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次肯定

槃寧

我從小就被爸媽教育，不優秀是件很丟臉的事情，幸好有陳嶺告訴我還有“嘗試”“過程”這些詞語，大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已經很棒了，我可以！

“林燁燁，你是不是在電臺節目里唱歌了？”周一清晨，前桌一開口，我就感到明明晴空萬里，一道雷卻穩穩劈在了我身上。

我飛快地環視一圈教室，確定沒有其他人聽到，才壓低聲音含糊地問：“什么呀？”早讀的預備鈴響起，前桌搖搖頭，轉身背起課文。朗朗書聲中，我依稀聽見自己怦怦的心跳，面頰也變得滾燙。

我知道她說的是FM809的晚間青春節目《零零現場》。

這是我最愛也是唯一的課余消遣。平日主持人會分享有趣的新聞和學生投稿的心事，每周五則是熱鬧的聽眾唱歌環節，每每聽到同齡人可能不甚完美卻注滿了自信的歌聲，我都心生羨慕，但打開錄音軟件，又會緊張得嗓子干澀。

直到上周五，因為月考成績一下跌到了200名后，被狠狠刺激的我才帶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宣泄唱了首《阿刁》，然而當QQ對話框顯示音頻已被主持人接收，怕遭受雙重打擊的我趕緊“啪”地關上了收音機。

前桌并不是八卦之人，一場數學考試后，連我都把這件事變成安靜的石頭沉向心底，中午放學，它卻又掀起驚濤駭浪——我突然發現課本里多出一張字條：林燁燁，你唱歌很好聽。P.S.我也喜歡趙雷的歌。右下角還坦坦蕩蕩地署名：陳嶺。

“你為什么躲著我？”收到字條的第二天，我在操場被陳嶺迎面堵了個正著。我趕忙退后一步。

自小我就是老師家長眼中內向的乖乖女，和男同學鮮少有交集，更別說是常常因為逃掉自習課去打籃球，被罰站在后黑板的陳嶺了。任憑我絞盡腦汁，對他的記憶都只有上課轉頭看鐘時余光里的他總穿一件深藍色外套。

他為什么給我留言？

為了排除是惡作劇，下午一到學校，我就主動幫老師發了作文本。

悄悄對照完字跡，確定字條是陳嶺本人所寫，我心里狠狠“咯噔”了一下，胡思亂想起來：他是在跟同學打賭嗎？我應該沒有不小心得罪過他吧？或者，他聽到廣播，心血來潮想看我的熱鬧？不管怎樣，躲為上策，但此刻……

陳嶺明顯不會放我走，我只能硬著頭皮反駁：“我可沒躲。”陳嶺笑了，陽光下燦爛的他和我以為的頑劣大相徑庭，他沒跟我計較，朗聲問：“那你看到我的字條了嗎？”

“很多歌手都唱過那首歌。”我沒正面回答。陳嶺干脆遞來一只耳機：“你清唱的曲調太明顯了。”他毫不見外地跟著唱起來，自然舒心的表情讓始終緊繃著的我也情不自禁小聲哼了兩句：“你是一棵樹，你永遠都不會枯……”

上課鈴響起，我才驚覺，從沒唱歌唱得那么開心自在過。

原來陳嶺只是和我喜歡同一個歌手，我放下戒備，但向來慢熱、遲鈍的我，三天后才后知后覺，陳嶺好像纏上我了。

全班那么多同學，他有任何學習問題都會穿過半個班只來問我。我做題很慢他也不介意，每隔一會兒就叮囑我：“別著急。”我心里一下就不慌了。等我答出來，還沒給他講解完，陳嶺又迫不及待地變身我的“迷弟”：“林燁燁，你太棒啦，這道題我一上午都沒想出答案！”

我大獲鼓舞。就連碰到我不會的物理題，陳嶺變“請教”成相互探討，當我摸索著得出答案，他也激動萬分：“林燁燁，你們學霸的悟性就是高！”他說這種夸張的話時眼神熠熠生輝，滿是真誠，我忍不住漾起笑，堅硬閉塞的心土像被陽光照耀，一下融化得柔軟。

潤物無聲的贊美力量最強大，陳嶺就這樣慢慢走進我膽怯單調的世界，變成我親近也最重要的少年。我看到他，心里就像有一棵終于沖破頭頂石塊的綠芽，呼吸到清爽的空氣，開始盎然而肆意地生長。

