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
羊群路過村莊,路過枯萎的樹籬,慌慌張張朝著山頂爬。如果它們的眼睛能看見天,就知道山頂上是白雪。雪域高原,最好的牧草就在山下。然而羊群不管那么多,一個勁兒上山。頭羊真是蠢透頂。
牧羊人也不管羊群亂竄。他連牧羊犬都懶得養,孤獨地在山野里走一會兒,吃煙,發呆,看天。如果被土狼拖走一只羊,大概他也不會生氣。山野無盡的空曠寂靜,會讓人遲鈍,產生幻覺,以為土狼也是羊。
實際上土狼是認識牧羊人的。它躲在暗處觀察好久,如果不是狼崽子嗷嗷待哺,也不會沖動地獵羊而食。在牧羊人看來,土狼這種野蠻而彪悍的小惡魔終日藏在隱蔽處,令人畏懼又不齒——山野里土狼無處不在,終日游蕩,然而躲躲閃閃,你見不到它的身影。如果有牧羊犬,倒是可以和土狼干架。可是他沒有。
事實上牧羊人并不想和土狼照面,連野黃羊都不想看見。雖然野黃羊不可能拐走哪一只羊。他找到一大叢褐綠色樹葉的灌木叢,蜷縮在葉影下歇涼。這樣的灌木沒啥用處,刺多,葉子硬,彼此纏繞交錯,羊群不食。然而灌木并不這么想,它不覺得自己無用,它只為自己而生,只為自己而活,管你羊群吃不吃。植物完全沒有必要討好動物,蒼茫大地又不是動物的。動物以為是自己的。
比起土狼,羊群當然要笨一些,沒那么多陰謀詭計。不過它們的嘴巴能識別雜草,至少不吃有毒的植物。然而饑餓會使得羊腦袋發昏,管不住嘴,不留心吃到“斷腸草”“羊鬧草”什么的,回到羊圈口吐白沫,角弓反張,倒在地上抽搐。牧羊人掰開羊嘴,灌下醋,或者別的解毒藥救活它。
老天打發有毒的草下界,不是故意的,是為了物種優化。這是大自然的規律——如果世界上全是好吃的草,那么食草動物們會陷入倦怠,身體里沒有預警系統,不產生抵抗因子,最后消失在時間里。
牧羊人眼里的羊群,每一只羊都獨一無二,黑頭子,黃眼圈,大尾巴,白胡子。每只羊的羊生和人生并無區別。是的,宇宙里沒有重疊的生命,沒有兩片一模一樣的樹葉。天地萬物的信息里,每個生命都是唯一,得天地氣運而生,留下物種遺傳信息而去。
青草被羊群吃掉,羊群被人類吃掉,人類被大地吃掉,如此,萬物相迭,相生相克,彼此消長。老天給萬物設置好生命密碼,誰也別想破譯或者越界。土狼不想吃土豆,羊群不吃兔子,蚯蚓只吃泥土。
除了人類。人類最愛越界,見啥吃啥,連蝙蝠和穿山甲都不放過。最能破壞自然的,還是人類??赡芾咸煸敬虬l人類來保護大自然,結果人類才不管那些,自己開心放飛自我,飛得太快,老天也攆不上。有人的地方,就會騰起江湖塵煙,老天管不過來。張三打獵,李四砍樹,王五挖洞。
牧羊人啥都不折騰,就是趕著羊群吃草。他在山野里晃蕩了一輩子,知道空蕩蕩的山野絕不是寂靜無聲——土狼的嗥叫,蛇在青草里游走的嘶嘶聲,熱衷于干架的公牛,彼此啄咬的灰雀子,各種不安分的聲音飄蕩在空谷里,是滾滾紅塵的裊裊余音。既然在同一個世界,那么山谷空不到哪里去。
一座城,無論人群稠密或者稀疏,城市都得想辦法養活。而山野空谷,看上去空蕩蕩的,然而它也得哺育無數張嘴——飛禽,四腳獸,鼴鼠,蚯蚓,看得見的,看不見的,甚至蟲子蠅子那些無數細微的小生命。大自然逃不過哺育生命的命運,那么多的嘴等著吃吃喝喝。就像一座山林,落滿鳥啼,樹木無處可逃。
