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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 鋒

2023-12-11 05:34:35言九鼎
小說月報 2023年10期

言九鼎

郎嘯安立在土山頂,站成了一塊紀念碑。

陽光通透有力,把每片樹葉都鍛成閃光利刃,扎得眼睛生疼。 厚厚的迷彩服里,汗水在胸前后背淌出, 麻麻癢癢, 像在書寫一串文字。

遠處柏油路上,是一列駛出的車隊,那里載的是本周第三批移交出去的裝備。 他目送接裝車隊穿過樹蔭爬上山路, 又一輛一輛消失在白晃晃的山口轉彎處。 風吹過,山上草木起伏,仿佛綠色帆布篷在鼓蕩披拂。

半個月前,部隊接到裁撤命令,編制取消。一個星期前, 訓練基地人員撤走分流。 三天前, 基地第一批裝備器材移交兄弟部隊。 現在,基地只剩下八名留守人員:一名干部,一名四級軍士長,三位中士,兩位下士外加一位軍隊老職工。

往日的人歡馬叫被連根拔起,空蕩的營區驟然寂靜成一個深坑。 變慢的時光散如流沙,只有爬到靶檔的土山上,才覺氣息通暢。

郎嘯安很想抽支煙,如老隊長那般吞云吐霧,可他不會吸煙,只是深吸了一口氣,整整迷彩帽,轉身走下土山。

墻上那只黑貓吸引了郎嘯安的目光,他站在樹蔭里,又靜靜地打量起來。 其實連他自己都詫異, 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喜歡上了貓貓狗狗,一瞧就是大半天。

這只黑貓他認識,是老隊長石輝救活的一只野貓。

半年前,基地組織干部手槍射擊。收隊后,報靶的小戰士在草叢里發現了一只半死不活的小野貓,準備用鐵鍬把它扔到墻外。 訓練基地周邊是曠野和山丘,小動物多的是,闖進院里的也不少,早就見怪不怪了。

隊長過去看了看, 喊來衛生室的下士小朱, 又叫郎嘯安拿一個麻袋來, 說是給貓治傷。 郎嘯安知道隊長喜歡小動物, 也沒多問,把野貓弄到操場上,用麻袋摁住它的頭腳,等著隊長做手術。

黑貓太臟了, 身上糊滿了泥巴與草屑,光找傷口就扒拉半天,最后發現,它除了后腿被彈片劃傷外,頸上還有一條大口子,像是被什么東西咬傷的。 隊長用小夾子夾住棉花蘸酒精給它擦拭消毒,又給它上了藥,還用紗布裹上,放進一只彈藥箱里,再把木箱子搬到小菜園,讓炊事班送些剩飯過去。

郎嘯安不喜小動物,即使到菜地去,也不大瞧它。 同樣, 這只黑貓也對郎嘯安保持警惕,見他,便把白尾巴梢收起,兩只眼睛瞪老大, 耳朵像雷達一樣轉來轉去。 可一見隊長,它就放松了,一瘸一拐地蹭在他腿腳邊,像個故意裝病的熊孩子。 前后不過五六天時間,貓就痊愈了,紗布扯得粉碎,還咬死兩只耗子,一下子沒了個蹤影。

黑貓再回來是一個月后,那次還惹隊長發了通火。 當時基地又在組織一次打靶活動,但打靶的不是部隊官兵, 而是開展軍地共建的一家事業單位。

一個小領導舉槍之后,沒有瞄靶,卻把槍口轉向了左上方四十五度。 此刻,黑貓正在土山半腰那棵樹上待著。 基地負責打靶保障的干部見狀,立即制止。 那人倒笑道,就是想練練活靶瞄準呢。 隊長嚴肅下令, 停止一切訓練,先整頓紀律,加強安全教育后再打靶。

軍地雙方領導都不高興。 團領導說,為只野貓至于嗎? 隊長說,這是貓的事嗎? 這是毛病! 不能慣。

那只黑貓倒膽大, 幾個躥跳跑到隊長面前。 這次它又受傷了,兩只耳朵流著血,臉上還帶著血痕,在隊長面前轉悠。 隊長懂黑貓意思,又讓衛生室的戰士拿來藥,親自給這家伙敷上,黑貓才離開。

隊長對郎嘯安說,規矩這東西,一破就壞,百補不牢,我都快走的人了,得給你們守住這條底線。 可不,隊長是工程師,技術七級,論資歷,比團長還老呢,到年底就該退休了。

四個月過去,這黑貓又長大不少,黑油油的身子更顯矯健,但尾巴好像又變短了,尾梢上一點白,亮得像個小燈泡。 此時,它正一動不動地盯著樹梢上那只灰喜鵲。 喜鵲調皮,先叫兩聲,在樹枝上蕩悠兩下,見貓不動,它又飛起來在貓的頭頂上轉兩圈,而后忽地下降,從黑貓面前斜掠過去。 貓仰首直視, 據地不動,如鐵鑄一般,似是在蓄力又像在走神。

喜鵲越發好奇,又俯沖下來,在黑貓頭頂飛出一個“U”形曲線。 就在它快要沖到高點時,黑貓突然發力,躥起兩米高,一下叼住喜鵲,身子凌空翻出一個矯健的“8”字,穩穩落到墻上。

剎那之間,生死定局。喜鵲撲扇兩下翅膀,再不動彈。 黑貓則扭頭看了郎嘯安一眼,踏著慵懶貓步,躍身而下,消失不見。

郎嘯安正在出神,手機響了,是副團長打來的,他現在負責團部留守工作,是他的頂頭上司。 副團長說,有兩個朋友到山里玩,輪胎壞了, 要到基地停靠一下, 你幫他們修理修理。

郎嘯安掛了電話, 一溜小跑跑向營門口。門口停了輛紅色轎車,被路障擋在大門外,哨兵就守在門邊,等著郎嘯安走過去下令開門。副團長的朋友大約是等急了, 緊摁了幾聲喇叭。

司機是個短發女孩,搖下車窗,露出墨鏡紫衫,嘴唇涂了口紅,正有一縷陽光透過照在車上,紅光耀眼,如針刺面。 郎嘯安一股無名火起,像突然變大的金箍棒直捅腦門,沖她吼道,軍事重地,摁什么喇叭? 證件呢——

我是你們周副團長的朋友——

誰也不行! 郎嘯安沖戰士命令道,先驗證件,登記完后再進! 他發過火,懶得再理她們,直接進了基地辦公樓。

郎嘯安剛進樓, 就接到副團長責罵的電話,郎嘯安,你搞什么搞? 部隊解散了老子管不住你了是吧?你小子也給我玩勢利眼嗎?滾回去!

周副團長是個好領導,且與老隊長關系很鐵,郎嘯安一向是敬重他的,只是剛才那通火確實有些邪乎, 連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燒起來的。

或許,是因為紅色吧。自從石隊長犧牲后,他就對紅色異常敏感。 確切地說, 是恐懼紅色,特別是近距離的鮮紅色。

隊長是在三個月前犧牲的。

六月上旬,連下兩天暴雨。上午十點,基地接到抗洪救災命令:山中汰常河漲水,汰常鎮東堤隨時會垮塌, 當地干部與民兵預備役人員已經出動。 命令基地帶相關裝備進山保堤,并協助轉移村民。

石隊長讓郎嘯安先帶隊進山,把充水式橡膠子堤和新型膨脹水袋送過去,保護河堤。 汰常河一帶,基地官兵非常熟悉,河下游沿岸不單是部隊經常拉練的地方, 汰常鎮一個村子還是基地的扶貧幫困對象。

汰常河素日里就是一條溪流,流水充沛時也不過兩丈寬,河中遍布青白色鵝卵石,生著一叢叢柳樹和絲棉木, 天熱時往往吸引大批城市游客。

去年上級配發了新式抗洪器材,石隊長請示上級后, 帶著數十名官兵跑到河邊實地演練操作,盡管事先劃定了警戒線,但還是招來了一大堆圍觀群眾。 后來,隊長還想再搞一次實地演練,卻因當地群眾反對而作罷。 他們反對的理由很簡單——演練影響村民旅游收入。

郎嘯安帶基地官兵趕到時, 河水漲滿,河面寬了數倍,一河濁浪像醉漢般左右搖晃,近二十米河堤被掏空一多半。 盡管抗洪人員的沙袋像下餃子一般落下, 仍然抵不住水勢沖擊。

郎嘯安迅速指揮士兵安置子堤, 充水加固,再加上膨脹水袋的配合,暫時擋住了洪水沖擊,為村民轉移爭取了時間。 但在運送村民的過程中,又遇到一段山體滑坡,所幸石隊長帶著三臺步履式山地挖掘機到達現場。

道路滑坡地,恰是一個最窄拐彎處,長度不過七八米,若在平時訓練,這個工程作業量是小菜一碟,但在此時此刻,這七八米偏就成了鬼門關。

首先因為道路狹窄,三輛機械車只能一輛一輛來。 其次是天氣惡劣,施工環境極差。

天是黑的,云是黑的,連雨水也黑成一片,雨里夾著石塊和泥土,大團大團地沖刷下來,時不時能聽到鋼鐵與石頭的撞擊聲。 閃電成片,像燒紅的腦神經明滅不定;雷聲仿若事先安排好的連環爆破,一聲接一聲。 整個山林都在搖晃,人們似乎是站在一個爛氣球上,隨時都會炸裂。

不光是后邊車輛上的干部群眾慌了,吵著要退回去,就連開挖掘機的中士都發了傻,慌手慌腳,連撞了兩次山壁。 隊長穿著雨衣跑出指揮車, 現場用手勢、 喇叭和對講機交替指揮。

郎嘯安有些擔心隊長, 直接沖進滑坡區,想接替開挖掘機的司機,但被隊長呵斥住了。其實,即使隊長不阻止,他也不敢硬沖了。 一塊水桶大的石頭掉在身前三米處, 接著又一塊石頭砸下來,碎石聲轟響,震得半邊臉直顫悠,小石塊打在鋼盔上,濺起滿眼金星。

