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丹
我已回鄉多日,想必清貧的
先生也只好退回西湖。
“整個宋朝都浸泡在煙雨之中,
而西湖是煙雨最深處的居所。”
那日,我尋訪孤山,想請教你
植梅的手藝。石碑上新發的
青苔暗示我:你出了遠門。
兼職門童的鶴落在亭尖告訴我,
你是連夜出發的,回江淮防洪。
“像還一筆年輕時欠下的債。”
“筑堤不如給積雨云做扳道工。”
“入伏以后當月夜翻耕,
鋤開月光的瞬間完成扦插,
開出的花才能雪般白,還要
種得整齊,如韻腳一般。”
它高傲的樣子頗像臺起重機。
它還說整個七月,它都不曾
飛出孤山,因為不忍心
對著發胖的西湖照鏡子。
做錯覺的幫兇。“月光落在
枝頭,像層薄雪。”話音停駐
在你墳邊的一截枯死的梅枝上,
它在梅季長出了野菇,仿佛
你經手之物朽爛后仍有奇力。
(發表于《江南詩》2021 年第3 期)
那次在漁村吳大海,我學會了
兩樣本領:傾聽和惋惜。
山路的曲折仿佛在提醒我們
可能來到了語言的邊陲,
湖灣像一張弓,蓄滿了拓荒者
投身漁業的激情。遠遠地,
耳道之中就被傾注了波浪
投擲過來的數不清的白刃。
向南望去,視線穿過樹枝之網
落入湖面,樹枝搖曳,不知
是因寒風而生的戰栗還是
因為夜巡的矮星霸占了鳥窩。
所以通往湖邊的小徑滿是枯枝,
踩得作響,像壁爐里柴火的
爆裂聲。“枯枝,嫩芽的抵押物。”
響聲持久,和祈禱一般古舊。
“無論你對沙灘的誤解有多深,
都不會削減波浪的天真。”
湖底仿佛有個磨坊,浪托舉著
不竭的泡沫,像個女巨人
翻開她的書卷,續寫每個
何其相似的瞬間。“鑲鉆的浪花,
是一種離別時專用的語言,
仿佛告別是它唯一的使命。”
最后,暮色混入了愉快的交談,
我們起身時,注意到了星辰
隱秘的主人,發髻散亂的稻草人
獨自回到石砌小屋,飲下
一次追憶之前,他指揮群星升起,
他并不打算將口令教授予我,
直到我寄身山水的執著賽過湖水
億萬次沒有觀眾的表演。
(發表于《江南詩》2021 年第3 期)
1 追潮的人,寄嚴子陵先生
如果出生地無法自選,那棲身之所
仍有擇選的余地。你決定遠離
漢宮的旋渦,以錢塘灣為起點溯流,
去叩問莊子為你預備的無形的
逍遙之門。“任何時代的逆流而上
都可理解為隱退。”向西二百里,
你挑選在海潮調頭之地落錨,
寄身于風景的長卷,你棄舟生根
成為半島。你與水訂交,結為命運
共同體,衍生出磁場,保護著
本地的山水免受噪音的磨損。
頓悟的沙礫不肯隨水流逝,積成
熱衷聆聽的沙渚。經教化的風景
學會了與四季的齒輪精密地耦合,
石頭磨礪,在胸膛刻滿律己的箴言。
在這春服既成的時節,我也乘潮
而來,盡管急流曾翻卷身體,考驗
我的誠意。我們終能相遇,只要
缺角的月亮愿再度化身信使,
在渡口發明一個陌生的問津者
續寫一個典故。苔痕是最古老的
引路人,沿著月光砌筑而成的石階,
我迫切地登上這春日高臺,以彌補
未能與你共處一個時代的遺憾。
但這不妨礙我們共享同一片山水,
共同追憶富春江完整的未來。
2 回訪,寄郁達夫先生
達夫先生,聽聞你曾于某年五月
租一葉仄舟,在徽州府一個溪流
囤積的地方逗留數夜。確實,
