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導引】2023年9月3日,“阿來:為生活做減法,為思想做加法”文學活動在老舍劇場舉辦,阿來從美國的自然文學談起,談論了《瓦爾登湖》的創作背景。“如果我讀書,我愿意從一本書開始,去追溯它的來龍去脈,然后去讀與它相關的一系列書,一步一步深入,這比讀一本孤獨的書有意思多了。”在活動中,阿來如是說。
美國在19世紀初進行工業革命,在30年代工業革命完成,又經過幾十年的發展,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它逐漸取代英國,成為世界工商業發展中心和第一工業強國。當大家都在為工業革命帶來的技術進步、商業繁榮而興奮的時候,環境問題已經悄然而至,梭羅就是在這個背景下出現的環保先驅。“當時美國制造業體現在兩種公司的興起上:一種公司叫林業公司,他們要大量砍伐原始森林,要建筑鐵路和城市。森林的消失,讓風帶來的不再是樹木的清香,而是雪原上的寒氣與沙塵;第二種是礦業公司,挖煤的機器采礦用以提煉石油,這又帶來水流和空氣的污染。”阿來談道。
《瓦爾登湖》是世界上最著名的散文作品。它以季節為結構,混合了箴言、史實和軼事,將科學性的觀察融入到高度的詩意中,記錄了梭羅在瓦爾登湖畔兩年多的隱居生活,以及他在這期間的思考,展示了有人類出席的自然。以水、樹木、植物、土壤和野生動物為參照,梭羅思考人類的命運。這是一本令時代震撼的書。當人們高聲歌頌機器時代的到來時,梭羅已經洞見工業時代灰暗、潮濕的角落。阿來將梭羅對自然的回歸視為一場巨大的、長年累月的生存試驗,是工業時代的人能否再回到相對原始的簡樸生活的試驗。他感慨:在浮華喧囂的時代,需要有《瓦爾登湖》這樣的一本書,讓我們來重新認知它,重新打量它,最終慢慢進入它。“因為對大部分人來說,這本書好是好,就是太枯燥了,所以讀不下去。其實它并不枯燥,它有非常豐滿的觀察,非常生動準確的細節。不是它枯燥,是我們急躁,我們不能像梭羅那樣坐在一棵巨大的樹下面使自己安靜下來。審美需要人有安靜的心情。”
【作者簡介】阿來,當代著名作家,茅盾文學獎至今最年輕的獲獎者。四川省作協主席,兼任中國作協第八屆全國委員會主席團委員。
【附文】
為生活做減法,為思想做加法
阿來
19世紀中葉是美國工業革命方興未艾的時代,也是馬克·吐溫的時代。馬克·吐溫所寫的《鍍金時代》里,密西西比河上有了輪船,有了繁盛的商業,有了利益追逐帶來的人性沖突和考驗。在這樣的背景下,一批先知先覺的人較早認識到,當大家都還在為工業革命帶來的技術進步、商業繁榮而興奮的時候,環境壓力的問題已經悄然而至。
梭羅就是這時出現的環保先驅。他是個少年天才,16歲就進了哈佛大學,但是他不追求尋常的成功,也沒有去謀一個高薪的職位,而是堅持做一個特立獨行、有思想的人。梭羅非常崇敬他的師長、美國著名詩人愛默生,愛默生啟迪他成為最早開始思考人跟自然關系的人。
梭羅想知道人能否擺脫工業革命的影響回到過去的狀態,所以,他走向城鎮旁邊的森林,用傳統的方式給自己造了一間小屋。他在《瓦爾登湖》中寫道:“我們的人生被許多無足輕重的事情耗費了。人真正需要的東西,基本上十個手指就能數得過來,頂多再加上十個腳趾,其他的都是可以丟棄的。簡單,簡單,再簡單!”
梭羅選了一個獨特的日子——1845年7月4日,進入瓦爾登湖。這天恰好是美國的獨立日,也是梭羅真正的生命回歸日。他要回歸的是一個真正的、純粹的、自然的美國,這是他對美國精神獨特的解讀。
所以我們可以把梭羅在瓦爾登湖畔的生活看成是一場巨大的、長年累月的生存試驗,是工業時代的人能否再回到相對原始的簡樸生活的試驗。這種簡樸生活的目的跟我們的“隱居”不太一樣,它的背后其實是在積極探索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方式。
在《瓦爾登湖》的寫作過程中,梭羅在進行生命反思的時候,又進行了大量翔實的自然觀察,冬去春來,寒來暑往,動物和一草一木的變化,湖本身的變化,候鳥的離去和歸來,他帶著現代的科學的體系來觀察自然界。關于自然界,有幾個人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完整的看世界的方法,那就是達爾文、洪堡和林奈。
當今美國自然文學中有三本“綠色經典”,除了《瓦爾登湖》,另外兩本是利奧波德的《沙鄉年鑒》和卡遜的《寂靜的春天》。其中,瓦爾登湖》可能是美國自然文學作品在中國最受歡迎的。很多人可能知道《瓦爾登湖》,但是并不知道《寂靜的春天》,并不知道《沙鄉年鑒》,更多的自然文學作品我們可能更是聞所未聞。梭羅關于自然題材的寫作還有很多,比如他有一本書《野果》,記錄了他十幾年來對樹上一種野生植物的觀察,今年是幾月幾日開始結果、開始成熟,過幾年,氣候變化沒有,它們又是幾月幾日出現最初的果實。很多讀者會問,記這些有什么用處?當我們把這個世界非常功利地分成有用處跟沒有用處的時候,其實我們的知識系統已經面臨巨大的缺陷,因為我們對知識、對世界不是全面接納的,我們總是在挑選,就像在商場、在菜市場挑選東西一樣,我們在這樣挑選知識。