大自然簡直操碎了心——春天讓百草生發,冬天讓萬物斂藏。為每一只羊的嘴底下,備下一把青草。為每一只雀兒的爪子底下,備下棲息的樹枝。極寒天氣,沒有皮毛取暖的蛇,食量太大的瞎熊,大自然為它們備下冬眠絕技。
可是每個生命都有自己的想法,并不替大自然著想。土狼說,請為每一匹土狼,備下無數只羊,最好是野羊。土狼深諳人類的本性,最好各自安好,互不干擾。
土狼極其貪婪,明明只能吃一只羊,卻一下子咬死一群。人類恨死它了。
偷獵者說,請備下一山又一山的野獸,最好是皮子值錢的野獸。銀狐啦,梅花鹿啦啥的。野驢不要,叫聲太難聽。黑熊不要,打不過。
木材商說,請備下一大片原始森林,我的伐木工馬上抵達,我的錢要多得子子孫孫都花不完。
蒼天氣得說不出話,還得刮風下雨,因為大自然需要。某個偏僻的小鎮,人們天天罵天罵地。他們把自己貧窮的原因遷怒于天地,理直氣壯。
可是,人類從不反思自己對大自然的敷衍。其實對大自然的優雅和虔誠,人類算是所有動物里最差的。鳥兒搭窩,找枯樹枝,不伐新鮮的枝子。土狼的老巢,就是天然的石洞,不會自己再鑿一個。黑熊路過開滿鳶尾花的山谷,只是聞一聞,不會撅一大捆,拿回自己的窩里插著。馬鹿遇見一大片蟲草,也不會刨出來賣掉。
這些事,牧羊人當然都懂,只是不說。他見過一群一群的人,怎么樣糟蹋山谷。挖開草皮搭灶,砍下樹枝子燒火,煮羊肉,燒烤。然后在開滿野花的草地上蹦跶,群魔亂舞,踏壞無數花草。這些人走后,丟下一地垃圾,啤酒瓶,塑料袋,瓜子皮,把一地狼藉扔給大自然。
牧羊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看待他們如山野里的動物。人也算是一種動物。但是他更愿意看野生動物。山野里獨自生活久了,不愿意和人打交道——人比土狼還要詭計多端。
馬鹿腿長,跑得太快,只能瞧見一道黃白相間的虛影,一閃而過。蛐蛐拼命叫,灰雀子一伸脖子啄走它。雞毛鷹翻越山頭,雪雞一頭扎進草窠,尾巴高高翹著。雞毛鷹俯沖,呼啦一下抓走雪雞。野兔子躲避天敵耳目,貼著地皮撤退。
比起野生動物,羊群并沒有經歷太多的危險,所以沒有戰斗力。野羊是另一回事。不過羊群很少被襲擊,不僅僅是有牧羊人跑前跑后,而是這種生物過于善良,大自然暗中相助,不讓它們受到過多傷害。
每個動物的基因里,都有歷代積攢的保命或捕食經驗。這種東西人類認為是本能。野生動物盡量讓自己身上的顏色融入自然,融入草木,盡量偽裝得和寂靜荒涼的大野為一體。如果仔細觀察山野里的熊道,鹿道,狼道,蹤跡依稀,極為淺淡,不會把厚重的大腳印拓在土地上。即便是大雪天,它們的腳蹤也很詭異,顯示一段,隱匿一段,連斷斷續續都算不上。隱去蹤跡,是野生動物的一種本能——是對大自然保護的本能。
羊群沒有這個想法,它們是人類飼養的,和人類氣息相通。它們走到哪里都咩咩亂叫,羊蹄子深深嵌在地上,連碎石路上都能留下密集的蹄印。它們穿著白的黑的羊毛衫,屁股上被牧羊人打了碗口大的紅色記號,極為顯眼,一點也不想混入大野的枯黃或者黃綠灰褐。反正,羊群在這件事上絕無妥協,用它們驕傲的顏色,聒噪的聲音,為山野布道,一丁點都不偽裝。
羊和人類的關系很復雜,它信任人類,依靠人類保護,最后被人類吃掉。羊的一生,認為狼熊這些野獸才是天敵。它覺得人類是朋友。實際上,人類越來越不可能成為動物的朋友。因為人類太復雜,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類重疊,不可能有共同的和動物成為朋友的意愿。
