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顏巧霞
要我說,一個蘇北農(nóng)家小院的平面版圖常常形如一件大褂子。人們居住的屋院坐落在“褂子版圖”的正身部位,坐北朝南走向的多。兩只“袖子版圖”上,憑著人們的喜好,分別排布著菜園子、雞欄、鴨舍、豬圈……
來訪者來到優(yōu)美褂子樣的村居版圖上,總會嘖嘖稱贊,他們一會兒夸鴨舍里搖頭擺尾的鴨子養(yǎng)得肥,一會兒夸豬圈里的豬兒長得壯。這些,在我們做小孩子那會兒是不喜聽的,那些雞呀、鴨呀、豬呀,一天到晚,此起彼伏“咯咯咯、嘎嘎嘎、嗷嗷嗷”地叫喚著要吃食,我們常常被使喚著去投喂這群禽畜,怎么能對它們喜愛得起來?在我們眼里最可人的當屬菜園子,不過往菜園子的土里丟下些種子,要不了多少日子,黃褐色的土地上就會冒出星星點點的綠,綠像地下水,慢慢地滲出來,流淌得菜園里的土地上到處都是。漸漸地,有些綠還結(jié)出各種各樣的果實來。我尤愛綠們長出的那些瓜:黃瓜、南瓜、絲瓜、冬瓜……形狀各樣、滋味各異。當綠們像大海的潮汛,又像時間的鐘擺,每年按時適季送來瓜果時,吃食瓜果的孩子漸漸長大了,想起這食瓜的日子,心頭波瀾橫生,遂起意訴諸筆端。
蕭紅在《后花園》里花了很大的篇幅寫了黃瓜:“在朝露里,那樣嫩弱的須蔓的梢頭,好像淡綠色的玻璃抽成的,不敢去觸,一觸非斷不可的樣子。同時一邊結(jié)著果,一邊攀著窗欞往高處伸張,好像它們彼此學(xué)著樣,一個跟一個都爬上窗子來了。到六月,窗子就被封滿了,而且就在窗欞上掛著嘀嘀嘟嘟的大黃瓜、小黃瓜、胖黃瓜,還有最小的小黃瓜紐兒,頭頂上還正在頂著一朵黃花還沒有落呢……”
說真的,我們家的黃瓜多得跟蕭紅家的有得一拼呢!唯一不同的是,我家的黃瓜不爬窗子,爬窗子的是絲瓜,我家黃瓜爬黃瓜架子。黃瓜架子是父母親親手搭的,在黃瓜還是小秧苗的時候,在小小秧苗旁把成年人大拇指粗的江蘆柴戳到地里去,搭成了一堵墻樣的鏤空架子。這簡直好像有錢的人家,在孩子做小兒童的時候,就把他將來要結(jié)婚生子的房子給造好了,只等孩子長大。只等黃瓜長大,它們就有架可爬,有架可依。到了六月里,黃瓜就長成了,叮叮咚咚地掛在架子上,像掛了一只只好看的綠色瓶子,任誰看見了,也忍不住想摘一只來。小孩子哪有忍耐的心性?第一個跑來摘,剛伸出手挨到黃瓜身上,就像被蜜蜂蜇著了一樣,立刻縮了手,黃瓜上有刺呢。大人們在一旁看見了哈哈地笑著說:“看你犟嘴不?你壞不壞了?壞的人黃瓜刺兒要戳他(她)……”小孩子咕嘟了嘴,大人伸出手幫著摘了,撈起衣襟,用衣襟內(nèi)部,擦了一圈,遞到孩子手里,說:“吃吧,吃吧!”小孩子咬上一口,咯嘣脆,清香和甘甜在口腔里攪纏回旋。說起來,這刺兒黃瓜真像伶牙俐齒又有主意的小孩子,又討嫌又讓人喜歡。
自打吃了第一條黃瓜,村莊上的小孩子的口福和快樂就由架子上累累的黃瓜派送了,每日吃完中飯去上學(xué),總要去菜園子里小心地摘一條黃瓜,大人幫他們用干凈的手巾抹去黃瓜刺兒,清水里沖洗干凈了,遞給他們一路啃著走到學(xué)堂里去,有刺兒黃瓜相伴,那夏天的炎熱、上學(xué)路途的寂寞都無影無蹤了。
