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彎抹角”的澳門

林中英

來過澳門的內地朋友談起澳門印象，都說小城生活氣氛比較平和，節奏較慢，治安環境好，一踏上這片土地令人精神松弛、愉悅。有些還舉出具體事例：在斑馬線前不敢率爾而過，但來車總會停下來讓行人先通過，舉步遲疑間，司機卻向他擺擺手作出讓先的示意。我長住小城，對這些慣見的日常并不上心，原來它在游人眼中是那么可愛。好評非關自己，我亦為之一樂。

小城也有它快的一面。加上兩個離島（指澳門半島南部的氹仔島和路環島），澳門總面積也才不過33.3平方公里，總人口68萬多，人口密度剛剛達到每平方公里2萬人。但道路行車線長度為488.4公里，注冊機動車有24.7萬輛之多，其中摩托車占12.3萬輛。可見小城路少、車多、人多。

在政府強力推動旅游業之下，小城向外敞開懷抱，努力展示“澳門就是與眾不同”，吸引大量游客前來。今年1月至10月，澳門旅客人數達2200多萬。澳門的交通繁忙可以想見，擁堵的時段有如每日潮汐漲退般富有節奏地循環起伏。

2023年7月，澳門并不寬敞的街道內擠滿了來自各地的游客。

澳門半島有東、西兩座小山，之間起伏著幾座小山丘。翻開古地圖，會發現16世紀的澳門半島土地面積僅為2.78平方公里。后來不斷地填海造地，澳門的面積才增大了好多，新城區也相應建了起來。而原來的舊城區主要集中在幾個山崗上，在數百年前已大體成形，成為居民最密集、文化意味最濃厚的地區。

遙想那時，土生土長的澳門人世世代代在幾個山崗上生息繁衍，很少有馬匹通行，古人肯定不會預想到未來有一天會有這么多車輛在此穿梭，因此，那時的街道大多狹窄、短促、彎曲、坡斜，這兒高那兒低，人行道更是只容一人過。

舊城區的格局已定，到了今日卻要應對輕型汽車、重型機械車行駛之用，這就大考駕駛者的技術了。不要說你領有國際車牌多少年、自駕游跑遍了多少大洲，來到澳門，你就不敢在橫街窄巷把車開得幾乎貼墻而過，更難以在方寸必爭地“偷”出位置把車泊好。即使有這種技術，也不見得有那慢慢挪的耐性——在澳門開車，可磨人的脾氣！

按理，城小，沒真正的遠路，宜于步行，但市民們的遠近意識自有一套，走15分鐘路便是遠了。公交又擠，又不能由著自己的時間把握，澳門人有點錢就會買輛車子，方便假日里到離島換換空氣。不過也逃不過在馬路上堵車不由自己的時刻，駕駛者因堵車和找不到車位泊車發晦氣，便生出棄車而去的妄念。

2022年澳門格蘭披治大賽車賽況。

有時市中心馬路上走著一輛敞開篷頂的跑車，引擎發出霸氣的“轟轟隆隆”聲，好叫行人回避。可惜路短，路口密，隔不遠又是紅綠燈又是斑馬線的，跑車飆不起來，發動了沒一會兒便須減速停下，強力引擎大吼幾聲就告喑啞。車內的時尚青年只好把手腕架在方向盤上，有些英雄氣短的況味。

如此小城，卻有著長達70年的大賽車歷史。你也許無法想象，大賽車的場地就設在我們日常行走的交通要道上，于是得名“街道賽車”。全球城市交通問題日益加劇，能保留街道賽車的地方很少了，要賽得到空曠的賽車場地去。

“街道賽車”自有其妙處。澳門高高低低的地勢，轉彎抹角的街道肌理，會增加行車難度，尤其適合賽車競技競速。所以這項賽事從1954年為業余車手創辦以來，大受歡迎，后來迅速發展，每年都如期而至。

70年來，不管處于逆境還是疫情，澳門大賽車從未間斷過，反而在時光磨礪下不斷豐富賽程賽事：1967年引入電單車（摩托）大賽，集合兩輪和四輪賽事；1972年增辦房車賽，是那一年最受全球房車迷追捧的大熱賽事；1983年進入三級方程式（F3）時代，賽事等級大大提高，吸引了一大批希望晉身一級方程式（F1）的青年來澳作賽；2008年澳門GT杯跑車賽事登場。多年下來，澳門大賽車已成為深受國際車手、車隊、制造商和車迷喜愛的體壇盛事，對促進旅游觀光業所起的作用可以想見。