老天憐憫羊,所以讓它快樂做自己,不必提心吊膽,不必虛頭巴腦偽裝。羊群吃草就是吃草,不像別的野獸,一邊吃一邊聆聽周圍的動靜。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如同怪獸可怕的腳步聲逼過來一樣,逃之夭夭。
土狼會把自己偽裝成牧羊犬的樣子,狗里狗氣,夾著尾巴靠近想捕獲的動物。然而它忽略了自己身上的氣味,哪怕隔著一座山,小動物們都能嗅到,逃的比誰都快。
牧羊人大概不會思考這些,放羊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日子就是推著磨盤下山,過一日是一日。山野過于空寂,讓人容易恍惚。遠離人群的好處是心靜,壞處是遲鈍。人在人群中才能成長歷練,適應各種算計。獨自在山野里啥也干不成,能大把時間睡覺是另外一回事。
牧羊人覺得自己越來越笨拙,賣羊的時候,被販子混入假幣。小商小販看他放羊放得傻呆呆,肆無忌憚欺騙他,買的東西都比別人貴。而他的親戚朋友,借他的錢又遲遲不還。小偷也會偷走他的羯羊,狐貍又叼走羊羔子。沒有人體諒他放牧的艱辛。
大雨來臨時,牧羊人披著老舊的氈衣,那氈衣是個白色的口袋,套在身上。越高的山越沒有樹木,可能連灌木都沒有。牧羊人獨自立在山頂,雨水潑下來,他像荒野的遺產,孤獨而厚重?;囊坝靡粓鼋右粓龅拇笥瓴嫉溃裂蛉耸俏ㄒ坏穆牨?。
雨那么大,甚至冰雹砸下來,把成熟的植物果球砸裂,把蓼莪草撲倒在地。山野里小動物們躲起來,甲殼蟲躲閃不及,飄在水里,驚駭地呼叫。鳥兒收攏翅膀趴在窩里一動不動。牧羊人吆喝羊群,轉移到高處,避開山洪。大自然脾氣嗆人,說干啥就干啥,一場山洪瞬間就會沖決而來。
雨來得快,停得也不慢。雨水把荒野熏得明艷動人,所有的草都愈加綠,所有的石頭都愈加好看。雨過,天未晴,霧蒙蒙的,荒野里的事物潔凈而儉樸,小野花們開成毯子一般。高海拔的山野里,野花大都匍匐在地——再也無法更矮更低了,幾乎貼著地皮盛開。一切真實自然,連羊群都能感受到大自然清醒潔凈。
這種生活粗疏簡陋,一言難盡——時而落魄,時而滿目仙境。前一刻風清日朗,下一刻狂風暴雨。時而與世隔絕,時而百花喧囂。時而在深坳里撲騰,時而在花蔭瀑布下閑逛。山中萬物此消彼長,相互依附,整個山野向著蒼天敞開,噴發出驚人的美和力量。只有牧羊人是旁觀者,在風雨和晴空里沉沉浮浮,在陰天雪天里畏手畏腳。大自然把他打磨得皮實無奈,只能適應這種漫長時光。
有人說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但是他朝出暮歸,往返于紅塵和深山,不能體味世外之幽深。
他是農區的牧羊人,沒有牧場,除了牧羊,還種莊稼。農區的牧人時常想著去另謀營生,對放羊不大上心,有一搭沒一搭。羊群規模很小,三五十只而已。農民喜歡熱鬧,就愛混跡在鄰居家人中間,不想獨自在荒野里游蕩。然而他放了一輩子羊,實在沒有別的活路適合另謀。
他的放牧很隨意,有時候在收割過莊稼的田地里,有時候在矮樹林里,有時候在荒野山谷里。他和他的羊群到處流浪,除了羊價高低,其余對他毫無興趣。
農區的牧羊人不大喜歡這樣的日子,一邊放牧,一邊抱怨。日復一日,月復一月,離群索居,乏味透頂。除了吃煙,喝溫吞吞的茶水,實在無所事事。羊群不會成為大群,還得天天跟著小羊群晃蕩。羊少,每只羊他都熟悉,羊群也聽得懂他發出的指令。清早急急忙忙出圈,喝幾口茶,啃個餅子。午飯還是干糧,潦草對付幾口。只有傍晚羊群歸圈,才可以認真吃一頓熱乎飯。然而羊群東逛西逛,又要飲水又要胡跑,磨磨嘰嘰的,回家總是很遲,那頓熱乎飯也差不多涼透了。