我再也不怕放學路上無聊時小聲唱歌了，也會主動跟同學討論問題、報名參加興趣活動——像一場積極的蝴蝶效應，大家都說我變得活潑起來，我對各種事物也越發有熱情。

甚至運動會前，班長鼓勵我們踴躍報名學校新加的女子創意賽跑項目時，我的心也開始蠢蠢欲動。

但體育平平的我從沒參加過運動會，我問陳嶺：“我想參加創意跑，你覺得我能行嗎？”“你不行就沒有人能行了！”陳嶺夸大其辭，但這也是我最想要的回應。

他不僅支持我，還為我列出詳細的大課間訓練計劃：一三五跑步，增強體力；二四六交替練習跳沙坑、跳桿和跨欄。開始時我總會顧忌操場上其他同學的目光，每每把障礙物撞倒也會很沮喪，怕被陳嶺說笨，但他一直樂此不疲地給我鼓勵：“林燁燁，你進步很大啊！”

潤物無聲的贊美讓我迎風奔跑時，偶爾也能做一場贏得冠軍的夢。待到運動會，我已做好準備，槍聲一響，我立刻沖向前方。可當一個個阻礙密集地擠在一起，沒實際練習過的我一下亂了陣腳，擠在8個人中，先是撞到同學，又差點兒被跨欄絆了個趔趄，狼狽地沖到終點，只跑了倒數第二名。

站在終點線，我猛地清醒過來，像從云端跌落。陳嶺遞水給我，自然安慰我道：“林燁燁，其實你很棒了，是全場唯一每個欄都成功跨過去的！”這次我卻完全聽不進去，心里的海嘯越發洶涌：我根本不好。陳嶺到底想干什么？

我開始刻意疏遠陳嶺，但他熱情依舊，只是再聽到贊美的話，我心中苦樂參半，不知所措。直到幾天后，陳嶺讓我在眾目睽睽下成了尷尬的小丑。

那又是一個出月考成績的日子，我媽正巧來接我。出校門時，一位同學舉著成績單沖家長們揮手：“我這次發揮超常欸！”

“你的成績單呢？”我媽聽見，立刻問我，見我垂下頭，她的臉色也沉下來：“林燁燁，你是不是又沒考好？我就知道。”熟悉的語氣讓我淚水漣漣。陳嶺的聲音卻突然傳來：“林燁燁，你考得很好呀！”

路燈下，大家的腦袋都湊過來。陳嶺攤開成績單，指著我的數學成績，“快滿分了呢！”但大家分明看見，我因為語文不及格，排名并不靠前，我媽當場恨鐵不成鋼地推搡了我一把。

盡管陳嶺一再強調，他覺得我作文偏題是偶然事件才沒在意，我都決定與他井水不犯河水。但他極有耐力，連續一周都見縫插針地跟我道歉。“林燁燁，對不起。”他把一只飽滿的橙子剝開一個小口，放在我課桌上，空氣里一片清甜。

“你別再費盡心機看我笑話了！”心亂如麻的我口不擇言。陳嶺果然頓住，我的心跟著一緊，但他并沒離開，只是面頰浮現出緋紅：“林燁燁，我就是覺得你很好。”

我猛地抬起頭，陳嶺深呼吸一下，像下定了決心，一口氣說起來：“我留意到你是上學期，你在藝術節宣傳板前站了好久，我覺得你很想參加，但又不敢。直到那天聽到你在廣播里的歌聲，那么好聽，怎么還怕被別人聽到？于是我忍不住想靠近你、鼓勵你。”我承認我被打動了，也是那一刻，我終于意識到，是因為對自己不夠滿意，我才遷怒了陳嶺。

我從小就被爸媽教育，不優秀是件很丟臉的事情，幸好有陳嶺告訴我還有“嘗試”“過程”這些詞語，大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已經很棒了，我可以！

想了想，我歪著腦袋問陳嶺：“可以陪我分析月考試卷嗎？”這真是一個相當浩大的工程。午休末尾，陳嶺睡著了，他的睡顏好看干凈，我看一眼就彎了嘴角。我心中前所未有地輕松起來，整個人變得快樂且輕盈，我的臉也燙起來，我篤定、勇敢地小聲對陳嶺說：“謝謝你，一次又一次地肯定我。”

讓我還能相信自己，勇敢地朝自己喜歡的模樣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