那一刻,整個世界變了形,山變軟了,橡皮泥一樣扭捏著; 挖掘機變小了, 像個塑料玩具;但石隊長變得魁梧起來,連一向沙啞的聲音都發出了金石聲。

無數遍回憶, 郎嘯安都感覺那不是幻覺,自己意識清醒,他甚至特意看了看腳下,確認地面沒有塌陷。 隊長身高一米七八,自己一米八二,隊長比自己矮半頭的,但那一刻隊長忽然比自己高了一頭,穩穩地擋在了身前。

終于,挖掘機司機穩定了下來,按照指揮作業,快速掘進,先沖開一條豁口,第二輛、第三輛相繼跟進, 接續清理拓路。 隊長做出手勢,指揮轉移群眾車輛通過。

正當郎嘯安松一口氣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一片類似大海漲潮的聲音, 一股說不上來的壓迫感讓人焦躁不安。 閃電之下,隔著密集雨幕, 郎嘯安突然看到斜對過山坡上的樹木在緩緩下沉,猶如一條潛海的鯨魚尾鰭,只晃了幾晃,就沒入了如波浪翻滾的泥石流中。

一場更大的滑坡發生了,與此同時,巨大的崩塌聲傳來。 郎嘯安要拽隊長撤走,結果反倒被隊長推了一把。 就在此時,一塊大石頭不知從哪里飛過來,先砸到身后的石壁上,又斜著反彈到隊長胸口上, 郎嘯安聽到了讓他骨頭發酥的一聲悶響,而后眼前就是一片猩紅。

隊長噴血的那個畫面反復閃現在眼前,后來郎嘯安他自己都分不清哪是真實哪是想象:隊長邊說話邊吐血,血從鼻子里噴出來,從耳朵里冒出來,連牙縫都往外滋血,連胡子楂都在滲血,血還冒著泡沫,密集而滑黏,一片片的,擦不干,抹不凈……

那一刻,郎嘯安看到了末日:他站在黑色山丘與火紅熔巖間,靈魂麻木,記憶斷片,等明白過來后,人已經被救到了運輸車上,隊長則被抬上另一輛車開向基地。

郎嘯安以為自己暈倒了,但戰友們都告訴他,你一直很清醒。 你與隊長一前一后從轉彎處沖了出來,險些被活埋。

隊長被申報烈士, 基地官兵中有五人立功, 郎嘯安只得到一個嘉獎。 郎嘯安很難受,他不是難受自己沒立功, 而是難受自己失去了救災的最后一段記憶。

據團部事后傳出消息:本來機關相關部門要給郎嘯安報請二等功的,但在評功會上,有人反映說郎嘯安在山體滑坡的最后一刻撇開隊長,自己跑了……

他們兩個當時處在一個死角,盡管與拐角之外的官兵只有幾步之遙, 但沒人確切看到真實情況,只能是各說各的推測。

郎嘯安本來就因為隊長犧牲心懷愧疚,再加上這種論調質疑,心下越發難得安生,他知道自己當時害怕到了極點, 撇下隊長也不是沒可能。

郎嘯安忍著性子等著,想等自己情緒徹底安定,恢復記憶。 但記憶還沒有恢復,卻等到了部隊裁撤的消息。 部隊陷入忙亂,再沒人提起救災的事了。

郎嘯安是助理工程師,屬技術人才,本來是第一批分流人員, 戰區某保障基地有意要調他過去,但郎嘯安不想走,他愿意留守。 而那個保障基地總部位于大城市,條件好,發展空間大, 多少人擠破腦袋還去不成呢, 他不去,指標立即就被搶了。

郎嘯安的想法很簡單,在基地站到最后一班崗,把那段丟失的記憶找回來。

郎嘯安戴上墨鏡下樓,見兩個女孩正在察看車的左后輪胎。 他徑直走過去,察看了扎胎情況。 一段螺紋鋼筋扎進輪胎溝槽里,外露截面磨得雪亮,打眼一看就知道扎透了。

需要補胎。郎嘯安讓她們把車上貴重物品收拾一下,自己把車開到十六號庫,親自動手卸輪補胎。 實際上,這種活兒完全可以交給手下, 但他為了補償剛才的冒失, 決定自己干。由于修理庫房是軍事區,她們不能進來。

前后不過十分鐘, 郎嘯安便補胎安裝完畢, 還順便為她們檢查了一下發動機、 制動液,又把剎車片緊了緊。

謝謝郎隊長,這么快的速度。 紫衣女孩突然又想起什么來,問,隊長,請教一下,汽車電子屏經常死機是怎么回事? 4S 店拿電腦測過好幾次了,軟件、硬件都說沒問題,結果還是經常死機。

郎嘯安指了指屏幕旁邊掛的那個手機架,女孩恍然大悟,說怪不得哩,電子干擾唄。 這時候那個藍衣女孩問,隊長,我們能不能參觀一下營院,再到靶檔上看看?

郎嘯安說,可以。但庫區不能進,院里不能拍照攝像。 本來他是不愿坐她們車的,但又怕她們偷拍,就坐了上去,一塊來到靶檔下邊。

從靶臺到靶檔土山,郎嘯安簡單介紹了一下,還順帶講了兩個打靶的趣事。 對著兩個漂亮姑娘,不興奮是假的,但女孩那身紫紅色上衣又像一道警戒線, 提醒他克制。 日子太散閑,任何一點雜念都能落地生根,長出大片雜草來。

拾級而上,到土山頂。 土山頂上還砌有一道厚厚的水泥墻。 墻上是紅色標語,標語下面是一小塊藍地白字的安全責任牌, 上面的責任人還寫著老隊長石輝的名字。

藍衣的女孩看了一眼責任牌,長長地“哦”了一聲,石輝——

紫衣女孩點頭說,是的,石輝,基地石隊長。

郎嘯安解釋說,對,他是我老隊長,三個月前犧牲了。 他抬手指了指基地大門左邊說,隊長就是在十八號庫前壯烈犧牲的。

紫衣女孩摘下墨鏡,凝望著十八號庫的方向,輕輕點下頭,又把墨鏡戴上,問郎嘯安,能抽支煙嗎? 郎嘯安做個手勢,表示可以。 腳下是水泥臺,不怕失火的。

她掏出煙來,抽出一支,先遞給郎嘯安。很有意思的是, 她手里的香煙與隊長平時抽的一模一樣,都是他老家生產的小眾香煙,那個牌子很少見。 據隊長說,他的香煙也都是托煙草的戰友給買的。

郎嘯安不由自主接過煙,學著隊長的模樣在鼻子下嗅嗅, 而后捏在左手的拇指與食指間。 女孩要給他點上,郎嘯安擺手說,我不會抽煙。

熟悉的煙草味把郎嘯安帶回了曾經的歲月,在他心目中,真正的軍旅路,是由這里開始的。

四年前, 郎嘯安軍校畢業后被分到B 團。那時的他心高氣傲, 一心想在團機關干出名堂,盡管事事賣力,卻往往弄巧成拙,第一印象支離破碎,最終來到了山溝基地,渾身上下都帶著破罐子的味道。 他沮喪之余,決定努力考研,只盼早點離開這里,工作上多半是馬馬虎虎。

某次,團領導陪著師首長來基地檢查新裝備,郎嘯安又心血來潮想表現一把,突擊背誦了一肚子知識點,想在首長面前一鳴驚人,結果變成了“一陣哀鳴”——首長是內行,句句戳到了軟肋上,問得他一臉驚恐。 至于新裝備的操作更是破綻百出,當場被團長訓成了雪人,從內到外,他涼成一坨,感覺頭頂的藍天白云都被扯碎了,飄成了一地的柳絮。

這時候,石隊長開口了。 郎嘯安以為隊長會雪上加霜,借機批評自己一通,把他本來就丑陋的第一印象敲打成一個反面模具。沒料到石隊長倒評說起了上級的不是,他說,這個還真不能光怨我們,新裝備倒是發下來了,可首長們小心翼翼,生怕用壞,當千金小姐一樣養著……

送走首長, 石隊長帶著郎嘯安爬到土山上,點一支煙,指向遠處,說,你好好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呢? 郎嘯安看著周邊的山,望望頭頂的天,實在覺得沒什么看頭。

石隊長說,你看,這天,這山,這個營區,都是誰的? 都是部隊的、公家的? 跟你沒什么關系?錯!這都是你的天地,是你郎嘯安的世界,是你的組成, 是你的內存, 它們將跟你一輩子。 你上進,這一切都生機勃勃;你消極,這一切都面目可憎。 混日子,是活埋自己呀,同志啊, 你那十年寒窗, 是為了一朝扎根用的,不是為了臉上貼金。 你肩上那兩顆豆,算不得糧食,充其量是顆種子,你懂嗎……聽我一句話,想當個人物,就先當植物,把根扎下去,一直扎到十八層地獄……隊長抽一口煙,猛地一掌拍到郎嘯安后背上。 那一拍,仿佛往他心中安裝了一幅廣袤版圖,眼界頓然一寬。

郎嘯安徹底改變了自己的想法,毛里毛躁的他終于平靜了下來, 他第一次明白了什么是“長城上的一塊磚”:重點不是磚,磚頭到處有,重點是長城,找見了長城,磚頭才有了價值。 石隊長讓他登上了長城, 看見了萬里山川。

從此以后,郎嘯安不再混日子,專心致力于裝備管理,跟著隊長學習專業知識。 從庫房倒垛干起,從裝備操作學起,練焊接,學繪圖,研保障。 兩年后, 郎嘯安成長為團技術骨干,出色地完成了三次重大演習保障任務。 在新裝備掌握上,他也讓人刮目相看,特別是無人機駕駛技術,在兄弟單位都小有名氣……

煙抽畢,三人下山。 郎嘯安送兩個女孩出門時, 讓哨兵把自己屋里的半箱礦泉水搬出來送給她們。 女孩從車后備廂里拿出一條煙來,郎嘯安搖頭拒絕,目送她倆出門。

隊長,團里有電話。 值班戰士小朱喊道。

團里通知,訓練基地負責人下午三點到團部開電視電話會。 末了,副團長又特意打來電話,囑咐郎嘯安務必準時到會,上級強調,訓練基地是重點。

基地原本是有電視電話會議系統的,半個月前給拆了。 石隊長犧牲后,團里派團副參謀長臨時負責基地, 當時部隊要裁撤的命令已經下達,而且有消息透露說,本團訓練基地將首批移交E 旅。 副參謀長請示,決定工作先行一步,預先拆除打包相關設施。 如果不是郎嘯安強烈反對,周副團長幫著說話,恐怕連監控也一并撤了。