真正的牧羊人在牧區,骨子里有放牧基因,祖祖輩輩都和羊群牛群生活,因而熱愛牧羊。當然,他們也有牧羊的經驗,或者是資質。天地萬籟,他們熟悉每一種牧草的名字和習性,熟悉自己的牧場和草原山谷。牧區的羊群是真正的羊群,幾百只,上千只,云朵一樣漫過草地。牧人有走馬,有摩托車,有望遠鏡,不必天天跟著羊群晃蕩,只要在自家的圍欄里就妥當。
牧區的牧羊人大多養了牧羊犬,助自己一臂之力。牧羊犬最大程度上擺脫對人的依賴——它有一身厚毛,不需要再穿御寒衣物。餓了隨便逮住耗子壓饑,不必刻意等待喂食。管理羊群很在行,即便是很小的一只牧羊犬,走路都不穩當,也會對羊群有掌控欲望。
牧羊是修煉。有的人放牧一輩子,見慣了花開花落,草死草活,活得通透清醒,世事看淡。無論日子過得怎么樣,內心富有平靜。有些人看護羊群一輩子,看不見云朵山石,不關心苔蘚和重疊的葉片,和原野毫無關系。孤獨的日子,讓牧羊人變得少言寡語,百無聊賴。等老了,就靠在墻根曬太陽,吃煙,勾頭納夢。
老牧人如果回想往事,能想到什么呢?往事都蒙了一層灰塵,像夢幻一樣,他的眼前必定是一群羊,他跟在羊群后面晃蕩。一群羊跟一群羊不一樣,這一群不是那一群。一輩子經歷了多少群羊?那些羊都去了哪兒?牧羊人當然會想起美味的羊肉,油脂滴在炭火上,嗞嗞響。那么,枯了的牧草會記起嗎?飛蟲螞蟻會想起嗎?土狼馬鹿野兔子會想起嗎?灌木巖石暴雨會想起嗎?
不知道。如果和牧人攀談,也許他會談起這些,瑣碎的,厚重的,聽說的,見過的。也會談起純凈的泉水和被花熏得清香的空氣。實際上他還是喜歡回到葉子和花朵中間去。一個山谷就是一個微觀世界。一片草原就能收藏萬物。一個牧人就是一個自然學家。
也許牧人不會想這么多。放牧就是放牧,草木就是草木,羊群就是羊群。放牧不是消遣,是真實的生活。真正屬于大自然的物種,必須單純沉默。放牧自然也不是為了得到智慧或者糾正偏見,那些樹木的暗影和潦草的旱獺洞穴,都不能給牧人啟迪。如果想多了,就會吞噬放牧的風味。問題就在這里——放牧永遠是放牧,然而又不是放牧。
對于務實者來說,思想的奔涌最好不要超過腳下的速度,也就是說,靈魂不要總跑在前頭。也許牧羊人一輩子不在乎思考什么,只在乎羊群怎么樣。無論他思考的多么精妙,都不會多得一只羊。不如正經放羊,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羊是羊。不嘗試改變羊群,也不嘗試改變自己,放羊而已。
至于放牧的副作用,或者說是放牧的必然趨勢,那就是能看懂少數的自然物象,而后順其自然。那一山草木,秋天一到,忽如遠行人,說走就走。那一畝大雪,落在羊的世界,遮蔽掉草莽貧寒。那一場寒流,窩藏小溪,未老先衰。人生天地間,全都是過客。人如是,羊群如是,山野如是。
麻雀時不時發生爭執,藏在濃稠的柳樹葉子間破口大罵。這么小的家伙,卻火氣大疑心重。烏鴉披著黑袍子,披著人類的偏見,穿風而去。喜鵲在枝頭挑挑揀揀,銜著一段枯樹枝。它的巢就在樹上,棲息于此。樹下一團黑霧般的蚊子,極細小,卻極多。
每次路過這片樹林,總覺得很吵鬧。無數鳥兒在林子里認真過日子——低聲啼叫的,彼此挖苦的,怒氣沖沖的,笑哈哈的,有氣無力的,嘲弄的,無所事事的。沒一只省事的主兒。
