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杰 李嘯飛

〖提要〗
海關查驗期間發生貨損屬于承運人責任期間。但在收貨人或其代理人負責搬移、開拆和重封查驗貨物的情況下,在此期間遭遇雨淋濕損,不屬于承運人及其代理人過失,承運人可予免責。
〖案情〗
原告:蘇黎世財產保險(中國)有限公司北京分公司(以下簡稱蘇黎世保險)
被告:丹馬運輸股份有限公司(DANMAR LINES LIMITED)(以下簡稱丹馬公司)
2019年3月,案外人曼胡摩爾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曼胡公司)委托丹馬公司運輸一個40 ft集裝箱由德國艾希巴赫至中國上海。丹馬公司為此簽發清潔提單,提單載明托運人為曼胡公司,收貨人為曼胡摩爾管理(上海)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曼胡上海公司),貨物描述為65箱車用濾芯,運輸方式及條件為整箱貨門至場(DOOR/CY),運費到付。該集裝箱貨物于2019年4月5日運抵并卸載于上海洋山港三期碼頭堆場,4月8日轉棧至蘆潮港輔助區。4月9日,涉案集裝箱貨物在蘆潮港輔助區進行全部掏箱接受海關查驗,曼胡上海公司的進口報關代理上海遠騁國際貨物運輸代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遠聘公司)派員在現場協助查驗。因場地條件限制案涉貨物系露天查驗,查驗完畢準備重新裝箱時突降暴雨,現場工作人員迅速拿雨布遮蓋,但由于風雨過大,部分貨物被雨淋濕。4月12日,案涉貨物轉棧換單后提離蘆潮港輔助區至收貨人曼胡上海公司指定倉庫。事后,根寧翰保險公估(中國)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公估公司)對案涉貨物情況進行評估,確定理賠貨損金額為人民幣135 575.04元。蘇黎世保險作為貨物保險人依照保單向被保險人曼胡上海公司進行了賠付。
蘇黎世保險訴稱,涉案貨物系在丹馬公司運輸途中受損,丹馬公司作為承運人需對此承擔賠償責任,故請求判令丹馬公司賠償貨物損失及相關利息。
丹馬公司辯稱,涉案貨損發生于海關查驗期間,載貨集裝箱已提離堆場,非屬承運人責任期間,其不應承擔賠償責任;涉案貨損系因收貨人及其貨運代理人配合海關查驗時未盡謹慎管貨義務,導致已掏箱的貨物遭受雨淋濕損,應由收貨人自行承擔。
〖裁判〗
上海海事法院經審理認為,本案主要爭議為承運人責任期間的認定及是否具有免責事由。
關于承運人的責任期間,承運人對集裝箱裝運貨物的責任期間應當從裝貨港接收貨物時起至卸貨港交付貨物時止,貨物處于承運人掌管之下的全部期間。經涉案整箱裝運的貨物于4月5日運抵并卸載于上海洋山港三期碼頭堆場,4月8日轉棧出上海洋山港三期碼頭堆場至蘆潮港輔助區但并未交付收貨人,直至4月9日于蘆潮港輔助區接受海關查驗并放行后,才最終于4月12日轉棧換單后提離蘆潮港輔助區交付收貨人。由此可見,涉案整箱貨物于4月8日出上海洋山港三期碼頭堆場僅系轉棧至蘆潮港輔助區堆存并接受海關查驗,而非離場并交付收貨人,故丹馬公司作為承運人對涉案整箱貨物的責任期間應至4月12日轉棧換單后提離蘆潮港輔助區交付收貨人之時。在此責任期間內,貨物發生滅失或者損壞的,除法定免責事由外,丹馬公司作為承運人應當承擔賠償責任。