大人們寵愛家里的小孩子,種了一架子的黃瓜,小孩子也要心疼大人們的辛苦。放了暑假,這些伶俐的小孩子把大人手里的家務(wù)活接替過來,洗衣晾曬再做飯,早晨貪睡,就把做中飯、晚飯的活都主動接了手。中午吃什么菜肴?有心量的小孩子是不用大人吩咐的,前兒炒莧菜,昨兒吃韭菜,今兒當然要換一種花樣,小孩子去菜園子里摘了兩條黃瓜,削皮,挖囊,切成薄片,從抽屜里摸出幾個雞蛋,攤了薄脆的雞蛋皮,大火熱油爆炒上一盤黃瓜炒雞蛋,黃的金黃,綠的淡綠,看著盤子里的顏色,小孩子把才學(xué)的古詩又朗誦了一次:“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到得下一日,黃瓜不做菜了,做湯,黃瓜雞蛋湯,做法也極簡單,水里倒豆油煮開,放切好的黃瓜片,攪好的蛋液倒入滾水中,熬開。湯上了桌,喝一口,清新鮮香,老祖父、爸媽都要夸小孩子會干活。
夏日日頭高,大人們在田里干了一天的活兒,就利用日頭下山吃完晚飯的當口歇上一會兒,晚飯時間拉得足夠長,晚上吃粥沒有佐粥的咸菜,是要被鄰居們笑話的,有人家吃咸鴨蛋,有人家吃鹽霜黃豆或者水煮蠶豆,但最簡單可口的佐粥菜應(yīng)該是腌黃瓜,小孩子早已從大人那兒學(xué)會摘黃瓜,不捉黃瓜的身子,拿捏著黃瓜的根蒂部,一扭,黃瓜即從藤上脫落,利落地收拾干凈,切成白玉一般的薄片兒,放瓷盤里,撒一些精鹽,稍稍浸潤一會兒,潷去鹽水,再擱上適量的白糖、麻油和拍碎的蒜瓣,攪拌一番就可以吃了。
大人們趁著晚晾,喝著半涼不溫的粥,就著這一盤脆生生的涼拌黃瓜,看著院子里伶俐的小孩子,稍遠處菜園子里那一架的黃瓜,他們過早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那笑容訴說的是再辛苦的日子也是有奔頭、有期望的啊。
從前,打從瓜們開花,我愛的就是絲瓜花、黃瓜花。絲瓜有趣極了,順著竿子、院墻往高處攀爬,呼哧呼哧直爬到桿子的頂端或者院墻的最上面,然后在頂端開出朵朵黃艷艷喇叭狀的花。有風(fēng)輕輕吹拂,它們就得意揚揚地隨風(fēng)搖頭擺尾。黃瓜雖然不像絲瓜那樣愛往高處去,可也需搭架子,用竹竿或者蘆柴搭好架子,黃瓜的藤就全纏到架子上,黃瓜花們端端正正地坐在架子上開著,很有范兒,像正兒八經(jīng)的閨秀。唯有南瓜在低處,就地生長,就地開花,太沒有要求。和南瓜一起長在地上的冬瓜就很有眼力見兒,以為在低處了,還開什么黃色的花,能計較得過高處的花?高處的它們總是最先入人們的眼,不妨自開一朵素淡的白花,人們也許因為與眾不同細瞧上一眼!
年歲越長,卻喜歡南瓜了。絲瓜、黃瓜畢竟還要倚靠別物呀,絲瓜向人要一面院墻,黃瓜要一架蘆葦稈搭成的架。要是人不給,它們會怎么樣?就沒有那種健康成長的可能了吧?更別提在高處開嬌艷惹人的花,結(jié)令人喜悅的累累碩果。
南瓜只是在地上,在低處。在高處的瓜們也許看不上它的沒羞沒臊,竟然什么要求也沒有就能長出比誰都碩大肥厚的葉子來,開出比誰都龐大明艷的花朵來。南瓜好似什么都不知道,四平八穩(wěn)、踏踏實實地只管活自己的,像那些煙火凡俗的人們,早起去菜市場就能看見的:興致勃勃吆喝著賣蒜頭、生姜的中年婦女,大刀闊斧砍骨頭、賣豬肉的中年男子,還有抄起一條活蹦亂跳的鮮魚就噼里啪啦殺將起來的青年小伙兒……他們把日子過得興興頭頭的。
南瓜也是這樣興興頭頭地結(jié)出一個又一個胖嘟嘟的青南瓜、紅南瓜。自然也不管人們喜歡絲瓜的香、黃瓜的脆,膩了它的多,物以稀為貴,一多就稀松平常得讓人起膩。南瓜多,多得吃不完,只好儲藏起來。