人類的世界是什么樣子,鳥類的世界也是什么樣子。至少有的鳥兒就很膚淺,竟然把巢筑在小溪邊浮著的枯枝敗葉上。那是我見過最潦草的鳥巢——草稈,細枯枝,水草葉子,湊合穿插在一起,勉強算個窩。雖然母雞抱窩也很敷衍,但人家知道選擇在高處干燥處——草垛上或者亂草堆里一陣亂刨,扒拉出一個窩,左啄右啄,盡量舒適一點,絕不會這么濕答答地泡在水里。
鳥兒胡逛去了,那天我等了好久,沒見到它回窩。也許這是它扔掉的一個廢巢,它早就別處攀高枝另筑了新窩也不一定。
喜鵲窩很高,白楊樹上隨處可見。喜鵲喜歡居家生活,把破舊的窩修修補補,每個鵲巢都碩壯結實。而且,它們喜歡在曠野大樹上筑三層,舊巢上面筑一個新巢,略微比舊巢小。最上面還有一個,不圓,有點像葫蘆。鳳非梧桐不棲息。而普通鳥兒們,有棵大樹搭個粗陋的窩就很歡喜了。
喜鵲巢耐風吹,河西走廊多大的沙塵暴喜鵲窩都安然無恙。至于別的鳥巢,那就不好說了。至少一場大風過后,我常去散步的那條道上,有摔碎的鳥卵。我懷疑是麻雀蛋掉落的最多,麻雀小,筑不了大巢,頂不住風亂搖。
依照我的想法,小雀兒在灌木叢里筑窩是最可靠的。就算瞎老鼠啦,黃鼠狼啦,狐貍啦這些家伙,也不可能鉆到枝葉密集的灌木里去偷鳥蛋。大多數灌木都帶刺,密不透風。
然而小雀兒不可能和我有相同的考慮,它們的巢就在稍微茂盛一點的草窠里,有時候一群羊跑過去,它們的巢穴翻個底朝天,鳥卵破碎。反而在灌木叢里的鳥巢不多。大概鳥兒喜歡展翅就能飛的環境,如果在密不透風的灌木叢里,它得鉆進去,植物的尖刺會刺傷它,而且逃命也笨拙,不能隨時起飛。比起平地輕易地飛翔,在灌木叢里逃跑鳥兒有太多的劣勢——遇見危險它只能丟蛋棄窩,呼啦一下飛走。
鳥兒各有脾氣。有些鳥兒喜歡藏在密林深處隱秘的地方,巢穴筑在樹枝稠密處。有些鳥兒選擇山野巖石縫隙里,遠離人煙。有些鳥兒藏在植被茂盛的草甸。有些則喜歡峽谷里幽暗的,被草木遮蔽的石坎下。深山里但凡草木茂盛的隱秘地帶,都會有鳥兒筑巢。隱蔽,混入自然,是鳥兒的基因里攜帶的生存密碼。
我常去散步的河邊,林子邊緣沒看見鳥巢,不過鳥叫聲可以聽見,有時候稀疏,有時候密集。尤其清晨,鳥鳴層層疊疊,一波未熄,一波又起。鳥兒們剛剛睡醒,花朵盛開,草葉帶露,它們大呼小叫,聽上去高興極了。對大自然的美,鳥兒有深層次的認知,它們能體味出一花一世界的喜悅之情。
鳥類的分布確實是個迷。我不知道在哪兒可以遇見什么樣的鳥,在哪兒有稀缺的鳥。鳥類的分布可能跟它們的食物有關系,愛吃堅果的,可能就會生活在有堅果的坡上。愛吃草籽的,就會徘徊在雜草稠密的山嶺。
人跡罕至的林子里,有大量的蟲子,苔蘚,蕨類植物,這樣的生態應該會吸引稀罕漂亮鳥兒。不過,有一回我在雪山下一個原始林子里拾蘑菇,很少聽見鳥叫。也可能時間不對,正午的鳥兒都睡了。離開的時候,遇見一只啄木鳥,亂蓬蓬的毛,剛干過一架似的。
有翅膀就太自由,可以到處飛一飛。尤其野草瘋長的廢墟,半荒蕪,大路小路漸漸被野草攻陷,沒有人跡,鳥群會聚集到那兒,飛到殘垣斷壁,飛到草窠里,飛到樹梢,自在又快樂。
河邊有一群白鷺,時隱時現,細長腿子,顯得優雅高貴。我不知道白鷺的巢穴在哪兒,大概不很遠。白鷺在淺水中溜達,不知道是不是捉魚吃。河邊只有水草,沒有漿果野谷這些東西。白鷺到底吃什么呢?那可不清楚。
