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裴孟東
這個夏天,總有不甘寂寞的蛙鳴,伴隨著長袍馬褂瓜皮帽發出的搖頭晃腦的聲腔,不時傳進我的夢里。
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
像是從時光深處拋出的一縷絲綢,柔柔地韌韌地繞過來,又繞過去,拖拽著我,鬼使神差,千里奔波,竟然站在了一片被石條環繞的楊樹林旁,樹身筆挺,枝葉茂密。這里是過去的池塘,村人習慣叫作“池泊”。環顧左右,北面是從挺著大肚的廟坡山懷里抖出的一條斜溝,東面是一只粗壯的臂膀直插溝中,西面是一道臂膀挽著臂膀的土嶺,土嶺上的窯洞瞪大一只只眼睛,好像要看穿人世滄桑。聽說,那一層一層窯洞的地方,硬是被大型機械整出一面陡坡,租給城里一家公司,專門用于摩托車攀爬比賽。扭身向后,崖壁下便是書房院,這是村人的叫法,我也一直這么叫,是不是就是其他地方說的書院,還真有可能。黃土要是會長皺紋的話,它也應該老態龍鐘了,可惜黃土不像人那樣容易衰老,基本保持的還是舊模樣??匆娢?,也沒有顯出應有的親熱。那把銅勺,似乎就是它留給我或者說留給我們整個家族的分手禮物。
變了,變了,一切都變了。從20 世紀80 年代初開始,村子逐步南遷,新房一座座蓋起,舊居被一片片廢棄。人們在滿懷熱情擁抱新生活的同時,也丟棄了不該丟棄的東西。想到這里的時候,童年往事便一幕幕在腦海中顯影。
書房院曾是一處神圣的院落,土改時分給我家。除去放放雜物、種種菜,一直沒有大的用處。小時候,每年秋天我都要跟著母親去那里剪花椒,也會與一幫玩伴去采桑葚、掏鳥窩,父親在做飯時指令我去拔蔥,我也會乖乖地去。那時就想,書房院叫得這么好聽,究竟是何人在這里念過書,會留下什么蛛絲馬跡?我與玩伴在斜坡上的石條縫隙間摳搜,結果摳出一條吐著信子的長蛇,嚇得掉頭就跑。我們又在講學念書的窯洞地下掏挖,一個坑又一個坑,挖出的只是一堆堆黃土,連一個瓦片碎渣也沒有。黃土就是這么神奇,可以滋生萬物,也可以消融一切、泯滅一切。書房院的神秘在我心里一下子蕩然無存,想想,一道上下出入的石坡、靠石坡一排花椒樹、兩孔張嘴窯洞、一塊不耕種就雜草叢生的平地,太平淡無奇了。眼下我卻不這么看了。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對人文環境的一種頓悟。崖壁上,也就是窯頂上,往北二十步,是一個不規則的圓形池泊,池泊東是關帝廟,關帝廟后是晉公祠,晉公祠對面是一個坐東朝西的戲臺。池泊西有兩道坡,北坡上去是上下兩條巷,兩條巷下又是層疊的三條巷,一戶一戶人家、一層一層窯洞,靠著土嶺排列。沿南坡漫步而上,一直走到被高大的土嶺攔住的路的盡頭,人家散居道路兩旁,門里出來的人,有意無意間都會露出一種得意,那表情一點不比皇城根兒的人差。這一帶被稱為“總門”,我曾質疑,應該是“宗門”,也就是裴氏先祖最早落腳的地方。冬天,池泊水面結成厚厚一層冰,好像把人們的情緒也凝固了,一下子冷清安寧了許多。其他季節,池邊異常熱鬧。古槐下,扎堆的老人們在談天說地,婦女們在池北池南兩處石頭臺階下漿洗著衣服,光屁股玩伴就近從岸上咕咚一聲跳進水里,涌出一圈一圈渾水,臟了洗衣人的水域,氣得洗衣人掄起棒槌砸水,邊砸邊喊打,卻尋不見人影。又怕孩子不會游水,受了驚嚇似的喊他的乳名,仍不見露頭,洗衣的婦女們便起身一起喊。池泊西邊水最深的地方,露出一顆濕漉漉的腦袋,兩手抹著腮幫子,吐著舌頭,笑嘻嘻地做著鬼臉。羊群歸欄時也是一景。風塵仆仆的羊們路過池泊,放羊人長長的鞭子在頭羊前一揮,頭羊便身子一扭,前蹄一抬,后蹄一蹬,撲通一聲跳進水里,后頭的羊一只一只跟跳,惹得正在池北洗衣服的小媳婦起身喊罵:窮骨頭,活該娶不上媳婦。嘮嗑的人本來就要四散,這時候紛紛起身,哄然大笑。頭羊出水,從南邊的石頭臺階上到岸上,一片白云夾雜著“主人”的尷尬悠然飄走。