剛摘下的南瓜一如絲瓜、黃瓜可以做菜煮湯。只是南瓜的煙火氣更足些,蒸煮煎炸都做得,濃油赤醬都使得。常見母親把青南瓜切絲,再剝兩個青辣椒切絲,大火熱油爆炒青瓜辣椒絲,擱上肥白的蒜瓣,一盤青綠南瓜絲香辣清鮮,十分下飯。還見我母親把紅色南瓜切成厚薄適宜的南瓜塊,熱油燴炒后,放冷水,加入自家做的黃豆醬紅燒,醬煮的紅南瓜咸甜綿軟。母親夸:“跟煮爛的栗子一樣噎人好吃。”母親空閑多時,還會把南瓜切成丁跟水、米攪和在一起,倒豆油、擱精鹽做成咸甜香濃的南瓜飯;或者把去了皮的南瓜蒸熟后與面粉攪拌,煎成香軟可口的南瓜餅;又或者抓了淀粉,把南瓜熬成綿軟稠滑的南瓜羹……
在南瓜都被人們穩(wěn)妥儲藏進倉庫的時候,就該是秋了。絲瓜、黃瓜一起老去,連著生養(yǎng)滋養(yǎng)它們的藤,的的確確給人蕭瑟感,藤枯瓜盡。南瓜的主藤也枯,但南瓜藤頭還碧翠著,在牽藤墾地的前夕,母親們一定會掐下南瓜的藤頭,熬粥或者加油爆炒,這兩樣瓜藤吃食都鮮得讓人掉眉毛。
日子過著過著,人們就知道南瓜的好了,秋往冬那段蕭瑟的日子,菜園子里青黃不接,儲藏了南瓜的農(nóng)人的餐桌上不會難熬,以前吃過的南瓜美食可以一一做來品嘗。絲瓜、黃瓜、冬瓜都只是當季瓜,從前時候,過了季節(jié)普通人家就吃不到了。現(xiàn)如今生活富足,可以買到在溫室大棚里生長出來的非自然態(tài)的瓜果菜蔬又是另一說。
記憶中還儲藏著一個跟南瓜有關(guān)的故事。我有一位伯母,患了胃癌,身體日漸委頓。向來勤勞的她,撐著一副瘦弱不堪的身體要去種瓜,我母親建議她只種南瓜,不需要搭架牽繩,不費精氣神兒。伯母聽了我母親的,那一年她家的南瓜長得比村里所有人家都好,南瓜多得年幼的我數(shù)都數(shù)不清,母親過兩天就囑咐我去把伯母的瓜數(shù)一數(shù),向她匯報。我報的數(shù)字日益增多,伯母也就笑嘻嘻的。像枯藤一樣委頓的伯母竟然熬過了那年的冬天,直到第二年開春,又該丟下瓜種的時候,她還是走了。南瓜就是這么懂得人間煙火又體貼人心的植物。
我在城里參加工作后,母親常常給我送來她自己種的絲瓜,她怕城里市場上的絲瓜打了農(nóng)藥。父親去世后,她一人獨自居住在老房子里,身體又不好,我們屢次勸她不要再種蔬菜瓜果,她不聽,絲瓜是她每年必種的菜蔬之一。
暑假,我領(lǐng)了孩子去看母親。她早在門外等著了,看見我們,她笑開來,燦爛得像廚屋頂上那一朵朵明媚盛開的絲瓜花。去看絲瓜,只消一眼,就知道母親像照顧孩子一樣照料著絲瓜,她給絲瓜搭了架,牽了往高處攀爬的繩。絲瓜架上滿是大而肥厚的手掌形狀的綠葉,絲瓜藤彼此纏繞著驍勇地順著繩往更高處攀爬,直到占領(lǐng)繩的頂端,爬到廚屋頂上去了。青翠密織的藤上有鵝黃的絲瓜花燦爛開著,像一只只秀氣的小喇叭。花葉之間已有細條條的絲瓜悄然長成,初生的絲瓜有令人驚嘆的新鮮、干凈和清香。順著我的眼,母親也仰起頭來看,她溢出笑:“明天,給你們摘條絲瓜燒來吃!”我們連連點頭。
從小到大,在瓜類菜蔬中,絲瓜頗得我心。黃瓜吃了兩段后,噯氣會泛出一股黃瓜的酸味;冬瓜又太清淡了些,不配雞肉、骨頭來燒,簡直不知道冬瓜有什么味道;南瓜倒是香甜可口,但吃多了又會脹氣。唯有絲瓜有種獨特的清香味,不論炒菜、燒湯都讓人欲罷不能,相比菜園子里的其他瓜,絲瓜最絕妙的地方是瓜皮可以削來做菜吃。
翌日,母親摘了兩條粉嫩的絲瓜,用刨子刨下絲瓜皮,碧翠色的瓜皮不丟掉,浸泡到漿白色的淘米水里去,外青綠內(nèi)瑩白的絲瓜瓤肉用刀剖成段,留著燒湯喝。絲瓜一種,母親卻可以做出兩個菜來,絲瓜皮從淘米水里撈出,用清水沖洗干凈,切段備用,取出家里的草雞蛋三五只,攪成蛋液,下油鍋里煎成金黃腴嫩的蛋皮,倒入絲瓜皮大火熱油爆炒,頃刻工夫,一盤碧翠金黃的絲瓜皮炒雞蛋就出鍋了,吃一口,蛋皮嫩香,絲瓜皮清香,兩股香氣在口腔里交匯,只讓人贊嘆。大鐵鍋里倒豆油,油熱后倒入絲瓜瓤肉翻炒幾下,再加水,等到湯沸,放一把細茶馓,茶馓一入湯里,即刻舀湯裝盤,一盤馓子絲瓜湯端上桌來,馓子香脆可口,絲瓜湯鮮香清美,實在是一絕。