篾篷搭成的空間,更適合招待
苦悶的詩人。枕在船上,夢的奇跡
就無法漫過船舷,你的散文名篇
在繁體的方志里留下重墨,口占
之詩也被刻碑變成風景的注腳。
我將在五月江水再度富有春意之時
乘水流之馬匹,回訪你的故鄉。
與大多數訪客不同,我從上游東漂
而至,像是為了補全一個循環。
“回訪,很難說不是本性的回返。”
除了江水,杜鵑的紅經過新安江
無損地轉譯代替模糊的省界
是另一條索引。兩岸的石頭
已從漫長的旱季復蘇,不論去歲的
山林經歷了怎樣的干旱,山照樣
潑墨般濃郁,未裝裱的風景
從宋元正典立體地復活。“這山水
曾令黃子久先生的顏料甘愿蟄伏。”
達夫先生,我相信,不管這山水
以母語給你頒發的勛章能否補償
一個受難者低緯度的苦澀,你都會
掌一盞五十瓦的圓月在渡口迎我。
“蓮師。”你放棄追月,放棄生活在云端
服食延壽的仙丹。背對島中之湖泊,
逆著舟痕,你目睹陸地被灰塵一點一點淹沒。
你追隨種子嵌入淤泥,往更黑的地方走
才能排除無意義的雜音,往灰燼深處走
才能抵達嫩枝之末,才能識破一生的迷局。
時間溢出你的掌心,像洗不掉的荷漬。
你夜間漫步,手執一只壞的鬧鐘,額頭通亮
像只手電筒,仿佛趕路去喚醒喝醉的刺客。
十五之前,月亮在云層之上繼續生長。
兇猛之鷹伏息在塔尖,像是突然眩暈
臉龐漸漸變小,你替魚群在交錯的蓮葉上
尋識回鄉之路。它們在夜晚回到沙漠
之中的故鄉,跳躍,如受驚的狼群。
你的身體也變得輕透,像只紙燈,靜坐
像游蕩;而你游蕩時,又如一尊石像。
“遠離絕非靠近,但它是另一種靠近。”
你不言辭,仿佛已經離開了這座荒島。
又是一夜不眠,因為你不懂月球的方言。
清晨,你在蓮葉上采集夜露,像漁民
取魚。幽靜是湖水和蓮的友誼,你會臨淵
羨慕魚群的前世是一串空心的水泡。
生之微末。潔凈之軀是不必說出的語言。
蓮葉在湖面上奔跑,仿佛藏身湖底的游魚
正在匆匆趕路,遞給你裝有隱情的泡沫。
你一動不動,專心修補一張掉隊的蓮葉。
“我要點亮你的虛空之心,不息光芒。”
像一張立體地圖,你的登山包
混裝著銅梁和密歇根的風景、土豆
能同時作為食物和貨幣的西海固
以及一位民謠歌手發胖的憤怒。
你曾違背了迷途之人的規勸,
冒著霾用航線縫補了友誼的時差。
“變矮的巫山切割了重慶,南邊是
戲臺,北邊適合作烽火臺。”
記憶像壩區的水面,逐年抬升:
“沉默的巫山像浸泡過的草紙
風化得過快,衰老的人般松垮。”
此刻,你回到密歇根這樣寫下。
“那松垂的緯線,好像正是我們
交替值守的并不嚴密的戰壕。”
我所見的晚霞和你所見的朝霞
好像正是同一塊幕布的兩面。
兩邊的差異足以證明世界是斜的,
好像東半球的局部泄露了底氣。
昨夜,地球轉得緩慢,似有
心事。西半球夜空扎堆的星星
被包扎月亮的繃帶打磨得發亮。
窗外,記憶深處的三峽烏啼
照樣喚醒你指甲里的十座巫山,
前提是潮汐在夢魘里獲得特赦。
如果淺湖里的雪能如約地消融,
你定會看見去年夏天我們
相聚時遺落的那只喝醉的酒杯,
它不知疲倦地叩問那無辜的
湖岸線,就好像漣漪不停頓地
迭代就是友誼不衰的秘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