只要不去學校,一有空閑,我就溜到池泊邊游逛,逛夠了,就像在繁華鬧市聞足了香水味一般過癮。也曾脫下衣褲,跟著玩伴下水,卻始終沒有勇氣把頭扎進水里,只敢摸著岸邊的石頭,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幾步。小媳婦家在巷后,那段日子常抱著個木盆來洗涮,她家的寶貝疙瘩正能拉能尿。不久前,她兒子滿月時,娘家人翻山越嶺、前呼后擁地抬來一架食摞。婆家人聞訊,早早在巷口列隊恭候。幾掛鞭炮掛在竹竿上,娘家人遠遠地走來,便噼里啪啦地炸響。婆家人接過食摞,抬到院門口。騰出手的娘家人一個個紅光滿面,邊走邊同接客的看熱鬧的熟人打著招呼,走到食摞前,把蓋在上面的紅被面展開,被面上別滿了孩童衣物、玩具和文具。煙霧繚繞中,娘家人用兩根帶葉子的竹竿,把被面撐到門框上方。我當時擠進人堆看熱鬧,看完熱鬧又擠出人堆,氣喘吁吁地跑回家問母親我滿月時有沒有食摞被面。母親說,哪能沒有呀,沒有食摞被面的小孩,長大只會去放羊。難怪小媳婦那么狠毒地責罵放羊人。
我家祖宅在一個叫中巷的盡頭,盡管要拐兩道彎、上一面坡,但與池泊的直線距離不到三百米。夏夜,不知有多少只青蛙在那里起勁地敲鼓,夜越深,鼓聲越亮,滿天星星也被它一聲一聲震落。而我,總在睡夢中驚醒,一睜眼,放羊人的影子就在炕前,似乎盯著我夜夜替他打抱不平。在悠悠飄蕩的歲月里,池泊岸曾是我們這個小山村村民心里的宇宙中心,那個后來屬于我家的書房院自然是中心的組成部分。多少朝多少代,村里的大小英才都是從這里走出去的。這么一想,我內心的塊壘頓消,又開始興奮不已。
父親幾年前去世,母親跟上我到城里生活,每年過完春節,天氣稍微暖和一點,便吵鬧著要回老家。無論怎么規勸,她總是一句話:憨娃哩,家里那么多東西,沒人看,還不糟蹋完啦。把母親送回老家,我們不放心,幾乎每天要打一個電話或視頻。母親很少來電。前幾天,她突然主動打來電話說,在書房院窯洞底的雜物堆里翻出一只銅勺,問我要不要。好好的翻它做什么?——怕母親累出毛病,我責怪道。不翻就什么也沒有了,村里要收沒人住的宅基地。噢,是古貨嗎?聽完母親的解釋,我一時興奮,嗓門也大了許多。年頭應該不少了,母親肯定道。我放下手頭雜七雜八的事,這才趕著回到老家。
多年前,央視《鑒寶》節目大火時,我便犯過心病,一定要檢點一下老家那些犄角旮旯的老物件,想著找出一件像樣的,即使價值連不了城,能連村也行,讓咱也找找炫富的感覺。有那么些天,我總是挖空心思地想家里這些物件。拋開那些不值錢的石器,諸如石磨、石槽、石碾等,那些壇壇罐罐,還有逢年過節祭拜祖宗的香爐供器,幼年時脖子上戴過的銀鎖,晾曬被褥衣服的鐵絲上穿的銅錢等等,最顯眼的是一張老式桌子。母親總愛說那是分家分來的最值錢的家產,一直擺放在北窯炕臺旁邊。老桌上部是一個大抽屜,下部為雙開門柜子,盡管漆皮開裂,但正面三塊面板上的鏤空雕刻卻風韻猶存。一有機會,我就把手指塞進縫里觸摸,渴望摸到什么天大的驚喜,但始終沒有想清楚。我也曾專門查找資料,憑印象比對過雕刻圖案,直中有圓,圓中有方,應該為勾連云雷紋。這種圖案始自春秋,雖是鄉下匠人所為,但它體現出來的傳承精神和文化內涵該是多么了不起。就憑這一點,管它何等材質,也該價值不菲。結果,那次回家,原處竟然不見了老桌,四處尋找,還是不見蹤影。問母親,說是賣了。賣給誰了?走村串巷收舊貨的。賣了多少錢?50 元。那個惱火呀,真想大發一通脾氣??粗鴿M臉皺紋的母親正平靜地瞅我,還是忍住了。過后特意叮囑過母親,老物件再不敢賣了,要賣,也得給我說一聲。銅勺盡管不是金器銀具,但畢竟是先祖們用過的,自然得賞玩鑒定一番。