童年時,我頂愛母親用絲瓜制作的這兩樣美食。成年后,我自己嘗試過做絲瓜皮爆炒木耳、絲瓜肉圓湯、絲瓜小雞湯等,也都極其鮮美,但我每每去見母親,還是愿意母親把我童年時的吃食還原出來,每當這時,我總感覺自己還是小孩子。
到了立秋往后,絲瓜藤漸漸干枯,絲瓜就一日老似一日,它們身上的顏色慢慢地由青轉(zhuǎn)黃,皮都有些脫落了,此時的絲瓜吃是吃不得了。母親讓絲瓜們待在藤架上,在陽光雨露中與藤蔓同枯共老。直到絲瓜們變成了細網(wǎng)狀的枯黃色的老絲瓜瓤子,老絲瓜瓤子采摘下來,掛墻上風(fēng)干后自有妙用,它們是最好的潔具,用老絲瓜瓤子來洗鍋抹盆,是極其順手好用的,超市里也能見到有老透的絲瓜瓤子在售賣。
絲瓜的一生,常常讓我想到農(nóng)村里那些最樸素的父母親,把一生都獻給了兒女,不到最后一刻,絕不罷手。
就好像我的鄰家主婦接來的老母親,她七十又三,還患了癌,可是她卻趁著鄰家主婦上班的時候,翻出家里塵封多年的泥耙,把屋后一米見方的地犁了一遍,要種絲瓜。我從她旁邊走過,她告訴我,要栽下些絲瓜秧,在兒女們吃膩雞魚肉蛋的時候,煮些絲瓜湯給他們喝,那湯滋味甭提多香了!鄰家主婦知道了,對她吼,“誰讓你干了,你好好歇著,不能嗎?”知道鄰家主婦的焦急,老太太老且病了,因為瘦,全身皮膚褶皺連連,多么像掛在墻上風(fēng)干了的老絲瓜,而她竟然還要種絲瓜!可是老人,也許所有的老人都是這樣的,不愿老、不想老,鄰家主婦的老母親,我的母親,她們愿意自己是當初新藤上最鮮綠的絲瓜。青青翠翠的好年華,丈夫、孩子還有老人,誰都需要她!他們都圍著她,問著她要衣穿、要飯吃……但病痛和時光還是讓她們成了老絲瓜,滿身的皺皮囊和七病八痛,她們或許只能做做孩子們洗鍋抹碗的潔具了吧?她們也是甘心情愿的、是快樂的!
而絲瓜,大概也是因為覺得幸福,才把瓜皮、嫩瓜瓤、老瓜瓤都奉獻給種它的人們。
鄉(xiāng)村主婦們會照看自己的娃娃,當然也會照看菜園子里的瓜果菜蔬,它們是土地生出的娃娃,它們的性格、腔調(diào)、脾氣,主婦們早摸著了,總能把它們養(yǎng)得茁茁壯壯。
絲瓜、黃瓜都得先給它們搭一副高架子,讓它們從地上一路攀爬到架子上去,六七月份的時候,累累的黃瓜、絲瓜就掛在架子上招搖,每每有風(fēng)吹過,架子上的瓜就搖擺晃動,絲瓜、黃瓜們的那副得意就像母雞生了蛋咯咯咯地叫,生怕人不知道。長在地上的南瓜也嬌氣得不得了,要是主婦們忙得忘記了去“套花”,所謂套花就是特地掐了雄花套到雌花的花蕊里去,那就等著南瓜小里小氣的一個瓜也不結(jié)吧,就像生了氣的小女朋友,準給你一個閉門羹。唯有冬瓜丟下了種子在地里,它們就慢慢地出芽、長葉、生出藤蔓、結(jié)了一個小小的瓜紐兒,過幾日去看,瓜有小孩子吃飯的碗大了,碧瑩瑩的,煞是嬌嫩好看。又過幾日去看,冬瓜有小孩子睡覺的枕頭那么長了,粉白粉白的,俏生生地躺在地上,就像哪家的嬰兒酣睡在床上。再過些日子去看,冬瓜長到成年人的單人枕那么大啦,身上的刺也脫落得差不多了,主婦們?nèi)滩蛔「吲d起來,冬瓜沒費上什么力氣就長得波瀾壯闊,那模樣頗如富貴人家花園里的巨石,“巨石”可吃,只等人采摘,怎么能不喜呢?