郎嘯安對副參謀長有看法,兩人沒少鬧別扭。 副參謀長過來后,按道理是應該在石隊長的辦公室辦公的,但副參謀長很反感,說在隊長辦公室不吉利。

郎嘯安說,胡說八道,隊長辦公室怎么就不吉利了? 你認為這是兇宅? 這是英雄的地方。 副參謀長反口問道,你們隊長是英雄,可你怎么在關鍵時刻把他甩了? 郎嘯安一時無語,甩手便走了。 自此后,兩人就沒怎么說過話。 后來副參謀長交流到了戰區保障基地,臨走時他還特意來基地轉了一圈, 同兄弟們告別,郎嘯安硬是沒理他。

郎嘯安吃過飯,開車趕往縣城團部。

會議是關于做好留守工作,抓好裝備管理的內容。 會議指出,訓練基地及裝備器材由D旅接收,但D 旅正在組織一場重要演習,一時還沒有精力接裝,基地人員仍需要正常堅守,一如既往抓好裝備維護保養,確保性能良好,隨時拉得出,用得上。

會后,副團長又把郎嘯安留下,反復交代:從目前情況看,沒有特殊情況,你跟基地都會歸建D 旅。 他們治軍相當嚴格,對我們這個現代化基地很重視,依照他們的風格,說不準還會來個突襲檢查。 所以你要保持警惕,抓好基地安全管理和裝備維護,絕不能掉以輕心。 你們人少擔子重,出力不討好,出事不得了。 有什么困難及時匯報,我們能解決多少是多少。

郎嘯安問副團長,今天來的那兩個女同志是您什么朋友? 看樣子對基地還是有所了解的。 副團長說,她們我也不認識,是我戰友的朋友。 你對她們兇點也好,省得再有熟人往那邊瞎跑。

從團部出來后, 郎嘯安就奔向了石隊長家。

隊長犧牲后,郎嘯安來過五次。 第一次是在隊長犧牲一個月后,郎嘯安逼著自己來的。他拎了兩大兜子東西, 卻找不出一句合適的開場白,在門口站了十幾分鐘,身體制動,腦海翻滾,若不是嫂子開門招呼,他還會站下去。

進門之后,阿土和阿渾跑過來,一個往身上撲, 一個朝腿上蹭, 氣氛一下子就松快了。阿土、 阿渾是隊長家的兩條狗, 阿土是黑貝,阿渾是柴犬。 一年前, 阿渾還是條受傷的流浪狗,后來被隊長收留,現在出落成黑豹般漂亮。

此后,郎嘯安又來過四次,有時是順道來的,有時是特意來的,主要是幫著隊長的兒子石虎補習數學。 石虎上初三,明年就要考高中了。 平時,他都是通過微信視頻給小虎補課。

郎嘯安說話很小心,生怕哪句不合適惹嫂子傷心,更怕嫂子詢問隊長受傷時的情況。 但嫂子一如往常,始終沒聊起敏感話題。 郎嘯安很想問問嫂子是不是也懷疑自己當了逃兵,但轉念就覺得這個想法太自私, 怎么能用嫂子的傷來止自己的痛呢?

隊長家在一樓,樓后還帶了個小院。 剛按響門鈴, 阿土和阿渾就跑出來。 阿土聰明,直接把門打開,一下子撲到郎嘯安身上,大舌頭舔了過來。 這兩條狗原來對郎嘯安感情一般,自隊長犧牲后,它們見到他就格外親熱,郎嘯安同樣感覺它們親近了許多。

嫂子問,吃飯沒有? 郎嘯安說,還沒呢。 嫂子就進廚房下了一碗素湯面。 石虎邊吃面邊問,安叔,部隊是不是都拆完了?我下午又看見一個車隊過來拉東西了。 郎嘯安“嗯”了一聲,吸溜一口面條,問石虎月考成績。石虎說,我已晉升班級前十名了,數學考了一百一十分。

嫂子說,別翹尾巴啊,保持住! 她這么一說,兩條狗突然一愣,齊刷刷把尾巴都收了回去,把三人逗得大笑。 郎嘯安說,阿土、阿渾,你們都回去吧,我們要開工了。

嫂子邊洗碗邊問,哎,嘯安,你要分流到哪個部隊呀? 我聽說是D 旅。 郎嘯安說,大概率是D 旅,現在還不敢說死。 嫂子又說,我有個親戚在D 旅,可以幫你打聽一下。 郎嘯安說,不用打聽,知道多了反而心亂。 我無所謂,怎么著都行。

嫂子又問郎嘯安對象的事。 郎嘯安說,這事急不來,又趕上這么個階段,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邊走邊看吧。

郎嘯安在市里談過一個女朋友,戀愛三年多,兩個月前分的手。 郎嘯安和女友跟隊長一家吃過好幾次飯。 隊長勸他,早點結婚,要個孩子,情感就牢靠了。 郎嘯安就問,隊長,你是不是有什么擔憂? 隊長說,她心高,你氣傲,早些成家能彼此彌補,晚了就互相抵制了。 結果還真是這樣,自從女朋友升成企業高管后,三天兩頭開會出差, 他們的拌嘴吵架就隔三岔五地升級,最終一拍兩散了。

郎嘯安讓石虎把月考錯題重做一遍,又盯著他做了一張卷子,這才站起身來,交代說,這陣子管理會緊,我不大回得來,輔導還是線上哈。

石虎一直送到單元樓門口, 郎嘯安說,別送了,做題細心點,平常懂事點,別跟媽媽抬杠。他說著又習慣性地拍拍石虎的腦袋。這一拍,郎嘯安才感覺石虎個子長高了一大截,活脫脫一個小石隊長。

石虎點點頭,說,叔叔再見。 郎嘯安揮手時,突然聽到嫂子在屋里一聲號啕。 盡管廚房里的水龍頭開到最大,他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回去的路上,郎嘯安時不時走神,嫂子與隊長的面容交替閃現, 一個隱隱的憂慮如水波般蕩漾在心頭:哪天記憶恢復,倘若發現自己真在關鍵時刻拋棄了隊長, 要不要跟嫂子實話實說呢?

郎嘯安意識到自己又在焦慮, 他搖下車窗,讓風灌進來,加大油門,把車速提上去。

他的車技好到連自己都驚訝, 單軌橋、雙軌轎、“V”字形路、彈坑路,都是小菜一碟。 前年軍事大演習,他多次執行裝載任務,在復雜戰場條件下, 將一輛輛輪距二點九五米的戰車開上三米寬的懸空平板,又快又穩,無一失誤。

當年軍校畢業時, 郎嘯安只是會開車,遠談不上駕駛技術,而且他也并不熱愛機械,面對車輛從沒有摩拳擦掌的沖動。 當石隊長帶著郎嘯安走進特種車庫時, 他覺得自己連根螺絲釘都不如。 螺絲釘好歹是這些大家伙的一部分,而自己像一條瘦長的蟲子,跟這些鋼鐵巨獸格格不入。

隊長說,這些車輛你不但要會開,還要會修。 不但要用手修,更要會用電腦修。 郎嘯安仰視環顧, 不由皺起半邊臉。 隊長看他神情,慢慢說道, 不要老想著自己是去駕馭一個龐然大物, 你只是通過這個大家伙去鍛煉自己的心力……一番操作下來,隊長說,你就是吃這碗飯的,好好干,干出個一二三四來。 后來,郎嘯安問隊長,你憑什么斷定我能干好呢? 隊長說,能讓你平靜下來的,就適合你;你能平靜去干的,手藝就能練高級。 你穩,車子也穩,我也感覺穩,這就妥了。

進山時,天已近暮。這段路況相對復雜,大車也比較多,郎嘯安放慢了速度。 其實,在他看來,山路行走會車,晚上比白天安全。 晚上有燈光,對面有車來能早發現,反而不易出事。

他拐過一兩個急彎后, 發現路況異常,迎面過來的逆行車輛在自己前邊轉了半個彎,擠占了部分車道——肯定出事故了。這也在郎嘯安意料之中。

這里原本是個大坡,又緊鄰轉彎,前后都是急轉。 出山道路右側是一道深溝,路面在這里突然收窄。 三個月前那場大雨,造成路基垮塌,原本道路右側臨近深溝處是個斜坡,現在幾乎成了筆直的深淵。 偏巧前陣子又有大貨車把護欄撞斷,相關部門一直沒裝,只是拿水泥臨時砌了一個低矮臺階。

出事地點就在護欄斷掉的水泥臺階處。一輛紅色轎車斜扎出路面, 右前輪懸在水泥臺外側。 車尾處站著女司機,邊看手機邊望向遠處。 看樣子,她應該叫了道路救援。

車輛跟女司機都熟,車是上午進基地的那輛紅車,女司機是那個藍衣女孩。 在團里知道她們跟副團長的關系后, 郎嘯安覺得沒有什么幫助的必要,便隨車流開了過去。

就在他將要駛過出事地點, 馬上加速時,一聲叫喊傳來,郎隊,幫忙。 上午那個紫衣女孩站在一側人行道上,揮手攔車。 郎嘯安開的是軍車,穿的是軍裝,而且車窗半搖,她一眼便認出來了。

郎嘯安沖她做個手勢,見對面沒車,急轉方向盤,車身一個漂移,就停到了她面前。 她指指前邊,會車遇到一輛大車,我們陷到了路邊,你幫忙看看。

郎嘯安點點頭, 下車找了兩塊薄片石頭。她也麻利, 立即從不遠處的路肩上拾來一塊透水磚。 紅衣女孩告訴郎嘯安,剛才有一大哥幫忙,但沒成功,反倒把車整體都向路邊靠近了。 她們已經打電話叫救援車了,但趕過來怎么也得半個小時以后。

郎嘯安把車停在紅車后面,前后左右看了一圈,情況確實有點復雜:車右前輪完全陷進路外,車右后輪離路邊有一尺左右,路外就是深溝。 雖然水泥臺外側有十幾厘米寬的落腳處,但人無法站立,根本借不上勁。 車頭的方向是個下坡路,倒車費勁,油門方向盤必須恰到好處,再稍有失誤,就必須得上吊車了。