在疊合板內,電氣管線一般敷設在疊合板的現澆層,即電氣專業沿樓板暗敷設管線可以走的高度大概僅為70~80mm,所以盡量避免管與管重疊否則會減少保護層厚度(見圖6)。
想著是怎樣的玲瓏別致、珠光寶氣,真正拿到手上、擺放眼前,卻讓我大失所望:勺口直徑三寸有余,比普通小碗還粗出一圈,就像窈窕淑女配著一雙大腳丫;勺柄長約一尺,中間曾經斷過,用鐵絲鋦了起來,又快斷了;手捏的地方是折疊回來的銅片,盡頭是掛鉤,看那彎曲的弧度,只能掛在細繩或薄片邊沿。勺子里的銅銹白中泛綠,稍加清理,可看到錘子敲打的痕跡。翻看半球形的勺底,幽光沉靜,舊氣溫存。這一刻,我思緒的奔馬忽而騰空而起,很快又被現實的韁繩牢牢揪住。
這是一只垂柄銅勺,普普通通、平平常常。但比起平勺,就既不普通,也不平常了。即使是用金造銀鑄,平勺就是平勺,不是舀湯,就是盛飯。誰也不能不用勺子。有人會說,我就不用,直接端起鍋倒。這是現在,過去在鄉下,用的幾乎都是鐵鑄的大鍋,被牢牢地固定在灶臺上,炒菜、熬粥、蒸饅頭,全靠它。這樣的鍋,配搭的就是平勺,用起來順手。那垂柄銅勺又派何用場呢?從酒缸里舀酒倒是用得上,可故鄉地處黃土高坡,不似江南,壓根兒沒有家家釀酒的習慣。最大的可能是放在醋缸邊,舀醋。故鄉人過去一直食用柿子醋,每到深秋,紅燈籠一樣的柿子總會在山山嶺嶺溝溝坎坎上亮起,熟透的柿子或摘下或掉在地上被撿起,拿回家,扔進醋缸里,用倒丁字形的木器搗一搗,每天如此。進入冬天,滿缸的醋就發酵好了,吃起來乍酸乍酸。就是現在,要吃上地道的晉南名吃——綠豆涼粉,不用柿子醋,味道便會大打折扣。垂柄銅勺掛在醋缸附近,隨取隨用,這不是最好的用場嗎。給母親說了,老人家卻斷然否定。那是給師傅送飯用的。母親淡然而又肯定地說。那給什么樣的師傅送飯?木匠、鐵匠、石匠,還是其他匠人?我眼巴巴地瞅著母親,盼著謎底。教書的師傅。母親是十分肯定的語氣。教書師傅不就是我們口中的老師嘛!正上幼兒園大班的孫子跟我回到老家,聽聞我念叨出“老師”二字,丟下手中的玩具汽車,跑過來搶走銅勺,放在地上玩起“指南針”。爺爺,這勺子不會躺平呀!不知從哪兒聽來的網絡詞,孫子這就用上了。當然不會躺平了,它是垂柄,不是平勺。孫子疑惑地瞅著我,好像對我的解釋并非多么信服。
村里一直辦著公學(公家補助一部分經費,其余自籌)。究竟從哪一朝哪一代開始辦起,誰也說不清。老一代常自豪地說,周邊十里八村,包括平川一些大村的大戶人家公子,都到我們村求過學??谷諔馉幤陂g,池泊邊的關帝廟、晉公祠等被日寇燒毀,公學被迫在村里的幾座廟宇間輾轉,最后落腳到村南的藥王廟,這時候,新中國的曙光已突破地平線,一輪新日正在冉冉升起。隨著學生的陸續增加,廟后又建起了東西北三面共六間教室。1968 年,我就是在這里開始了我的求學生涯。