我對鳥兒毫無興趣,因為鳥類古怪難猜。能認識的鳥兒也不多,只能粗糙地以貌取鳥,把它們分為好看的鳥兒和樸素的鳥兒,當然也有難看的鳥兒。白鷺就是好看的鳥兒。藍馬雞也是好看的鳥兒。難看的是烏鴉,鷂子,還有那種腦門上頂著一撮毛咕咕叫的麻色鳥兒。樸素的鳥兒就是鴿子麻雀喜鵲布谷鳥這些。
鳥兒們才不管我怎么區分,它們飛來飛去,亂七八糟叫著,天知道說些什么。有時候活潑聒噪,有時候低沉渾厚。尤其春天,鳥鳴多得能把風擠走。大概大自然對它們有點疏忽,它們自己把自己叫醒,在花朵和草葉中唱歌,兀自歡喜。至少鳥兒對自己的啼叫心滿意足,不然也不會那么狂熱。
有沒有不啼叫的鳥兒呢?它們害羞,孤僻,獨來獨往,只喜歡幽暗荒僻的深山老林,或者沒有人煙的荒野。想來肯定有——林子大了啥鳥都有。
在荒野里走了很久,如果聽不到鳥鳴,心里就有些不踏實。那種空曠死寂,讓人覺得走在月球上。自然界中少了這一聲,就少了生命的氣息。那些稀疏的草木,石頭,羊道,殘斷水溝,亮烈日光,群山之間的陰影,都讓人昏昏欲睡,那樣寂靜無聊。
翻過一個山頭,猛地聽見幾聲鳥鳴,無論婉轉還是生硬,都讓人心里一動。那些尖嘴巴里吐出的音符,還有噗嚕嚕翅膀扇動的聲音,是活潑的生命,是大自然吐納的氣息。
我們對大自然的美,感知遲鈍。人類的渴念很多,精力不在發現美這塊兒。大多數的時候,對鳥兒是一種膚淺的感知,雖然它們的確很美。誰會癡癡盯著一只鳥看呢?除了鳥類學家。
鳥兒的眼神對人類有足夠的警惕,滴溜溜轉著,稍有風吹草動立刻振翅飛走。說真的,鳥翼掠過樹枝子的樣子很美。如果我突然出現在樹下,拿兩塊石子叩擊,四周頓時寂然。鳥兒躲在葉影里悄悄觀察,又驚又疑。許久,撲啦啦飛出一只,看不清樣子,虛影一閃而過,鉆進不遠處的濃蔭里。
鳥兒不得不懷疑人類。沒事干的搗蛋小孩,偷獵者,還有鳥類研究者,都時不時劫掠鳥兒。很少,但畢竟是有的。比起天敵的追殺,有些擄掠純屬意外。比如土狗,閑得心慌就去抓鳥。老鼠啦,蛇啦,也會把順道遇見的鳥卵幼鳥偷走。別看鳥兒有翅膀,其實也丟盔棄甲夠狼狽的。
自然界所有的生物都一樣,沒有哪個一輩子衣食無憂。每個生物都有天敵,同時又是別人的天敵。這是大自然設置的一個循環,飛禽走獸都得遵循。鳥兒吃蟲子,鷂子吃鳥兒,更大的猛禽吃鷂子。越兇的動物,獅子老虎,大雕黑鷹,越稀少——多了就會有大麻煩。最弱的,兔子小鳥蟲子螞蟻雀兒,反而遍地都是。
老天讓每一個生命都有生存的智慧,或者是賦予了它活命的本能。如果哪種動物過于霸道無敵,所向披靡,老天就讓它滅絕。
有時候想坐在樹下結識一些鳥兒,然而螞蟻很糟糕,跑來爬上腳,抖掉一些又來一些,只好走開。寂靜的山林里,鳥兒的影子看不見,只有各種各樣的鳥鳴,從枝頭拋撒。有些柔和,有些粗糙,有些古怪。也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像從地縫里擠出來。也有些叫得支離破碎,讓人疑心鳥兒的嗓子里埋伏著古塤,或者含著果核。有些叫聲并不是一聲,很短促,只有半截。剩下的半截被咽下去了。
我常去的無非就是這幾個地方,河邊的樹林,山野里,路過的幾個村莊。村莊里只有喜鵲和麻雀鴿子,叫聲溫和,其余的鳥兒見不到。河邊的樹林里鳥兒多,叫聲婉轉,帶著水的顫音,很可人。而山野里,鳥兒不多,都是不常見的,啼叫野里野氣,古怪,高亢,還能隨意切換——一開始嘈嘈切切,叫著叫著尾聲拐來拐去,令人捉摸不透,到底是什么意思?