梭羅還有一本書叫《種子的欲望》,專門討論、觀察、記錄各種植物怎么用它們自己進化來的特有方式傳播它們的種子。我們的知識系統可能又會問,你看一棵樹怎么傳播它的種子有什么用?知識遇到問用處的人,我們就只能報以沉默,因為看起來確實是沒什么用,但是后來我們發現,追逐這種看起來“沒用”的人增加了,這些人增加了我們經常覺得沒用的那些知識的時候,有一天他們的科學、他們的意識會來一次報復性增加。而我們總是在追趕,等你追趕這個差不多了,他們又爆發另一個東西,又追趕。所以現在看起來有用的東西,很多是基于看起來無用的東西的儲備,最后形成一種大的爆發。
《瓦爾登湖》也是這樣的一本書,梭羅自己的實踐和這種意識不光影響到科學家、發明家、公眾,也影響到很多文學家。當然我們并不因為梭羅對工業時代有反思就說工業時代是不好的。要指出的是,面對同一個時代,不同的人有對這個世界不同的理解,這些基于他們持有的不同的世界觀。
從這個意義上講,在工業化時代開始的時候出現這樣一本書,我們今天來重新認知它、打量它,慢慢進入它是非常重要的。大部分讀者會說,這本書好是好,就是太枯燥了,所以讀不下去。其實它并不枯燥,它有非常豐滿的觀察、非常生動準確的細節。不是它枯燥,是我們急躁,我們不能像梭羅那樣坐在一棵巨大的樹下面使自己安靜下來,審美需要人有安靜的心情。
有一年,我要去美國講學,美國方面問我最希望去哪所大學。我說我不在乎它的知名度,更在乎它跟優勝美地國家公園的距離。最后我去了落基山一所并不知名的戴維斯分校。為什么要去這個地方?我的選擇跟另一個自然文學作家約翰·繆爾有非常大的關聯。
約翰·繆爾寫過一本書——《我們的國家公園》。這個人不光進行文學書寫,他還是美國林業局的一個地方主管,住在舊金山,靠近落基山,優勝美地這么美的地方他經常去,沉醉在山水之間。但他同時發現林業公司在打森林的主意,礦業公司在打礦藏的主意,所以他不光是寫書,他還到處奔走、呼吁,到處發表演講,去找美國的議員做工作,說要從國家層面重視這些問題。他最成功的是,居然說動了當時的美國總統羅斯福跟他一起去山間旅行,跟他背著包在山里漫游,有時候住在小木屋里,甚至有兩個晚上露營,露營時還下大雪。羅斯福在他的引導下確實體會到大自然的壯美,體會到紅杉林所體現出來的那些浩瀚的生物多樣性,和這種生物多樣性所包含的勃勃生機。最后,他把這個林業處從農業部獨立出來,成立了美國林業局。美國自然文學有一個很好的傳統,不光是書寫,不是坐而論道,而是坐而起行,我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就要行動,梭羅的行動、約翰·繆爾的行動影響了更多人。
有時候我在想,為什么在眾多自然文學作品中,獨獨《瓦爾登湖》比較受中國人歡迎?我想一個重大的原因可能是,我們中國人一直有一種比較消極的親近自然的傳統,叫隱居。我覺得這個世界不對我的胃口,我不為五斗米折腰,我清靜去。他們隱居之后主要是喝酒,偶爾悠然見南山,但對南山上長什么樹不關心,長什么草不關心,有什么動物出生、遷徙不關心,關心的還是自己。所以中國讀者對《瓦爾登湖》常常有一種誤讀,以為梭羅就像我們的隱居一樣,是要逃避現實,但事實上并不是這樣。梭羅是想做一個試驗,不是逃避,而是另外一種行動。
從《瓦爾登湖》開始到利奧波德、卡遜,自然文學慢慢往前發展,一步一步,而且步步深入,它自己有一個清晰的發展脈絡。讀書也是這樣,我們經常聽人推薦書,大家一開書單,這本書是《瓦爾登湖》,下本書可能跟《瓦爾登湖》毫無關系。我讀書更愿意從一本書開始,發現它的來龍去脈。這類寫作的源頭是愛默生的思想,到梭羅,到約翰·繆爾,到利奧波德,他們在一路往前發展。而我們應該去追溯它,這就比把它當成一本孤獨的書有意思多了,我們在追溯中看到人類的一種行為、一種意識,看到它在新的時代下是怎么產生的,環境保護的理念、生態環境的理念,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從梭羅的《瓦爾登湖》到利奧波德的《沙鄉年鑒》,整整經歷了一百年時間。
我之前講過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我沒有過多講《百年孤獨》,看過的人已經看過,不看的人永遠不看,重要的還是追溯《百年孤獨》以及他們的前世、他們的后傳。既然是一個文學運動,它就有始有終,有低潮有高地,有來源有去處。所以,我們要把它作為整體的文學運動、文學思潮、文學流派來考察,不可能僅僅憑一本書就能理解一件事,就像我們要看一片森林,你不能只看其中最大的那棵樹,當然它是森林的一部分,但它絕不是森林的全部。
(來源:本文系作者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名家講經典”系列活動的講稿,選自《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