郎嘯安沿水泥臺階走過去,讓她們把薄石片和透水磚遞過來。 他先把透水磚塞到輪胎與水泥臺階中間,使車輪有力可借,又選兩塊扁石頭頂住前邊方磚,固定好后,發動車輛,猛加油門倒車, 待右前輪胎內側剛壓到水泥臺邊緣時,向左打輪,加大油門,紅車打個戰,而后穩穩停到了路面上。

郎嘯安把車交給她們, 兩人道了聲謝,上車去了。 郎嘯安也趕緊上車順行百余米,再找路口掉頭回到基地。

職工老何正站在基地大門口抽煙,左手里還拿了一根長竹竿。 郎嘯安問,何師傅,這是咋了? 老何說,剛才大門口來了一群烏鴉,也不回窩,就在門口的樹上、墻上聒叫,我拿竿子攆了攆。

老何是團訓練基地的老同志,到基地工作的時間比石隊長還早十年, 馬上就奔六十歲了,現在的工作是管理基地菜園、掌廚和協助哨兵巡邏。 用老何的話說,基地是他看著長大的, 他當年過來時, 基地一律都是小平房、小操場、小菜園呢,哪有現在這么氣派。

郎嘯安問, 您趕它們干啥? 老何長長地“嗯”了一聲,說,不吉利呀。 這幫東西是眼見部隊解散,氣勢壓不住了,這就過來搗亂了。

郎嘯安不好意思反駁, 就要開車進門,何師傅說, 郎隊長你稍等, 我給你拿了點東西。郎嘯安把車開進門停好, 看老何拎來一個紅色塑料袋。

這是什么?

這是我從鎮子徐老先生那里給你配的藥,安神補腦,可以治失憶,你吃幾天試試。 徐先生的藥管用,當年老隊長也吃過的。

郎嘯安問道,石隊長也吃過? 什么時候?

老何說,早了,十五年前吧。十八號庫這片地,原來是片野地,里邊只有一口老井,也是咱們的一塊菜地。 那年夏天, 我在這邊鋤地,石隊長在那邊想摘根黃瓜。 就這時候,咱們基地一條白狗跑過來, 一下子就把石隊長給撲倒了。 隊長就追那條狗打, 他前腳剛離開,后腳地面就塌陷了,最后塌了半畝地,那個坑老深了。 后來有人研究過, 說這個地下面是空的。 我懷疑下邊是墓穴,我小時候,在這片見過石人石馬……那次, 石隊長真是嚇壞了,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腰疼腿軟出虛汗,徐先生只開了一服藥,吃過就好了。

謝謝何師傅,多少錢?

花不了幾個錢,說這就見外了。 你先吃個試試吧。

晚上十一點半,下士小王敲門,眼上像是蒙了層蜘蛛網,臉色泛白,眼神渙散,連說話都像缺氧。

怎么了? 郎嘯安問。

隊長,十八號庫里有情況。

什么情況?

那個——鬧鬼! 小王支支吾吾說道。

郎嘯安走到值班室, 見老何正在抽煙,忙問,何師傅,十八號倉庫什么情況?

是這樣的,我跟小王巡邏,走到倉庫門口的時候, 聽著里邊有動靜。 再湊近一耳朵,里邊有人說話,仔細一聽,是石隊長。 話聽得真真兒的,他像在教育人:好好干,干出個一二三四來,不管你能耐多大,都得一步一步來。孫悟空厲害不厲害, 西天取經也得一步一個腳印……

郎嘯安又看看小王,他猛點了幾下頭。 郎嘯安本想察看一下監控的, 但又想起那里的監控早就拆了,就問,你們進門看了嗎? 小戰士渾身打個激靈,說,腿都嚇軟了,哪還敢看呀。

郎嘯安說,咱們隊長你怕什么?

老何說,怕打擾他不是。

郎嘯安說,你們待著,我看看去。 老何說,我陪你一塊去吧。 下了樓,老何又拽住郎嘯安道,我有個擔心,擔心石隊長沒走利落。 郎嘯安問,您指什么呀?

老何嘆口氣說,你們都沒注意到,我是操這個心了。 隊長在車上搶救的時候,那只黑貓過來了,在那輛急救車下邊晃悠了好幾圈呢。那只黑貓不吉利。 農村辦喪事,是絕不允許黑貓靠近棺材的。 我懷疑呀,拿這個迷信的話來講,隊長的魂魄沒走完,一部分興許就留下來了。

郎嘯安說,那更得看看去了。他頭里走,后邊又跟來好幾個人,有的晃手電,有的拿了警棍,還有的嚷著去牽狗。

庫門打開,空無一人。 樹影搖曳,滿院雜草,雜草叢中還散落著一堆河沙。 院子東南角和正北墻邊,各堆有幾排空心磚。 十八號庫房是個半拉子工程,只建了一小半,大部分還是個空架子,只有最北邊一小間庫房相對完整,但檐部也沒有密封, 庫房里除了幾床墊子再無其他。 地上積著灰塵,沒有人到過的痕跡。

基地每一座庫房建設,都凝結著石隊長的心血。最開始,基地庫房都是傳統結構。后來,隊長絞盡腦汁,按照立體存儲、自動收發的標準做配套設計。 到了十八號庫房建設時,石隊長又說服首長再次升級改造, 建議把庫房建造為穿梭板式密集存儲立體庫。 但很可惜,先是他犧牲,后來部隊編制撤銷,這座庫房就半途而廢了。

耳邊突然響起一陣詭異的笑聲,聲音縹緲而沙啞,竟然一下子分不清遠近,就像恐怖片的配音, 聽著瘆人。 盡管事前有了心理準備,郎嘯安心里還是咯噔了一下。 兵們也一陣騷動。

老何有經驗,說,這是夜貓子叫。夜貓子有好幾種,叫聲也有好多樣,有的不可怕,有的就嚇人,比如這種叫聲就挺瘆人的。

大家搜檢一圈,一無所得。郎嘯安說,大家休息吧,明天再檢查。 等關門上鎖后,郎嘯安并沒離開,他想再待一會兒。 一者,事情來得不可思議, 恐怕要引起大家恐慌, 他得鎮著點,不能讓同志們疑神疑鬼,心神不寧;二者,他多少有點不甘心,想多待會兒,盡量想想清楚,找出點蛛絲馬跡。

自從隊長犧牲后,郎嘯安覺得自己麻木了許多,仿佛神經上生了一層繭子,除了對紅色和小動物敏感外,很多東西似乎都在疏遠。 比如對于人際關系、個人進步,包括對黑暗的感受,他的反射弧都一下子拉長了。

此刻,他當然做不到心靜如水,但也沒有緊張慌亂。 偶爾有那么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就是在等某個人似的, 等那個人從暗影里跳出來,給自己一個驚喜。

他失眠很長一段時間了, 半夜突然醒來,清醒得仿佛腦海中有輪太陽, 身上似有無數個齒輪在轉動, 他只有不停地走來走去才能平靜。 剛開始是在房間轉悠, 更多的時候,他會在營區里徘徊, 一圈又一圈, 直到雙腿發軟。

山間秋夜有了冷意,風吹樹葉,嘩嘩如小河水。 手機響了一下,看看表,不知不覺已過了二十分鐘,信息提示,宣傳股楊干事給自己電子郵箱發了一個文件。

下午開會期間同楊干事坐在一起,楊干事說他找到了一張照片,上邊有石隊長。 郎嘯安就煩請他把圖片好好編輯一下, 給自己發過來。

石隊長最不愛對著鏡頭,照片極少,郎嘯安跟他四年,除了一張側面工作照,再也沒有其他合影了。 但隊長酷愛使用錄音筆,工作總結、心得體會、裝備使用、談話記錄甚至風聲雨聲,他都喜歡用錄音筆記錄下來,先轉換成文字,再保存成音頻資料。

郎嘯安回到辦公室打開電腦,從信箱里下載了兩張圖片。

一張是編輯加工后的照片:照片中,老隊長坐在空心磚堆上,身體直挺,面帶微笑,左手扶腿,右手叉腰。 陽光把一段樹枝的影子映在他臉上, 很像是嘴上叼了個碩大的烏木煙斗。 那感覺,頗有些元帥的神韻。

另一張是十八號庫施工現場圖,圖片主體是倉庫施工建設場景, 老隊長只是個背景存在,圖像比較模糊,經過楊干事妙手編輯后,老隊長的形象才有了光彩。

看著隊長的圖片,郎嘯安突然覺得十八號庫剛才的事情就是一個笑話:要么是個巧合,要么是個惡作劇。 以隊長的性格,怎么會搞這些偷偷摸摸的事情? 他就算回來,也是要堂堂正正回到辦公室來的。

郎嘯安正這么想著,突然聽到隊長辦公室里傳來了一聲響。

郎嘯安開門,見四級軍士長黃偉也走了出來,后邊跟了兩個探頭探腦的下士。

隊長的辦公室兼宿舍在一樓東邊陽面,北邊是戰士宿舍,對面是郎嘯安的宿舍。 深夜一聲巨響,同時驚動了兩個屋。

黃偉瞪著眼,看著郎嘯安,嘴里沒說話,臉上卻分明犯著疑。 兩個下士穿著短褲,腦袋像土撥鼠般直愣著。 就在郎嘯安掏鑰匙的當口,隊長屋里又一大聲的響動傳來, 后邊那個兵嚇一哆嗦,向后兩連跳,舌頭打著卷,嘴里像吸溜著一根滾燙的面條。

推開門,打開燈,一切如常。

隊長辦公室的衛生每天打掃, 從未間斷。桌上地上,書架上沙發上,一直干干凈凈。

書架擺滿了各類書籍,那些書籍都變黃變軟,中間夾滿了各色小紙條,齊齊整整地露在上面,就像書籍發出的嫩芽;書架下層,堆滿圖紙和模型。 這些大都是隊長的私人物品,嫂子只取走了一小部分, 其余的都留在了辦公室。

滿是劃痕的辦公桌上剩下一本日歷和一個煙灰缸。 日歷上放著郎嘯安從紫衣女孩那兒接來的一支煙。 碩大的玻璃煙缸里放著一只打火機, 煙缸邊緣還沁著一個泛黃的不規則印漬。