不過，身為一個澳門人，從小到大，我對這種驚險刺激的運動始終興趣缺缺，未曾臨場觀賞過大賽車。偶爾，我在電視直播中看一下，直播能多角度、近距離地看到車手們競速、超車、碰撞的險情。車子飆得飛快，輪子看似不著地般忽左忽右輕輕漂移，來到鏡頭前，如風“呼”一聲刮過去。

對于看臺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觀眾而言，現場觀賽卻是一種不可多得的娛樂體驗！人被迎面而來穿插擠碰的車群掀動激情，驚呼的、喝彩的，人聲沸沸，情緒在相互呼應間持續高漲。這種體驗，以1000澳門元（約合890元人民幣）買一張頭等座位的入場券完全值得。

東望洋跑道全長6.2公里，賽道最窄寬度只有7米。右圖即為最窄的發夾彎，其狹窄程度在全球賽事中數一數二。

賽車運動有危險性，會出現撞墻、翻車、著火等驚險情況，也只有身處現場，觀眾才最能體會那種有驚無險、逢兇化吉的樂趣。這個過程中不知道會有多少意料之外。最常見的是，以為遙遙領先的必勝無疑了，豈料因為各種想象不到的原因，后來者超越了，還抵達了終點。誰能順利地站到最高頒獎臺上，雄姿英發地手搖大香檳向天噴灑，多少有一點點天意在吧。

數十年前我家在東望洋山腳，賽車跑道就在山腰。每逢大賽車練車之期，滿耳環回的呼嘯車聲，引得自家兄弟與鄰居少年心癢癢。

可惜這期間，東望洋山口設置了臨時崗亭，有警員和工作人員駐守，其他人不得隨便進出，須等到大賽日繳費進場觀戰。男孩們沒有多余的錢，只能三三五五地從另一邊翻過山坡，覓一處接近跑道的地點，俯瞰賽車從眼下飛馳。看罷有如奏凱歸來，一臉得意。我爸也上山，挑著裝滿面包、西餅的箱子，通過崗亭上山販賣，生意甚好，很快便空著箱子回家了。這成為我對澳門大賽車最真切的溫暖記憶。

不久前，澳門剛剛舉辦了第七十屆澳門格蘭披治大賽車賽事，36個國家和地區的270多位賽車手聚集在這里一決勝負。全長6.2公里的東望洋賽道，最窄處僅7米，基本上與70年前一樣。此賽道的高難度，使之成為世界上唯一同時舉辦汽車和摩托車比賽的街道，也讓備賽成為一項極其復雜的系統工程。

為了準備賽事，特區政府要統籌好各方力量，做好各種準備工作。比如，提早修好路，架上防撞欄和臨時人行天橋，在宜于觀賽的三個地點搭建大看臺。再比如，在城市道路上比賽會占用公共交通資源，要實施交通管制和臨時改道等，在賽道附近的學校為了避噪音還需要停課。這些都會給市民帶來不便，如果沒有市民的配合，澳門大賽車哪能持續發展。不必說，市民們都是為了經濟發展甘愿付出的，而特區政府的城市管理能力也得到了提升。

結果也算不負眾望，第七十屆澳門格蘭披治大賽車賽事，跨越兩周共6天的賽車安排，吸引觀眾達14.5萬人次。

如今，澳門大賽車已不僅僅是一項賽事，而是合官方與民間之力打造成的旅游品牌，是這座城市獨特的記憶錨點。而長期開放的澳門大賽車博物館更是集歷史、體育、科技、文創等綜合元素于一體，深化了大賽車的專業化、科技化內涵。

賽事期間，塔石廣場的戶外車展、賽車圖片巡展和賽車攝影比賽，等等，各種周邊活動層出不窮，豐富了來澳游客的體驗。幾個小區大廣場也都設置了大熒幕轉播，為賽車熱加溫。

而自2001年開始，澳門美食節就與大賽車賽事同期舉行，橫跨半個月。美食品種由初時僅是澳門出品，到現在歐亞風味兼有。此時，你若到西灣湖廣場走一圈，只要胃納可以，很快就有了國際化的味蕾。

小小的澳門資源有限，歷來經濟支柱單一，國家將澳門定位為“世界旅游休閑中心”，要求澳門適度推進經濟多元化，解決博彩業“一業獨大”、無序發展的問題。因此，我雖不喜歡看賽車，打雷那樣的轟鳴聲也讓睡眠不好的我歷來頭疼，但我明白賽車之于澳門的意義。和澳門國際音樂節、澳門國際煙花比賽、澳門藝術節、澳門光雕節一樣，澳門大賽車為著造福社會，造福民眾，該合全城之力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