看唐魯孫的《中國吃》,里面寫到上海南京路的新雅,說這人家最受顧客稱贊的是小型冬瓜盅,說這冬瓜只有臺灣生產(chǎn)的小玉西瓜一般大小,又鮮又嫩,比肉厚皮粗的大冬瓜,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看到這里,我頗不平,什么?肉厚皮糙的大冬瓜?這是不是城市里有錢人的勢利眼?我總覺得我們鄉(xiāng)下菜園里的冬瓜像個臥佛,有“汪汪如萬頃之陂,澄之不清,擾之不濁”的深廣氣量,不要人們費事搭瓜架子,不要人們?nèi)ヌ谆ǎ臒o聲息就長成了。鄉(xiāng)村主婦們彎下腰,叉開兩只手哼哧哼哧地把只大冬瓜搬回家里去,可以隨意食之。袁枚的《隨園食單》上寫道:“冬瓜之用最多。拌燕窩、魚肉、鰻、鱔、火腿皆可。”在我們鄉(xiāng)下,雖沒有燕窩拌冬瓜這些奢侈吃法,但冬瓜的家常吃法也多,可炒食亦可做湯。
我吃過至今難忘的冬瓜吃食,是我少年時的同學(xué)給做的一盤冬瓜炒毛豆。彼時,她十四歲,我十五歲,她的父母親養(yǎng)蟹為生,他們在蟹塘上住,她家沒有菜園子,上學(xué)時她寄宿在當中學(xué)老師的表哥家,等到節(jié)假日就邀請我同去她家,她自己做飯來招待我。那個假日,我們剛到她家,她的鄰居二嬸就送來一段冬瓜和一把毛豆,中午的時候,她就給我做了一盤冬瓜炒毛豆,盤子里,冬瓜瑩白,毛豆碧綠,兩種植物的清香交融在一起,鮮香可口,我倆把盤子吃了個底朝天。現(xiàn)在的她開了一家公司,養(yǎng)活了幾十個人,忙得腳不沾地,家里用著幫傭,我說起年少時候她做的冬瓜炒毛豆,她說二十多年沒做,現(xiàn)在做不好了。
在我們村莊上,炒冬瓜來吃的人家似乎并不多,冬瓜大多是用來燒湯,比如冬瓜排骨湯、小雞燉冬瓜湯、肉膘火腿冬瓜湯、冬瓜燒鵪鶉蛋湯……冬瓜湯最大的特點是不油膩,清鮮爽口。
我覺得冬瓜如佛,它最大的美意,是分而食之。一條枕頭樣的大冬瓜,主婦一刀橫切下去,就是硬幣厚的一段圓冬瓜,這段冬瓜足夠自家炒食做湯。剩下的,切成差不多厚度的圓段冬瓜,送鄰居家去。自家菜園子里長起來的冬瓜,不留著自家吃,送人干什么?吃不完的,三兩日后冬瓜就壞掉了。即便后來日子好了有了冰箱可以儲存各類吃食,村莊上的主婦們也不蓄存冬瓜,經(jīng)冰箱保存過的冬瓜口味遠遠比不得現(xiàn)摘的。有人家切冬瓜的那一天,相鄰的四五戶人家都會做冬瓜吃食。下一次,鄰居家菜園子里的冬瓜熟了,又是一次集體吃冬瓜的日子。
在鄉(xiāng)村里數(shù)戶人家同吃一個冬瓜,是貧瘠年代里一直延續(xù)到如今的溫暖和欣悅。
大地孕育出的生機勃勃、形態(tài)各異的瓜,恰如地上這熙熙攘攘的人兒。在歲月中流轉(zhuǎn)的我們,始終和菜園里的瓜為伴,時間久了,不由得就發(fā)現(xiàn)人生如瓜,少如黃瓜,中年如南瓜,老亦如絲瓜、冬瓜。大地呈現(xiàn)出的瓜們自然而短暫的一生,有時候竟也似我們的一瞬或者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