郎嘯安打開抽屜看了看,那只紫紅色的錄音筆套還在。 兵們里里外外查看一遍,連床下沙發底下也檢索一遍,并沒有發現什么異常。細心的黃偉發現,玻璃窗子倒像是動過,開了細細一條縫。

窗子是斷橋鋁的推拉窗,雖然窗扇不是很緊, 鎖扣也不大好使, 但風絕對推不動窗玻璃,更何況,也沒有什么風。

幾個人把眼光瞅向郎嘯安,分明是在疑神疑鬼。 郎嘯安說,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我們沒發現罷了。 今兒晚上我在隊長屋睡,你們回去吧。 他讓人把被子抱進來, 鋪在外間沙發上,而后沖大家揮了揮手,順便把燈滅掉。

黑暗中,他閉上眼,抓著手電,專注地傾聽著一切動靜,但屋里再無任何異響,反倒是隔壁戰士宿舍窸窸窣窣,床架子吱吱呀呀。 郎嘯安本以為會有個夢,結果一覺就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早飯后, 郎嘯安在食堂開了個短會,把昨天的會議精神傳達了一下,要求大家安下心來,精心做好裝備維護工作,此外,日常各類訓練值班不能放松, 等待移交。 有一點,他是很清楚的,兵不能太過清閑,正如機器不能放置太久,無聊是會生禍的。 至于昨晚的事,他一句也沒說。 有些事,不解釋還好,越解釋越懸疑。

上午操課,郎嘯安先帶領大伙清整了十八號庫院,鏟除了雜草,而后帶兵點驗庫房。

打開兩個庫房,仔細轉了一遍,郎嘯安還是一陣臉紅,這才發現,近幾個月來,自己還是放松了要求,對裝備管理松懈了不少,如果隊長在, 一定會訓斥的: 該碼垛的沒有碼垛,有不少箱體沒放好,簡直就是堆放凌亂;裝備該密封的沒有密封,或密封得很不到位,跑風漏氣;還有一些裝備,許久未動了,輪胎已然開始走形。 這些實心輪胎,按規定每月都要轉動固定角度,否則就會影響使用……還有最簡單的保養登記填寫都不夠規范, 冷眼一掃就知道是倉促填寫敷衍了事的。

整整一上午,郎嘯安都泡在庫里。 細致地整理裝備,讓他安心不少,每整理完一類,就感覺心里清靜了一片。 偶爾,他腦海中也會閃出一個答案:或許昨晚那些動靜,就是隊長提醒自己要整理庫房吧。

點驗結束時,黃偉報告說,剛才在角落里發現了一架攝像機,還能用,不如裝到十八號庫,也好監控一下。 郎嘯安覺得這樣挺好,便同意下午把監控裝上去。

老何不大同意,找郎嘯安說,這時候還裝那個玩意兒干啥? 萬一隊長真想在那邊歇會兒, 干嗎非得打擾他呢? 咱先不說迷信不迷信,這世間萬物,沒有不想圖個清靜的! 你跟隊長關系這么好,得體諒著他點……

郎嘯安拒絕了老何的意見,他認為:在老何看來,不裝監控是對石隊長的體諒;在自己看來,恰恰裝上監控是對石隊長的尊重。

結果,下午裝監控時,還真差點出場事故。

中士小佟在十八號庫裝監控時,竟然從梯子上摔了下來, 萬幸是掉到了上午清除的雜草堆上,如果直接拍到水泥地上,絕對摔成重傷。 可即使如此, 他右胳膊也疼得抬不起來,郎嘯安趕緊派人送他到鎮衛生院檢查。

據其他人說, 當時佟班長正在打電鉆,沒想到一只黑貓突然從檐下躥出, 伸爪子就是一撓,佟班長下意識一躲,人就掉了下去。

梯子高有三米,底部又架在一米多高的空心磚堆上,高空作業兩手并用,又沒采取保護措施,出事概率肯定高。 郎嘯安本想狠狠訓斥他們幾個一頓,可看到黑貓時他還是忍住了。

黑貓確實有點異常,格外兇悍。 有戰士拿來一根長竿趕貓,它非但不跑,還沖著長竿撕咬,向戰士們揮爪示威,站在十八號庫檐下橫梁上虎視眈眈。 最后,它干脆跳到墻上,不斷沖郎嘯安搖頭齜牙,既像是威脅又像是吵架。

小佟回來,拿出檢驗單子,說骨頭內臟都沒事, 不過是軟組織損傷。 郎嘯安這才放心,親自上梯子, 把監控安裝在了對面十七號庫的墻壁上。 等安裝完畢,黑貓也消停了,轉身退到檐下, 嘴上似乎叼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躍上房頂跑走了。

它速度太快,銜了什么沒有看清。 有戰士說, 像是叼了只小動物, 郎嘯安估計是只小貓,老貓護小貓,理該如此。

第二天上午, 郎嘯安帶人盤驗六號庫,檢查保養無人機。

團隊自前年開始配備偵察用微型無人機,團部為此專門成立了一個飛行小組, 郎嘯安任組長。 但無人機大都用來迎接檢查,大多在基地上空飛行幾圈,偶爾還會出個“公差”,幫著宣傳部門搞個航拍,實戰經驗欠缺,遠談不上什么戰斗力。

后來,上級派下一名無人機駕駛員進修名額, 隊長向團里建議: 派郎嘯安外出參加培訓。 但那會兒郎嘯安已經成了技術骨干,任務多, 機關感覺離不開, 便找了個業務一般、工作清閑的后勤助理去了。 結果可想而知,這名同志培訓三個月, 大都把知識變成了皮下脂肪,實際技能沒提高。秋季聯合演習,B 團就吃了一次大虧, 自己的無人機只能在天上兜圈子, 而對方的無人機卻把自己的部署偵察個底掉。

去年上半年,隊長再次爭取,郎嘯安這才得到了為期半年的專業培訓。 正如隊長所料,半年之后的郎嘯安在無人機駕駛方面照樣又成了佼佼者。

三個月前的抗洪救災,郎嘯安曾向隊長提議:先用無人機進山偵察一下,特別是在山體滑坡等地質災害方面,可以預判情況。 隊長不同意,認為雷雨天氣,又是在山里,飛無人機格外危險。 郎嘯安拍著胸脯說,山里雷電沒那么厲害,憑我的技術和咱們的裝備,我有把握不出事。 但到底隊長也沒同意。 隊長犧牲后,郎嘯安特別后悔沒能與隊長爭取一番, 他當時應該堅持自己的觀點,把無人機飛出去。 為此,他自責了很長一段時間,一個多月沒進六號庫。

逐臺裝備檢查一遍,無人機的狀態維護不錯,只有三架無人機有點小問題:其中一架慣性測量單元沒有校準, 還有兩架無人機電機軸承螺絲略有些松動。

天氣晴朗,只有絲絲微風,郎嘯安決定飛一架六旋翼無人機。 開始他只是調成自動航行模式,讓無人機升空,圍繞基地旋飛。 無人機不斷升高,顯示屏上的視野瞬間高遠,他的心境也開闊了不少。

郎嘯安戴上遠程控制眼鏡, 切換飛行模式,熟練地掌控著操作桿和按鍵,眼中展現出俯瞰之下的山巒面貌。

訓練基地西部和北部, 地勢較為平坦,山勢較緩;東邊和南邊,地勢復雜,特別是東部山區,地勢越來越陡峭,道路蜿蜒,林木茂密,溝壑縱橫。

郎嘯安邊飛邊在心里默默定位:在哪里進行了防洪,在哪兒救護了村民,在哪兒遇到了麻煩。 無人機懸停,面前是一處既高且陡的山崖,崖上草木蔥蘢,點綴著大片黃色、紫色的野花。 如果不細看,很難發現曾經斷裂塌陷的痕跡。

他又把無人機升高五十米,原來陡峭的山峰,突然就矮成了一個土丘,那個面目猙獰、怪石嶙峋的存在, 瞬間就化作了一根稍帶萌意的綠蘿卜。 山間曲折環繞的公路,仿佛纏系在蘿卜上的細小藤蔓。

郎嘯安特別愿意在這個高度俯視這座山頭。 甚至他一遍遍幻想自己成為巨人,像孫悟空在如來佛手掌上那樣, 沖它肆意撒上一泡尿,好徹底羞辱它一番。 如果沒有它那一大片山體滑坡,隊長是不會犧牲的。

就在無人機準備返航時,郎嘯安突然發現一輛紅色汽車。 因為無人機高度,行駛在山間公路的汽車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 也不知怎么搞的, 他突然感覺這輛紅車就是那兩個女孩開的。

無人機降飛,跟蹤上汽車,鏡頭拉近,郎嘯安直覺沒錯, 這輛紅色汽車正是紫衣女孩開的那輛。

汽車開得不快,似乎在尋找著什么,在經過一個岔路時,突然右拐,開向山上。 這片山上既沒風景,路況也差,她們上山干什么? 郎嘯安的飛機調整了一下角度, 不緊不慢地跟著。

轎車停在山頂東側。 車里下來三個人,兩女一男。 兩個女孩換了衣服, 共持一張地圖,男人手持一架望遠鏡, 不時在本子上寫記一下。

為怕暴露,郎嘯安將無人機偏西南調動一下,使機子處于他們頭頂的陽光直射處,又觀察片刻。

郎嘯安隱約覺得,這兩個女孩所有行動似乎與基地有關, 但那只是轉瞬即逝的主觀感覺,并無依據。 如果部隊沒有解散,他也許還會跟蹤查驗,但現在沒有這必要了。

收回六翼無人機,郎嘯安又特地把“神龍”找出來飛了兩圈。

所謂“神龍”,是一架改裝過后的固定翼無人機,郎嘯安帶隊對其進行過技術改造,使它具有了捕獲其他無人機的功能, 兵們都稱其為“神龍擺尾”。

六號庫驗完,郎嘯安又特地到十八號庫轉了一圈。 院里已然收拾干凈, 沙子重新歸攏,堆在了墻角, 沙堆四周用空心磚做了一個圍欄,磚壘得整整齊齊,看上去舒服了許多。

院中那棵碗口粗細的山楂樹, 枝葉茂密,果實累累。 不知道這棵山楂樹是什么品種,結出來的果子又大又圓,味道酸甜,沒有苦頭澀尾。 去年秋天,嫂子帶著石虎過來玩,摘了一大包,回去加冰糖熬了一鍋山楂醬,那個味道格外好吃。 嫂子還會用山楂釀酒,那味道在郎嘯安喝來,比葡萄酒好喝多了。