關于承運人可否免責,涉案貨物系因海關要求全部進行拆掏箱作業后查驗,方才導致原本應整箱交接的貨物非因承運人的原因卻在其責任期間內遭受意外暴雨水濕致損。無論根據《海關法》還是相應的查驗管理辦法規定,查驗期間負責相關搬移、開拆和重封貨物的責任主體并非承運人,而是由收貨人或其代理負責操作。遠騁公司作為收貨人的進口報關代理,在涉案貨物查驗當時派員在場,應對查驗過程中的貨物負責搬移、開拆和重封。若因貨物相應特殊屬性,易因開啟、搬運、堆存、重封不當等原因致損,則收貨人及其代理應在海關實施查驗前事先聲明、提請注意,并在查驗期間內準備或采取相應措施加以預防及避免貨物因此致損,若貨物由此致損的則已非屬承運人責任期間內保管照料貨物不當所致。至此,涉案貨物在海關查驗期間因突遭暴雨水濕致損,屬非由于承運人或其受雇及代理人過失的其他原因所致,丹馬公司作為承運人可依法對此不負賠償責任。
綜上,上海海事法院判決對蘇黎世保險的訴訟請求不予支持。
一審判決作出后,蘇黎世保險向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評析〗
海運進出口貨物接受海關的抽查檢驗,是我國法律的強制性規定,也是可能經歷的流程。《海關法》第28條第1款規定,進出口貨物應當接受海關查驗。海關查驗貨物時,進口貨物的收貨人、出口貨物的發貨人應當到場,并負責搬移貨物,開拆和重封貨物的包裝。海關認為必要時,可以徑行開驗、復驗或者提取貨樣。上海洋山港由于場地集裝箱堆存量有限,為了便于貨物及時流轉和疏散,到港集裝箱會被轉棧至蘆潮港碼頭,并在蘆潮港進行貨物查驗以及放行。故本案較之于一般性貨損案件更為特殊,主要在于案涉貨損發生在貨物離開卸船碼頭堆場(洋山港碼頭堆場)后,中間有海關的抽查檢驗行為介入,貨損發生在正常查驗過程中。因此,本案具有一定的非典型性。
(涉案貨物到港流轉情況如下圖所示)
在上述多重因素的影響下,如何準確適用民商法、行政法來調整海上貨物運輸合同項下的法律關系,對貨物濕損的責任承擔作出認定,系本案的裁判難點。對此,首先需明確貨損發生的責任區間,如處在承運人的責任范圍內的,再進而考慮是否存在相應的免責事由。
一、承運人責任區間的界定
承運人的責任期間,是承運人對貨物應負責的期間,原則上是指承運人、其受雇人或受委托人掌管貨物的整個期間。[1]《海商法》第46條第1款規定,承運人對集裝箱裝運的貨物的責任期間,是指從裝貨港接收貨物時起至卸貨港交付貨物時止,貨物處于承運人掌管之下的全部期間。在判斷案涉貨損是否發生在承運人責任區間內,需在海商法的框架體系下結合具體案情進行認定。
(一)貨物轉棧并非意味超出承運人責任區間
在審理過程中,丹馬公司主張案涉貨物已由洋山港離場轉棧至蘆潮港碼頭查驗,在空間上已脫離了承運人的責任區間,承運人對其責任范圍外發生的貨損不承擔賠償責任。但責任區間并非單純的空間概念,時間、空間、交付行為以及對貨物的掌控程度都是界定責任區間的考量因素。案涉貨物轉棧離場系受上海洋山港獨特的地理條件所限制,但這種限制并不影響貨物在離場后仍處于承運人的掌控之下,亦不影響貨物尚未交付收貨人之事實。因此,案涉貨物雖然已經轉棧離場進行查驗,但仍處在承運人的責任區間內。
(二)承運人責任期間并不排除其他因素的臨時介入
丹馬公司主張案涉貨物在海關查驗期間系由收貨人及其代理負責掌控,承運人對此期間的貨物無實際掌管能力,應由收貨人自身承擔相關的管貨義務及責任。雖然《海商法》第48條為承運人設定了不得約定減損的強制管貨義務,但這并不意味著在此期間收貨人必然不能介入對貨物的管理。根據《海關法》第28條之規定,收貨人有負責搬移、開拆和重封貨物的包裝的義務,但此義務系收貨人為履行海關查驗程序之現實需要而作為行政執法對象的配合義務,不能改變其與承運人作為平等主體之間的海上貨物運輸合同項下的權利和義務,承運人的管貨義務并不解除。從運輸合同角度看,《海關法》第28條第1款是貨物掌控自承運人處向收貨人臨時移轉的動因,不能成為劃分船貨雙方責任區間的法律依據。