第二天一早,趁著太陽的爐火還沒有捅旺,叫醒孫子,說,帶你去看看爺爺小時候讀書的學校吧。孫子欣然應允。當我們沿著漫坡走到學校舊址時,卻一下子愣住了。除卻年久失修的藥王廟還矗立在原址外,校園已被分割成塊,成為一戶一戶人家。折身向下,走到對面的村委會大院,那座東西走向的三層教學樓還在,只是住滿了光伏發電的施工人員。村里就沒有一個孩子要上學嗎?我問就近的一位大娘。大娘見是我,過來拉著我的手,寒暄了好一會兒,這才說:娃娃們都跟著父母進城了,你還把孫子領回來做啥。她以為我要讓孫子在村里讀書。這時又走來一位大娘,不對,雖然到了大娘的年齡,我叫她嫂,她快人快語地搶白道:誰說都去城里了,東頭二狗家孫子,父母離婚了,娃娃回來,就只能到下面的村子上學,沒法每天跑,只能找個拐彎親戚家借住。
孫子見沒有個名堂,扯著我的衣角說,走吧,爺爺。去哪兒呢?心中有了主意,便拉上他,沿著村里唯一的大道一直往南走。
村南的三岔路口,曾矗立過三座碑樓,一座為貞節碑而建,碑樓兩面刻著一副對聯,有人記得上聯為“生前苦節無異志”,下聯為“歿后芳名有余香”,放羊人就是貞婦的后人。其他兩座碑樓內立功德碑,一碑上書“斗南”二字,意為其先祖乃蒼穹星宿,位在北斗星之南。每經歷一次戰亂或動亂,碑樓總難逃厄運,直至一塊磚一片瓦都難覓蹤影。眼下,站立在這里,只能辨個大致位置,指給孫子看。人稱我們裴家是宰相世家,聽了,我只笑笑。作為裴氏的一支,我們這個小小的山莊窩鋪,家譜上記載,曾出過郡馬、舉人、秀才,可惜的是動亂時家譜被付之一炬,就連每支家族必備的神軸(即家族譜系圖,布上畫著人像或記錄生卒年月,逢年過節和婚喪嫁娶時要拿出來懸掛祭拜)也沒有逃過一劫?,F在能說得出來的,皆是手插進時光的缸里能撫摸到的事,把它編成故事,講給孫子聽。
光緒二十一年(1895)考中秀才的裴佐周,因其父亦為秀才,傳為一時佳話,被人們稱為“總門師傅”。先生一生以課徒為業,門生無數,晚年聽說一門生因子不孝,自盡身亡,不顧山高路遠,坐上牛車,親往悼念。能想象出老人在現場抖動著長須,用唱歌一般的聲調發出的怒吼:長子奔走,次子陣亡,三子四子,猶如豺狼,白晝下地,夜歸各房,悠然自樂,豈顧爹娘,如此人子,該送法場……據其后人講述,當時官方曾授予其一枚獎章,五十八名門生為其贈匾“德術名高”,至今仍保存完好。前述先祖為星宿的裴克孝被時人尊稱“三師傅”,先生比佐周先生小十七歲,民國時考入省立師范,有一孫與我同齡。曾聽說他治病救人的故事。村人有大便不通者,幾近痛苦窒息,來求救于先生,先生出門,指著不遠處一棵楸樹,說,上去拽幾根干穗穗,回去熬著喝。一試,果然奏效。有人問原因,先生說,你不看那些穗穗是下垂的。二十世紀初出生的裴駿逸,大學畢業后應聘到當時的綏遠省,先后擔任屠宰局局長、營業稅局局長,他大膽革新管理模式,提升工作效率,為傅作義部隊的發展壯大提供了物資保障,受到省府嘉獎。與裴駿逸同年出生的雷紅來,信奉“學好一回戲,能頂二畝地”的民間信條,少小離家,刻苦練藝,就是回到深溝畔的家中挑水推糞運土,走在羊腸小道上,也扎著蹺子,終于練成名播黃河兩岸的蒲劇名流。時人論起其蹺子功,留下一句評語:“掛畫看紅來,不用看存才?!卑阉c一代蒲劇大家王存才相提并論,可見其影響。這些先賢,往往一專多能,無論在故土設立私塾,還是在他鄉追逐夢想,均手持煙火,心懷家國,用己所長,救民困厄,成為我們那個小山村一代一代村民心里最明最亮的星。
子曰: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
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
……
臨睡前,總要陪伴孫子誦讀一會兒《論語》。這是經過兒子兒媳批準、由我和愛人共同實施的“培孫工程”的一部分。完成當天任務,孫子又拿起那把銅勺把玩。爺爺,誰拿它給師傅送飯?就不會請師傅下飯館嗎?別說,孫子的話還真戳到了我的心尖上,這也是我久思待解的問題。