年初山楂樹開花時, 十八號庫破土動工。隊長再三強調,絕不能傷了這棵樹,為此還預先用空心磚把樹圍擋起來。 當時郎嘯安還說,今年秋天, 咱們多摘點, 讓嫂子當技術指導,咱也熬他幾十斤山楂醬來。 想來用不了多久,山楂就會紅了,但有沒有機會摘就難說了。

他正思忖著,手機響了一下。掏出來打開,見是石虎發來一張圖片: 一架黑白色小型無人機。石虎問,牛不?我二姐送的禮物,她昨晚過來的,在我家住了一夜。 郎嘯安問,正課時間,你怎么玩起手機來了? 石虎答,今兒周五,開家長會,我媽去學校了,我在家呢。 我媽昨晚哭了兩場……

星期六,全員休息,按比例,訓練基地可以有兩名人員外出。 出乎意料的是,沒有一個同志愿意出去。 想想以前戰士們一到節假日爭相請假外出的情況,真不知該喜該憂。

戰士們要么玩手機,要么打撲克。 兵們以前打牌,像是打架,撲克甩得像打耳光,各個爭得面紅耳赤,圍觀者如十八羅漢現形,各路動作都有,現在則文質彬彬,甚至還謙謙君子起來,活像是烈酒兌了水,失去了那個勁道。

只有當兵們聊起之前執行任務,聊到此后歸建D 旅時,才露出一股久違的興奮。 兵們說東說西,最關心的就是基地還存不存在,是會繼續成為D 旅的基地,還是會挪作他用? 現在這幫人是繼續駐守基地, 還是會調到其他地方?

郎嘯安在這方面幾乎無話可說,他既對D旅了解不深,也對未來考慮不多,只能現聽現想,保持沉默。

正在這時候,有個戰士跑進來報告,隊長,咱們基地上邊有架無人機盤旋, 飛來飛去不想走。

郎嘯安出去,果然看見一架無人機從基地上方掠過,由南向北,速度并不快,高度約五十米。 起初他并沒在意,因為山里經常有游客路過,且不少驢友都是航拍愛好者。 這些人大都配有無人機, 也有不知情者或者技術不過關的人,偶爾會把無人機開到營區周邊來。

對于無心的飛手, 一般都是喊話告知,勸其撤飛; 對個別冥頑不靈者, 則用無線電阻截,覆蓋其遙控器信號。 年初,據說上級要配發無人機干擾裝備, 至少應該有反無人機電磁槍和噴網式無人機,但后來因為部隊撤銷,這事也就不了了之。

觀察一陣后, 郎嘯安發現來者確實不善,這架無人機不像是誤打誤撞, 而像是偵察挑釁。 它在操場上方飛過幾圈后,置警戒信號于不顧,大搖大擺地飛到了庫區上空。

與此同時, 外出觀察的戰士回來報告,附近沒有飛控手,也就是說,這架飛機是遠程遙控。 從飛行軌跡和狀態看,對方是個高手,完全克服了視覺差,駕駛技術相當老練。

第三次警示無效后, 郎嘯安取出了遙控器,準備用無線電阻截。 這個遙控器,是郎嘯安和隊長自買器材組裝的, 它的原理就是針對無人機的常規民用頻段進行信號干擾和控制。

很遺憾,這架無人機很有實力,竟然絲毫不受干擾。 又飛兩圈后,無人機直接懸停在了二十米開外的上空, 又很囂張地撒下一些白花花的東西。

隊長,干他。兵們一下子被激怒了,異口同聲喊道,神龍擺尾。

很久沒見過兄弟們這么同仇敵愾。郎嘯安決定予以迎頭痛擊, 立即派人去六號庫取出“神龍”。

“神龍” 在去年演習中出了事故, 重傷退役。 郎嘯安跟維護組的三名技師覺得可惜,對其進行了維修并加以技術改造——一位藏族修理技師大談西藏冷兵器“狗棒”(類似“繩鏢”的武器),這讓郎嘯安他們腦洞大開,決定把這架無人機改造為能發射繩鏢的空中武器,專門用來對付其他無人機。

石隊長也很贊成, 支持他們開展技術攻關。 最終他們為這架單兵手持無人機裝上了兩條繩鏢。 飛行后,這架無人機會在接近目標時按指令射出繩鏢。 繩鏢打出后,會呈樹狀展開,像兩把小掃帚擊中或者纏繞目標。

但“神龍”的改造很不完美,首先是飛行速度不夠快, 很難跑得過敵人, 只能誘敵靠近,借勢旋轉,迅速出鏢,打敵人一個措手不及;其次穩定性不夠,如果風勢稍大一些,“神龍”尾就擺不好, 或者誤差較大; 再次是收尾無力,繩鏢打出之后收不利索,甚至收不回來,只能在外邊懸掛著。

但無論如何,今天必須祭出“神龍”,試一試身手。

“神龍”起飛,盤旋半圈,突然加速朝對方撞去。 對手有意炫技,懸停不動,等著“神龍”來撞。 郎嘯安判斷對手必然會躲,且向下飛的可能性大。 低空飛行很危險,以對手的傲氣判斷, 十有八九會下降。 郎嘯安看似要直線撞擊,卻已然做好了向下沖的準備。

果然,在“神龍”俯沖的同時,對手也開始下降, 兵們一陣歡呼。 兩架無人機擦肩而過,如果各自再偏一點點, 那架無人機就會被撞下來。 這下,對手再也不敢大意,迅速上仰,拉開距離,再不敢貿然靠近。 郎嘯安也不急于進攻,反做示弱狀,好吸引對手過來,再乘機“擺尾”收拾它。

這次,那架無人機保持了高度警惕,以速度優勢,始終與“神龍”拉開距離。 郎嘯安一直在揣摩對方的想法:單純消耗是不利的,無論它的優勢有多大,一旦電量消耗過度,它必須返航。 又飛兩圈,郎嘯安明白了對手的意圖,對手是想把自己的無人機吸引到墻外, 讓郎嘯安同樣在視野之外進行拼殺。

郎嘯安不再追趕, 做出疲態收工的架勢。對手見狀,不愿撒手,緊跟過來。 郎嘯安見對手露出了破綻,猛地旋轉機身,彈射出武器,但見機身一震,空中亮光一閃,“神龍”尾又擦著對方機翼而過——仍是失之毫厘。

對手明顯又嚇一跳, 飛機操控略有變形。兵們則頓足捶胸,一通惋惜。

郎嘯安推動油門,趁對方稍微愣神的工夫猛沖過去,取勝只在這一霎,喪失了這幾秒,就徹底失去了良機。

然而對方反應很快, 迅速朝操場飛去,飛行高度很低。 在這個高度上,稍不小心,無人機就有可能失控。 而且,對方用心相當險惡,他們看到了“神龍”的尾巴并沒有收回,還在空中飄擺,便故意飛經操場邊的柳樹處,好讓“神龍”直接掛到樹上當風箏。

對方無人機突然升高,越過樹冠。“神龍”知難而返,外旋回飛。 就在大家覺得敗局已定時,突然有兵高呼,快看,快看。

大家凝神看向柳樹,一只黑貓猛地從樹頂上躍起,揮掌直擊,那架無人機結結實實挨了一下,猛地墜了下去,搖晃了兩下,又勉強拉起,飛向了墻外。

一幫兵們狂叫著沖向柳樹下。

那架無人機踉踉蹌蹌飛走了,戰士們圍在樹下沖著黑貓歡呼雀躍, 完全忽略了它在十八號庫的搗亂行為。

有心的戰士用手機拍下了這組鏡頭,鏡頭放大放慢,可見黑貓如同金剛般從樹頂躍起,凌空一擊,又準又狠,如演科幻大片。

兵們的高興勁還沒消散,副團長就把電話打進了值班室,郎嘯安,你好牛啊,干落一架無人機?

郎嘯安一愣,問,副團長,您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那是D 旅的無人機。你行動之前為什么不請示?

副團長,情況緊急,它又太過囂張,來不及請示。 郎嘯安說道。

好吧, 正好我也有個通知,B 團基地整體移交D 旅, 而D 旅也會派一個先遣組入駐基地。

沒過十分鐘,副團長又打來電話說,一個小時左右,D 旅參謀長會帶人到基地, 我馬上趕過去,你們準備一下,把會場布置布置,盡量正式些。

兵們一時有點摸不著頭腦,整半天是大水沖了龍王廟,還沒加入人家部隊呢,反倒把他們揍一頓。郎嘯安說,D 旅的人一向傲氣,給他們個下馬威也好。 咱們整理一下衛生,迎接檢查。

衛生還好說,會場布置就有點犯難,郎嘯安搞技術可以,但搞接待是外行。 原來基地專門有個軍士長負責會議接待,他這一走,就感覺有點抓瞎。 會場好辦, 小會議室能湊合,麥克風、 音響也能保障。 但在很多細節問題上,郎嘯安總感覺事情沒辦到位, 比如對方來幾個人,會議什么主題,人家要了解什么,等等。這些細節越想越覺得復雜, 郎嘯安有點拿不準, 再次給副團長打電話請示。 副團長說,這些事不用你操心, 你把基地弄得干干凈凈就成。

衛生整理完畢,副團長帶人過來,他制作了一塊會標,打印好了匯報稿,竟然連姓名牌也帶過來了。 會標、姓名牌、講話稿,這些往日看來多少帶點形式主義的東西, 此刻卻顯得格外鄭重且必要, 一下子就把氣氛帶得嚴肅了起來。