山野里的事物,比別處更加強勁生硬,連鳥鳴都不例外。也許是山野經歷了太多的風吹雨打。實際上深山老林里,遁世隱居的鳥兒多了去了,并不是每一種鳥兒都被人類熟知。至少那些百丈懸崖峭壁上,到處都是鳥巢,然而誰也搞不清是啥鳥兒。蝙蝠最喜歡隱居世外,當然不是長得丑,而是一些神秘的無法破譯的謎團。
我去過一個叫布爾智的地方,據說這地方很久很久之前住著匈奴人。一個深谷里,兩邊都是萬仞懸崖。一種鳥兒直直從草窠里往上飛,聳肩,一竄一竄,一節一節升到天空去了,翅膀一下都沒撲扇,令人驚訝。而且叫聲婉轉灑脫,簡直是世外高人般的脫俗不羈。可能是云雀的一種,太遠了,無法確定。
峽谷里各種鳥鳴不絕,路邊的芨芨草里藏著白腹藍背的一種鳥兒,長舌婦似的,反復叫,呱呱啁,呱呱啁。還有一種小鳥兒叫起來像吹口哨,急促,清越嘹亮,太好聽。
據說古代有人能聽得懂鳥語。多好,可以和鳥兒聊天吹牛,琢磨鳥兒的生命線索,窺視深沉而神秘的鳥類世界。一般人不解其意,只能聽聽鳥叫,判斷一下鳥兒高興還是失意。
每次到深山,都覺得自己像個傻瓜——草木的名字叫不出,鳥兒的名字不清楚,單單聽鳥啼就特別滿足。那些留守的鳥兒,叫聲可能就是本地方言。至于遷徙的鳥兒,肯定叫的是普通話。不然飛來飛去怎么交談呀。
有一回,在青龍山半山腰,一個茶攤上喝茶打盹。那天走了很多路,累得精疲力倦。迷迷糊糊中,頭頂的樹枝上鳥兒叫,鳴囀不絕,音調拖得老長,像來自很遠的地方。抬頭看,幾只灰色粗脖子的鳥兒,在樹枝之間跳躍,歌唱,左顧右盼,并不怕人。迷迷瞪瞪剛睡著,它們炫耀似的大聲鳴叫,把人吵醒。醒了,它們卻不那么狂烈地叫,鳥鳴聲又遙遠模糊起來。
鳥兒的叫聲里肯定在傳達某些信息,或者是它們的心情。如果靜下心聆聽鳥鳴,可能會獲得一些人和自然界相處的隱秘意味。什么意味呢?說不清,但確實存在。
鳥兒通過啼叫,與世界對話,與同類建立情誼和共鳴。然而有時候,它也和人類一樣煩惱,辛苦覓食,又不知道把巢筑在哪兒才安穩。
總的來說,深山老林的鳥兒認真,枯枝干草羽毛搭窩,每只鳥巢都結實好看,一點都不敷衍。有的鳥兒甚至飛到牦牛背上薅牛毛,鋪在窩里軟和溫暖。啼叫聲也比較純粹,像唱歌。
我常常去散步的河邊林子里,鳥兒搭窩就潦草多了,胡亂湊合個窩,也不挑地方。有一段時間,我覺得這河邊的鳥兒叫聲焦躁不安,音質粗啞,似乎心神不定。
后來,那片林子被砍伐了一大片,一地殘枝敗葉。黃昏時分,倦鳥歸巢,巢不見了。那是一種極其驚慌的鳥鳴,一層一層重疊,那么激烈又哀傷。暮色籠罩,河邊的鳥鳴反常地稠密,它們拼命叫啊叫,又一次丟盔棄甲。我覺得鳥兒們瞬間蒼老了很多,聲音滄桑凄涼——這些涉世未深,而提前衰老的小家伙們。
鳥兒和林子,彼此之間要交換一些東西,鳥兒交出鳴叫和巢穴,林子給出荒蕪的符號。大自然給每個生命都準備了坎坷,即便是鳥兒,也得學會沉浮打磨,度過艱難。這個世界,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必須得適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