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我常常在各種社交媒體上看到“小鎮做題家”的自嘲。自嘲者往往是三線城市或鄉鎮青年。他們在中學時代是大家公認的好學生,卻在考上名校或步入職場后面臨價值失落的困境,難以找尋自己的立足之地。某日的晚上,我和朋友在方家胡同的露臺上喝茶聊天,談到這個話題,也順帶聊起做題、做事與做人三者之間的關系。
在我們的人生當中,倘若不從事老師一類的職業,相較于伴隨終生的做事與做人,做題只占據了很小的一部分。固定的套路、標準的答案,使之成為三者中最簡單的選項。雖然上學的時候,我們難免為成績的波動而苦惱,并幻想著未來穿高跟鞋、提公文包上班的日子,遠離那白花花的卷子,但數十年后再回首,大家往往會說,做題已經是非常少有的、頗具確定性的行動之一了。
確定性意味著有更大的掌控的可能。只需要掌握考綱要求的知識,或者比考綱要求的再稍微多一點點,然后學會審題、答題的方法,通過老師的講授與反復的練習,將盡可能接近標準答案的句子填進答題紙空白的區域里,這樣通常便能換取還不錯的成績。它有一套比較標準的程序,付出與收獲之間往往成正比關系,當然偶爾也有機遇性的因素作祟,但絕大多數需要我們應對的其他事,遠比做題復雜。也許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去匹配想要達到的位置,但事到末了卻總是少了一點點運氣。
早在念中小學時,我便深深覺察到做人的不易。同學間的關系親昵時如蜜糖般黏在一起,疏遠時又被一把推開,個中原因往往是最微不足道的事,卻如蝴蝶效應般煽起巨大的風波,無論是旁觀還是親歷,都讓人有些心累。擁有更好的事物自然會招人嫉恨,被盼著從山頂跌下來,于是臨近高考的三個月內被偷過幾次不同學科的筆記本,又被傳過諸多風言風語,等傳到自己的耳朵里時,只覺得哭笑不得。時至大學,本來出于興趣管理某個小眾文化相關的社團,只想著聚集有同樣愛好的人,卻也面臨各種明爭暗斗,不得不放棄自己喜歡的那種簡單直接的交際方式,鍛煉出與人交鋒的手腕與本領。起初還覺得有趣,從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里探尋最幽微的人性,以為窺見了旁人不得的秘密,但很快便厭倦了,只想做一份憑本事吃飯的工作,離復雜的人情世故遠一點。現在想來,那還是懷揣幾分不諳世事的天真吧。
領悟到做事與做人根本是纏在一起沒法拆開的兩根麻線,是再之后的事了。終于發現,至少在我所了解的范疇內,沒有純粹的做事一說,甚至可以說,處好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做好事不可或缺的前提。不加班的夜晚和周末,這些忙碌中難得的罅隙,大都用來和各行各業的朋友聊天,聆聽他們周圍發生的變動。聽過不少類似的片段:某個同事極具能力,卻專斷獨行,且口無遮攔,在項目上得罪了大半合作方;又或者,某個身居高位的人不愿給予低位者尊重,幫忙卻傷人心,最終自食其果。于是便知道,要將事做得漂亮,不是僅僅把事情本身做好,而是要把話說得圓滿,將各方人心照顧得服服帖帖,再把本職工作做好。
與做題相比,做事與做人顯然是很不可控的。如果說做題是從泳道的一頭游到另一頭,那么做事與做人就是將自己拋進小舟再駛向茫茫大海,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怎樣的風浪和暗流在前方等待著你,這艘船究竟什么時候才能再次靠岸。這或許是諸多“做題家”在社會中感到無所適從的原因。但學會去做事、做人總是必要的,所以與其被浪潮裹挾著彷徨失措,不如試著用一種擁抱社會的態度去生活,學會應付各式各樣的場合,學會體察外表下埋伏著的人心,學會在沖突爭端中巧妙地周旋,把方向盤攥在自己手里。
事實上,做事與做人并不是踏入社會后的專利,早在上學的時候,或與同學相處,或擔任班級與學校職務,或完成小組展示,我們都面臨相似的考驗,并為之受挫和苦惱。但我想在此之外提供一種別的路徑,不去逃避,而是去生活,去經歷,將你所打交道的人與所遭遇的事都變作寶貴的財富,鍛煉出強大堅韌的生命力。沉滯的人格與死板的題目沒什么兩樣,你很難說它當真具有什么特殊的吸引力。但如果曾被人和事反復地打磨,非但沒有被擊潰,反而找到了自己要前行的路,那份獨有的氣質將沒人可以取代。與蝸居在井底做一潭死水碌碌終生相比,我更愿意做一條小河,途經荒郊與鬧市,穿越群山和平原,朝大海的方向肆意地奔流。
顧一燈
北京大學法學和經濟學雙學士,現居北京。小說、散文見于《兒童文學》《少年文藝》等刊,獲第六屆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第七屆“周莊杯”全國兒童文學短篇小說大賽三等獎及第八屆二等獎。已出版長篇小說《冰上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