D 旅穆參謀長帶了兩名作訓參謀、一名裝備助理、一名宣傳干事,還有三位軍士。 其中兩個參謀都是女同志:石竟瞳,王欣穎。

二十分鐘后,兩輛勇士越野車、一輛通信指揮車開到了樓前,參謀長帶人下車。 郎嘯安不由愣了一下, 發現兩位女參謀就是開紅色轎車的那兩位,紫衣女孩就是石竟瞳。

穆參謀長是張國字臉,短發濃眉,看著格外嚴肅,他徑直問副團長,郎嘯安呢? 郎嘯安走上前去, 打了個敬禮。 穆參謀長一語不發,盯著郎嘯安打量了半分鐘,問道,你們的無人機戰術很別致呀,連貓都用上了。 郎嘯安說,首長,我們就這點三腳貓的功夫。

這句話,郎嘯安脫口而出,純屬謙虛,沒想到反起了一語雙關的作用,雙方都笑出了聲,連穆參謀長都沒忍住,指了指石竟瞳道,那架無人機就是她指揮的, 你們這也算是不打不相識吧。

石竟瞳人如其名,摘了墨鏡看,眼神格外清亮,眸子里似乎飄著一團亮亮的墨氣。 兩人同時舉手敬禮,又握了握手。

哦,對了。參謀長又介紹說,石參謀是你們石輝隊長的侄女,這次任務,她是主動要求來的。 郎嘯安心里“哦”了一聲,原來石虎口里的“二姐”就是她,也怪不得她對基地熟悉呢。 郎嘯安遂又重新握了一次手,鄭重地說道,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副團長請參謀長到樓上小會議室,說準備了一個簡單匯報。

穆參謀長說,不用匯報了,我們現場辦公,邊看邊說。 我們旅黨委決定,把這次基地接裝納入我們整體演習中, 演習課目有復雜道路駕駛、應急保障、無人機偵察標記、引導打擊等等。 此前我們已經組織人員在山里進行了現場考察,正式演習很快就要展開……

D 旅的作風果然不一般,雷厲風行,說是要“很快展開”,其實已經進入了演習節奏。 郎嘯安也明白過來,石竟瞳之前入山,是帶著任務來的,可能是怕開軍車太顯眼,這才換上了便服,開了地方牌照車輛。

按照參謀長要求,兵們從庫房里把兩臺應急電源車、兩臺多功能運輸車、兩臺防護突擊車開到操場上,說是室外檢查,其實就是一次戰前檢閱。 副團長也沒有料到D 旅工作節奏這么快,悄悄問郎嘯安有沒有問題。 郎嘯安笑著搖搖頭,表示沒問題。

軍士長黃偉帶人在那邊拉動裝備, 副團長、郎嘯安陪著參謀長檢查其他庫房。 參謀長說話和氣,檢查得格外仔細,參謀、助理從冊表看到零部件,全是雞蛋里挑骨頭的架勢。

三個庫房檢查下來,沒發現任何問題。 穆參謀長不由點點頭,說不愧是一流基地,庫房建得好,有前瞻性,基礎打得扎實,備戰意識很強。 副團長感慨地說,要說這基地的最大功臣,還是我們石隊長。

一行人從十七號庫出來, 直奔十八號庫。副團長介紹說,十八號庫沒有建完,是個半拉子工程。 參謀長一聽反倒來了興趣,說,這才要看看呢,聽說這個庫房的設計規劃更先進,正好看看前期工程, 找個樣板借鑒借鑒。 說完,還囑咐干事多照幾張照片。

郎嘯安讓下士小王去拿鑰匙,誰知道他磨嘰了半天才回來,支支吾吾說鑰匙找不到了,問能不能晚點再看。 郎嘯安還納悶,心想鑰匙就在值班室,怎么會找不到呢? 抬頭見小戰士沖他使眼色,雖然沒明白具體什么情況,但看出事有蹊蹺,便不再問了。

穆參謀長見狀,皺了皺眉,說,你們到底是百密一疏呀,那就晚點再看吧。

好巧不巧,正當大家要走的時候,一陣小風吹過,幾片紙灰從墻里悠悠飄了出來。 其中一片紙灰還沒完全燒化, 隱約能看出是冥幣的一角。

參謀長看出了不對勁,下令開門,必須要看看十八號庫里有什么。 小戰士這才怯怯地拿出鑰匙開門。 門開之后,就發現在圍擋沙子的空心磚上擺了一個小香爐, 香爐前有三個小紙碟子, 碟子里分別盛放了水果、 香煙、雞肉。 碟子旁邊是個小酒杯,酒杯里還有多半杯酒。 香爐前的地上用沙子撒了一個圓圈,圓圈里是一堆紙灰。

爐里的香燒完了兩根,一根只剩下五厘米左右。 蘋果沒蔫,香蕉沒變黑,看樣子擺的時間并不太長。

參謀長看向郎嘯安,責問,你們這是搞的哪一出? 郎嘯安也蒙了,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好,但隨即就想到了職工老何:一定是他在這里燒紙祭奠隊長。但這又該怎么解釋呢?郎嘯安只好保持沉默。

這時候有戰士過來報告,說一臺應急電源車沒有保養好,出故障了。

十一

郎嘯安腦袋“嗡”了一下子,不可能呀,應急電源車前天還檢查過,怎么可能出問題? 等他到了操場,一下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D 旅兩個三級軍士長站在車邊,眼神挑釁,嘴角帶笑,靜靜看著郎嘯安他們。

不是電源車出了問題, 而是人家出了難題,現場考試。 穆參謀長看看手表說,限你們十分鐘,排除故障。

裝備啟動后,發現供電不穩。 導致這種情況有多種原因,得逐項排除。 郎嘯安向四級軍士長黃偉點下頭,兩人目光交流一下,立即進入角色。 像這種情況, 他們并不是第一次遇到。 之前隊長經常這樣給他們出情況,這里拔個插頭,那邊松個螺絲,而后在一旁觀看,或用扳手敲鋼板催促, 或正兒八經地胡亂指揮一通。

隊長反復強調:修理的關鍵是在“理”,而不是修。 關注點不要放在修理結果上,而是要放在修理過程中,一點點排除,一點點完善。

黃偉是基地維修排的修理技師,是個慢性子,事情越緊張,他的節奏越慢,每個動作都像抽絲拉線一般,環環相扣,從不脫節。 周副團長本來想調他回團里的, 但最后還是被郎嘯安留了下來。

兩個中士配合,拿來電腦和工具箱,他們一旦進入角色,立即沉穩下來。 郎嘯安打開電腦檢測,黃偉抄起工具修理,一個敲擊鍵盤如流水,一個揮動工具如手術刀,不到六分鐘,排除了三個故障,電源車恢復正常。

D 旅兩位技師瞪大了眼睛,參謀長點頭笑笑,不錯,名師出高徒,通關了。 副團長,讓大家集合一下吧。

所有的官兵站成兩排, 參謀長開始訓話,同志們, 這次見面比較特別。 正常情況下,我們應該在D 旅相見,但由于情況特殊,我們相逢在基地, 且不打不相識。 歡迎大家加入D旅,成為D 旅的一分子。 通過一系列接觸,我看到了你們的軍事素質與精神風貌,接下來,你們將進入緊張的演習之中, 希望同志們保持戰斗精神,展現自己的聰明才智……

送走D 旅參謀長后, 副團長讓郎嘯安陪他到隊長辦公室坐坐。 因為從此以后,基地事實上就不再是B 團的基地,而屬于D 旅了,作為負責B 團留守工作的副團長就與訓練基地劃清關系了。

郎嘯安陪著副團長在基地轉了一圈,在操場邊遇上了老何。老何一拍大腿說,沒想到的事啊,我昨晚偷偷祭奠了一下隊長,想著今天晚上撤走,結果給咱們基地惹出了大麻煩……副團長跟老何使勁握了握手說, 我跟參謀長解釋一下吧,相信他能理解。

D 旅留下了三名干部、三名軍士。 根據石竟瞳的意見, 三名男同志住在原先為她們安排的房間, 她和王欣穎參謀住在隊長的辦公室,那里邊有個小套間,套間里有衛生間還有兩張床,而且隊長辦公室里軍網插口多,利于辦公。

下士小王找到郎嘯安,說石竟瞳找他問了十八號庫內的情況, 他就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郎嘯安說,說了也好,反正早晚都要知道的。

晚上,石竟瞳把郎嘯安叫過去修訂演習預案,辦公桌上鋪滿了地圖和方案。 屆時,他們將會接受“藍軍”的挑戰。 石竟瞳告訴郎嘯安,我們旅的裝備更加先進, 特別是在無人機這塊,遠超B 團,你還需要適應一下,這兩天咱們加緊磨合……

正說著,石虎打來了微信視頻電話,郎嘯安趕緊出來,回到自己辦公室,一連給他講了兩遍數學題,又盯著他做了一道例題,這才放心。

嫂子在電話里問, 嘯安, 沒影響你工作吧?郎嘯安說,沒有。嫂子又問,你們是不是馬上就要去D 旅報到了? 是不是要離開基地了?郎嘯安說,沒呢,早哩。嫂子說,走的時候跟我說一聲啊,我給你們做頓飯,你要沒時間過來呢,我就去基地,反正不準悄沒聲地就走人哈……

嫂子最后一句話里, 其實是帶了哭音的。郎嘯安鼻頭一酸,為控制情緒,他深吸了一口氣, 抬頭見石竟瞳拿著煙站在門口, 他便笑道,是小虎,問道數學題。

石竟瞳說, 謝謝你對小虎的關心和陪伴。郎嘯安搖搖頭,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石竟瞳抽口煙說, 我特別好奇。 參謀長走后,我問過下士小王, 他把十八號庫的所有情況都跟我說了,他復述我三叔的那段話,是我三叔說給我的。 我記得很清楚,就是在他犧牲的六個小時前,那天我把電話打到他辦公室,他跟我談了一會兒心——

突然,隊長屋里傳來一聲尖叫,打斷了談話。 兩人趕緊過去,見王欣穎站在門口,余助理則一動不動地盯著窗子。

什么情況?

一只大黑手拍窗子! 王參謀拍著胸口說,嚇我一大跳。 不是真的鬧鬼吧?