“我爹在書房院念過書嗎?”我隔過房間窗戶,大聲問北窯里的母親。潛臺詞其實是想問銅勺究竟來自哪一輩人。母親走出北窯,拐進我和孫子居住的房間,若有所思地說:“他沒有吧!你西溝姥爺念過。我剛嫁過來時,他還說,住處那么狹窄,書房院重新開個門,可以住人?!蔽业奈鳒侠褷斁褪抢准t來先生,母親還是少女時,為了學戲,拜他為干爹。小時候,每逢先生壽辰,我都要跟上母親去拜壽??念^的人按輩分排列,磕完一撥又一撥。他穿著一身黑衣,戴著瓜皮帽,坐在太師椅上,一副笑瞇瞇的樣子。
“那是我爺爺在書房院念過書嘍?”我這話剛一出口,孫子便想知道要問的這人,他該叫啥。我說,我的父親是你的太爺,我的爺爺是你的老太爺。祖宗十八代,你長長再說。母親對我的問題卻不置可否。這個問題真有一點難為她。我爺爺與我西溝姥爺是同時代人,要念書,也是清末民初的事,那時候,母親還沒有出生呢。印象中,爺爺也愛戴個瓜皮帽,盡管一生務農,但不像完全沒有文化的文盲。記得一天晚上,爺爺要我講故事,我站在炕頭上,把剛學的董存瑞炸碉堡的事跡講了,也許講得有板有眼,講完,妹妹和堂妹聽得意猶未盡,爺爺則笑瞇瞇地看著我,說,好好念,能念成。后來,還給我父親專門交代過,說我是念書的料。父親跟人吹噓,別人說,念得再好頂?用,不推薦你上大學,就出不了村。父親說,不推薦,就找大隊說理,大隊不行,就找公社,實在不行,就找縣上。還真被他說準了,我1974 年初中畢業,開始沒有被推薦上,父親鍥而不舍地努力,終于為我找來一個高中名額。
“給師傅送飯不能就用個銅勺吧?”
孫子附和道:“就是!”
“白鐵桶銅勺,烏木筷食盒?!蹦赣H說出的話像順口溜,把前三個字與后兩個字拉得很開?!岸际抢弦幘亓恕那?,誰家頭胎生下男娃,媳婦娘家就要張羅這四樣東西,滿月時,扎著紅花,抬著食摞,送到婆家?!?/p>
乖乖,這四樣東西不說樣式,僅顏色就夠豐富多彩的,食盒紅、飯桶白、勺子黃、筷子黑,放在哪里,都會讓人感到食欲大振。
“送這些干什么?”我不是明知故問,是想從母親的嘴里得到切切實實的確認,好讓孫子親耳聽聞。
“娃將來念書給師傅送飯用呀!”
多么古老的一種做派,這是先祖們天天都要舉行的一種儀式。我和母親你一句我一句地回憶,說我剛入學那會兒,下學后,曾引領著老師到家里吃派飯,父親早早就在家門口迎接。母親則興致勃勃地講著她當年都做過什么菜。忽然想起一個傳奇故事,母親娓娓道來。說是某家主婦給老師熬粥,揭開鍋蓋,掉進一只臭蟲,主婦從容用勺子舀出,扭身吹了吹,吸進嘴里,“咯嘣”一嚼,咽進肚里,再扭身說,放豆子,怎么加進了一顆紅棗。老師和陪客的沒看出異常,那頓飯吃得都很香。我想起,父親招呼老師在飯桌前坐下,老師則招呼著我:來,來,坐下一起吃。坐到老師身邊,盡管那頓飯筷子總不聽使喚,飯菜也沒有嚼出味道,但從此上課時,老師就是再黑著臉,心里也不那么發毛了。老師臨走,在飯桌上留下一兩毛錢,送走老師,我折回裝進口袋,父母也不會執意反對。這筆錢可以按照自己的需求,買筆、買紙、買小人書了。后來,學校建立了食堂,這個差事就中斷了,派飯這個詞,也從此被夾進舊皇歷。
孫子不知聽沒聽進去我們娘倆的絮叨,反正在瓷磚地上繼續著他的“指南針”游戲,把勺子旋得團團轉。忽然受驚了似的站起,一手拿著半個把兒,一手拿著勺子,走到我和母親面前,哭喪著臉,說:勺把斷了。我趕忙寬慰:沒事,咱帶回去,用鐵絲鋦起來就好了。其實,我的心思是,把它放到孫子房間的書柜上,讓他時不時就能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