因此,本案中丹馬公司作為集裝箱運輸承運人,其責任期間應止于4月12日涉案貨物轉棧換單提離蘆潮港輔助區交付收貨人,涉案貨物于4月9日在蘆潮港輔助區進行海關查驗期間仍屬于丹馬公司的責任期間。
二、非承運人過失原因造成貨損可依法免責
《海商法》第51條列舉了承運人的免責事由,對于非由于承運人或者承運人的受雇人、代理人的過失而造成的其他原因,承運人就貨物滅失或損壞不負賠償責任。本案中,貨物受損的原因應以本案所查明之事實為基礎,進而判斷承運人是否存在過失。
(一)海關查驗行為與貨物受損無直接因果關系
丹馬公司聲稱,根據《海關法》第94條之規定,海關在查驗進出境貨物、物品時,損壞被查驗的貨物、物品的,應當賠償實際損失,因此涉案貨物在海關查驗過程中受損,收貨人或代位的保險人完全可以要求海關進行賠償。其實不然,前述法條明確規定,海關賠償損失的前提是海關在查驗貨物時損壞貨物,這里的損壞既包括故意損壞,亦包括因查驗行為不當或違規等過失而造成的損壞。本案中,海關要求貨物掏箱進行查驗系常規操作,其中并不涉及損壞貨物的故意或者過失,導致貨物損失的直接原因是突遭雨淋,海關查驗行為與貨物濕損之間并沒有直接的因果關系。
(二)承運人在履行管貨義務過程中并無過失
經了解,海關查驗具體流程及操作簡要如下:貨物到港后由收貨人或其代理進行申報清關,若遭海關“抽中”查驗,則一般在確定的查驗日期前(一天)將被查貨物信息錄入海關查驗系統,確定查驗具體方法(全部、抽查、取樣等),并將貨物從一般的堆存區域移至專門的海關查驗區域堆放待查。若確定需全部掏箱查驗的,則在查驗當日,開始實施具體查驗前,海關會要求收貨人或其代理事先將貨物全部掏箱堆放(可能露天堆放,亦可能非露天堆放),實際掏箱由查驗區域的港區勞務工操作。查驗人員按照系統確定的當日查驗計劃,逐個就當日所需查驗貨物進行查驗,收貨人或其代理需派員在場。查驗完畢無誤的,由港區勞務工裝回集裝箱,并由收貨人或其代理簽字確認后再錄入系統“放行”。涉案貨物系整箱貨運輸交接,在無特殊情況下,貨物交付收貨人之前不會拆掏箱,只要箱體表面狀況良好,即使交付收貨人之前在運輸及堆存期間遭受雨淋,箱內貨物一般也不會由此濕損。事實上,涉案貨物系于收貨人進口報關代理在場,海關查驗完畢準備重新裝入集裝箱內時,遭突降暴雨,從而發生貨損。不論是在此期間貨物實際由收貨人臨時掌控抑或暴雨突發,均使得將涉案貨損歸咎于承運人過失缺乏事實與法律依據,即承運人在履行管貨義務過程當中并不存在過失。
據悉,目前蘆潮港的貨物海關露天查驗區已經安置相應雨棚,目的便是為了盡量避免本案類似情況再次發生。或許完善貨物查驗的場地條件和設施本案的糾紛便可能不會發生,但法律對社會實踐的調整不會超出一般性的公眾認知,更不會苛求當事主體具有未雨綢繆、盡善盡美的意識和能力。法律更注重于前車之鑒及亡羊補牢的效應,故不必過于糾結以前為何如此,而是更應加關注以后應何而為。對涉案相關露天查驗的條件及設施后期的改進,就是法律和社會實踐之間的良性互動,一方面法律指導實踐,另一方面實踐給予相應反饋,這也就是法律和社會實踐之間互相促進的積極意義之所在。
〖裁判文書〗
(2020)滬72民初437號民事判決書
(2021)滬民終329號民事判決書
參考文獻
[1] 司玉琢主編.海商法(第三版)[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5:107.
作者簡介:
朱杰,上海海事法院海事庭法官
李嘯飛,上海海事法院海事庭法官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