夜里十一點鐘,屋里開著燈,窗戶外邊根本看不清。 郎嘯安把燈都關掉, 慢慢靠近窗戶。 這時候,看見一個黑乎乎的家伙再次探下身來, 在遠處燈光的映照下, 確實像一只黑手, 足有尺把長, 還有兩只閃著黃藍光的眼睛。 它向屋里看了看,又使勁拍了兩下玻璃,力氣很大,整扇窗戶都在搖動,發出砰砰的響聲。

郎嘯安打亮手電, 發現是那只大黑貓,黑貓叫一聲,翻身而去。 他打開窗子查看,這才發現剛才那只黑貓是倒吊在空調支架的橫欄上。

郎嘯安恍然大悟,上一次的怪響應該也是這只黑貓弄的。 現在看來,這只黑貓是來找石隊長的,隊長不在,它就敲擊窗戶。

石竟瞳又在玻璃上發現了兩個貓爪印,令人費解的是,爪印是紫紅色的,仿佛是血跡。

十二

加班結束時,已經深夜十二點。 郎嘯安對石竟瞳說,你們先休息,我出去看看。 他剛走到大廳, 見小朱站在值班室門口一臉焦急地張望。 小朱小聲說,隊長,十八號庫有點小情況,你們都在加班,我沒敢進去說。

什么事?

你來看看監控錄像。

錄像回放,在燈光下,發現有三只碩大的黃鼠狼正在上次黑貓出現的地方徘徊, 它們先是在房頂,而后下到房檐,又順著排水管下來,在院里上躥下跳,在沙堆的空心磚上跳幾下又跑回到排水管下,再次爬上管道,似乎在找著什么。

老何擺放的供品, 兵們早已經收拾走了,這幫家伙在找什么呢?

緊接著,黑貓出現,它從屋頂躍到墻上,又從墻上跳下,直撲一只黃鼠狼。 三只黃鼠狼都善斗, 且一心對敵, 瞬間就與黑貓戰在一處。五六個翻滾后,兩只黃鼠狼被咬成重傷,伏地不動,另一只黃鼠狼躥上排水管道,越過墻頭逃走。

黑貓靜立一會兒,跳墻爬到十八號庫房檐上,徘徊片刻,像在找什么東西,隨后也跳下墻頭。 看它的動作,不像剛才那么敏捷,估計是受了傷。

郎嘯安突然意識到,這只黑貓很可能是在保護什么, 在它眼里, 十八號庫是它的領地,領地里藏著寶貝。 剛才那場血戰,極有可能是護寶之戰。

郎嘯安抓起手電奔向十八號庫。 借著燈光, 他看到庫門口多了一團東西, 拿電燈一照,發現是一只死黃鼠狼,脖頸上傷口外翻,血已凝固。 地上血跡斑斑點點, 延伸出十幾米,血跡指向的正是基地辦公樓。

黑貓極有可能受了傷,它拍打隊長房間玻璃,應該是去找藥。 或者說,在黑貓的印象里,住在那個房間里的人也會像隊長那樣幫助它。

推開庫門,電燈掃照之下,發現了另一只被咬死的黃鼠狼。 郎嘯安又拿手電照了照倉庫屋檐,實在看不見什么,最好是等天亮后架起梯子仔細尋找一番。

排水管道有些變形,應該是上次小佟梯子翻倒時給撞的。 郎嘯安用手拍了拍,感覺管道中間有異響,像是卡著一個什么東西,再使勁一拍,有東西順滑而下,落在了地上。

眼前閃亮一下,郎嘯安仔細看去,發現那竟是隊長的錄音筆。 沒錯, 就是隊長的錄音筆。 之前,他也找過好長時間,后來推測是丟在了山里。

隊長的錄音筆,怎么會在這里? 郎嘯安打量著這支筆, 心頭一陣疑惑。 背后有腳步聲,回頭看看,是小朱和石竟瞳。 她問,有什么發現嗎? 郎嘯安把錄音筆交給她,說,這是隊長的。

說話間,靈光一閃,郎嘯安突然想明白了:應該是在隊長急救前后, 這支筆從他口袋里掉了出來,而后被黑貓叼走,藏在了這十八號庫的房檐下。 上次黑貓之所以發怒,并不是因為在保護什么小貓,而是在保護這支錄音筆。

石竟瞳按了按錄音筆說,沒電了,需要更換電池。

三人出了十八號庫, 石竟瞳輕呼一聲,后退兩步——那只黑貓慢慢走了過來,停在郎嘯安面前。 它沒有發起攻擊的意思, 輕叫一聲,又原地轉了一個圈。

黑貓確實受了傷, 左肩上還在向外沁著血。 仔細看去,傷口并不是新的,血是從一條長長的血痂上滲出來的。 郎嘯安突然意識到,它的這道傷口很有可能是在抓無人機時被剮的。

小朱,還有白藥吧,拿點來。

黑貓似乎聽懂了郎嘯安的話,直接臥在了他的面前。 這個場景又讓郎嘯安想到了隊長給它療傷的那一幕。

小朱拿來兩粒膠囊、一袋藥粉。 膠囊塞在火腿腸里,扔給了黑貓。 藥粉他不敢上,遞給了郎嘯安,說再回去找個工具。 郎嘯安怕黑貓失去耐性,決定徒手給它敷藥。 石竟瞳遞過來幾張餐巾紙,讓他把手包上,免得被傷著。

郎嘯安搖搖頭,慢慢探手去敷藥,不料黑貓突然起了警覺,一個翻身亮出爪子,當它發現郎嘯安的手絲毫未動時,這才放了心,伏到地上,把脖子前伸,抻長筋骨。 郎嘯安把藥粉撒到它傷口上, 又把那半根火腿腸往它面前推了推。

黑貓起身,一口叼起了火腿腸,飛身上墻,又跳上了庫頂,消失不見了。

石竟瞳長吁一口氣,點上支煙,問郎嘯安,這什么動物你知道嗎?

不就是一只大黑貓嗎?

錯,這哪是貓? 她苦笑一聲,天啊,你跟我叔都沒一點常識嗎? 你沒見它耳朵尖伸出來的鋒毛嗎?你注意沒注意它的尾巴很短?這是只猞猁,也有人叫它狼貓,但純黑色的極為罕見。

是嗎? 郎嘯安說, 我可真沒有注意。 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隊長也許早就知道,沒說罷了。郎嘯安輕聲說道。

兩人回到郎嘯安辦公室,換上電池,隊長的聲音再度響起。 很快,石竟瞳就找到了叔叔與自己的通話錄音。 前一段錄音,是隊長自言自語的工作日志, 里邊記錄了他和團長的通話;后一段錄音,是他與基地同志們開會的內容。 應該是隊長忘了關機,就這么一直錄了下去,直到他犧牲。

即便是裝在口袋里,錄音筆仍然把外界的聲音錄了個清清楚楚。 郎嘯安按了快進鍵,把場景切換到了山體滑坡那一段。

郎嘯安突然緊張起來,不自覺地看了石竟瞳一眼。 石竟瞳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轉身想走。 郎嘯安攔住了她,要一支煙,點上,說,一塊聽一下吧,看看當時的情況到底怎樣——如果我是逃兵,關鍵時刻甩了隊長,請你跟嫂子說一聲——我真沒那個勇氣。

郎嘯安咳嗽一聲,摁下播音鍵。

風雨聲傳來,現場一片嘈雜。

隊長:郎嘯安,撤回去。

隊長你先撤,我來指揮——

郎嘯安聲音未落, 就聽見石隊長喊了聲“走——”

一陣悶雷般的聲音,錄音筆嗡嗡作響。 快躲——即使隔著錄音筆,也明顯能感受到隊長在發力,能聽到扯拽衣服的聲音。 緊接著是郎嘯安的驚呼聲和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再往后是隊長粗重的喘息聲。

隊長,我背你,快——又是一陣撕拽聲。

快走,別管我——

隊長,挺住,要完蛋一塊完——隨著郎嘯安一聲大吼, 接下來是猛烈的摩擦聲和粗重的喘氣聲……

郎嘯安聽得渾身發抖,手里的煙灰抖落如雪花——果然是條漢子, 他郎嘯安沒有當逃兵。

突然,手機響了,郎嘯安把手機掏出來,一看之下, 不由騰地站了起來。 他使勁地揉揉眼,又猛地晃了晃腦袋,沒錯,電話上顯示:石隊長。

怎么可能是隊長的電話?

郎嘯安按下了接聽鍵,里邊卻是石竟瞳的聲音:好樣的——他回頭,見石竟瞳舉著老隊長的手機,那款手機他太熟悉了——

一瞬間,頭頂上仿佛有個炸雷響起,郎嘯安大汗如雨,眼前閃現出當時的場景——他把隊長背在身上,兩手緊抓著隊長胳膊,踉踉蹌蹌朝外奔,一片碎石和著泥水落下,砸在他腦袋上,眼前濺起一片金星。 而隊長還在肩上掙扎著,快要跨出危險區時,又有一片泥水滑下來, 糊在腰上腿上。 隊長掙脫了郎嘯安的手臂,使勁地推了他一把……

錄音的最后,他們聽到了隊長平靜且清晰的聲音: 小郎他們都沒事吧? 謝謝你們,謝謝——

郎嘯安關掉錄音筆,靜坐良久,仿佛做了一個長夢,等他醒過神來時,天色見亮。 石竟瞳應該回去休息了,桌上留了一包煙、一個打火機。

一切都清晰了: 那晚十八號庫里的聲音,就是這支錄音筆發出的。 操作者是那只黑貓,誤打誤撞之下,它把錄音筆關了機,又是在誤打誤撞之下,它又打開了錄音筆,播放了隊長的聲音,并消耗掉了最后一點電量。

郎嘯安洗漱,開始刮胡子,剃須刀正刮反刮,直到把臉上下巴的胡楂子全部剃凈,用手一抹,玻璃般爽滑。 他又打了三次香皂,好好地洗了把臉。 幾個月來, 他洗臉大都用清水,偶爾會用肥皂。 他討厭香皂滑而細膩的泡沫,現在終于不必嫌棄了。

初秋的早晨,空氣清新,遠處山霧縹緲,青翠山峰點點,泛出幽幽的深藍色,仿佛一排昂首挺立的士兵。 高大圍墻上開出一大片絲瓜花,如一把把黃金號角,在微風中搖動,仿佛再用一把勁,就能吹出響亮的號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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