生姜要賣十塊錢，蔥和辣椒也要賣到七塊以上，我真看不下去，雖然拿不出錢來幫你們買房子，能讓你們吃到不打農藥的菜，那也是咱當爹的一份心意呀。”

公公來了，家里立刻變得面目全非，客廳里掛上了曬匾，書房里掛上了一串一串的大蒜頭和干紅辣椒，公公婆婆住的次臥，放上了各種泡菜壇子，散發著令人口舌生津的酸氣。走進家門，仿佛誤入了農家樂的現場。另外，公公愛喝酒，每頓都要喝二兩，他一來，家里整日彌散著酒氣，開窗也沒用，他過一會就打一個酒嗝。他還霸占了電視機，自從他來了，孩子動畫片也看不上了，成天陪著爺爺看《鄉村愛情》，從第一部看到第15部，再倒過去看第一部。

考慮到主臥外面有個40平米露臺，亞亞主動提出，把主臥騰出來給公婆住。她跟公婆坐下來開了一個家庭會議，跟他們講好，“你們幫我來帶孩子，我很感激。你們從小生活在鄉下，我從小生活在城里，咱們的生活習慣很難完全一致，怎么樣讓雙方都自在些呢？我覺得咱要家里劃分出一個各自做主的空間，主臥朝南，冬暖夏涼，冬天太陽能照進來大半間屋，你們年紀大了，曬曬冬陽能補鈣，主臥又帶衛生間，有淋浴房，你們住起來也比較方便，主臥外頭通向露臺，晾衣服，種菜，種小果樹，哪怕是搭個小屋存雜物，都是你們的自由，但出了主臥這個門，咱們說好，廚房是爸媽的天地，你們愛怎么布置就怎么布置，但是客廳，書房，次臥和兒童房，要保持我家原來的樣子，按我原來的習慣來搞衛生，你們同意嗎？”見公婆臉色晴朗，似乎沒有什么不快之色，亞亞又補充說：“知道咱爸愛看電視，打算在主臥中再裝一臺電視機，把家里最舒服的皮椅子搬到主臥去，讓咱爸坐著舒舒服服看電視。”

開過家庭會議，亞亞和老公就反復互相提醒——主臥的門里，是公公婆婆的天地，按玄幻小說中的描述，那就是公公的一個“結界”，不到萬不得已，主臥和露臺布置成什么樣子，亞亞都不去過問。

公公閑不住，自力更生，在露臺上搭了一個約四平米的茅草亭子，亭子里收著他的種菜種花的農具，還吹晾著他的寶貝大蒜串子和辣椒串子，泡菜壇子也都挪了過去。公公在露臺上又種果樹又搭葡萄架子，還種了兩大株艷麗的三角梅，和好幾盆蓬蓬勃勃的草花。他每次回鄉下，都到處去收集蔬菜的種子，以及花像小地雷一樣的種子。他的種植范圍逐漸擴大，有時都忙得忘了喝酒。亞亞的女兒們也喜歡跟著爺爺種植，老二出生后，五歲的老大帶著三歲的老二，有模有樣地穿著小膠鞋到露臺上去澆水，施肥，摘果子，忙得頭發蓬亂，大眼睛里盛滿了調皮又快活的光。

這幾年亞亞也慢慢地體會到了，與生活習慣和成長環境完全不同的公婆在城里共同生活，能過得愉快，真的需要雙方都有這種“退步原來是向前”的智慧，如今，亞亞也養成了時時處處關照老人的習慣，舉個例子，她帶著娃到朋友家去做客，看到別人養死了花留下來的瓷缸瓦盆，都會提議說：“能把空花盆送給我么，我公公要種菜哩。”出去應酬，見到散席時葡萄酒瓶還沒有倒空，她也會提議說：“這剩下的小半瓶酒，能不能讓我帶回去給公公喝？老人家如今都戒了白酒，小酌一杯葡萄酒，能讓他非常愉快。”

如今，若是公公有兩個月沒有進城來，亞亞心里也會有些空落落的，她會跟老公商議：下個周末我們開車去把老爺子接進城來吧，一方面媽也想他了，他也想孫女了，另一方面，陽臺上的果樹，最后一批無花果都要收了。收完果實，怎么給果樹修剪、打杈、施肥？還得請老爺子來把關。“說實在的，隔了這么久，我才體會到互相妥協的意義，咱家老大自打上了學，作文總是班上的第一名，我相信，這跟老爺子天天帶著她，在露臺上勞作、觀察、體驗，是有關系的。”

兩年前的金秋，公公再次進城來，照例整晚開著電視，在復習《鄉村愛情》第八部，亞亞陪著老兩口閑聊，也跟著看了一會兒電視，誰知這下竟一下子看進去了，入了迷，陪公公看了整整一部劇。后來，作為大學教師，她開了新的公共課，講授現實主義電視劇中，戲劇性沖突的嵌套方式，還有城鄉矛盾偏喜劇化的解決方案。

陽光普照，階梯教室的窗外，是金秋明亮的光線，講著講著，亞亞就走了神，她覺得，這娓娓道來的分析，既是在說編劇的技巧與觀察，又何嘗不是在說自家的事？整個階梯教室有90名來自不同專業的大學生，至少50名是女生，未來，她們也有可能愛上不是那么門當戶對的人，婚后面臨城鄉生活、代際生活的強烈沖突，亞亞希望自己的某些經驗能夠幫到她們，使她們在未來的婚姻中少走一些彎路，多一些四兩撥千斤的解決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