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荷 周游

中山大學北校區醫學科技綜合樓。攝影/本刊記者 牛荷
中山大學孫逸仙紀念醫院(以下簡稱中山二院)患癌事件尚未有最新調查進展。11月10日,《中國新聞周刊》在中山二院一住院病房見到醫院通報中的胰腺癌患者黃某。黃某家屬表示,不愿接受媒體采訪。
11月7日,中山二院深夜通報稱,近年來在乳腺腫瘤中心實驗室學習、工作過的人員中有3名在2023年先后被確診癌癥。次日,廣州衛健委科教處工作人員稱,正在按照流程跟進處理,會組織第三方機構調查實驗室。
11月9日,中國科協微信公眾號發文稱,綜觀此次事件,之所以會在全社會引起軒然大波,關鍵在于公眾強烈懷疑3名患癌的人員都與乳腺腫瘤中心實驗室有關聯,且其學習、工作時間都在最近幾年。文章稱,應秉承實事求是、科學理性的態度,盡快地探求事實真相。這一事件更深層次的警示在于公眾忽視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科技倫理原則:安全的實驗室環境。
中山二院在前述通報中提到,3名確診癌癥的人,2名現為該院乳腺外科醫生,在臨床工作,另1名為外地來院進修人員,已回原單位工作。該實驗室無在讀學生患癌。其中,黃某在2017~2022年期間在該院讀博,此間在乳腺腫瘤中心實驗室學習,2022年7月博士畢業后入職該院乳腺外科,從事臨床工作。2023年10月,被確診患胰腺癌并接受手術,目前情況穩定。另據媒體報道,黃某的妹妹11月8日接受采訪時表示,黃某被蘇姓導師踢出群聊的情況屬實,“一號出病理,二號就踢人”。
患者劉某2013~2018年在該院讀博,此間在乳腺腫瘤中心實驗室學習,2018年8月博士畢業后入職該院乳腺外科,從事臨床工作。2023年6月被確診患滑膜肉瘤并接受手術,術后恢復良好。另一名癌癥患者為某外地醫院畢業博士生,2021年到該院進修一年,在乳腺腫瘤中心實驗室工作,于2022年4月結束進修離開廣州,今年在工作當地被診斷為乳腺癌。
前述通報稱,中山二院乳腺腫瘤中心實驗室于2009年啟用,至今培養超過200名學生。成立以來,實驗室一直嚴格按照規范統一管理,對所有實驗人員都有開展實驗前安全和規范操作培訓。11月7日下午,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山二院院長宋爾衛就此事回應稱,實驗試劑都在通風櫥內使用,每名學生在進實驗室之前都做了安全培訓,且未使用過放射性藥物。
對于實驗試劑致癌的說法,西安交大一附院肝膽外科主任仵正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即便同一個實驗室的課題組內,先后出現3人患癌,也很難證明癌癥的發生和實驗室環境或使用試劑存在關聯性。北京某三甲醫院乳腺腫瘤內科一名主任醫師分析說,由于接觸有毒試劑,而患乳腺癌的患者很少,乳腺癌大多是由于輻射和長期情緒壓抑等原因導致,而且很少在一年內就迅速發病。即便長期處于實驗室條件下,也并非每天都接觸致癌物質。
“實驗室中使用化學制劑對患上胰腺癌的影響很小,但無法完全排除。”仵正表示,胰腺癌的發病因素非常復雜,包括易感基因的攜帶、基因突變等遺傳因素,也包括吸煙、飲酒、高脂飲食、接觸致癌物質等環境因素。對于一名胰腺癌患者,很難說清楚到底是因為哪個原因才會得病。從一些致病因素開始引起人體細胞變異和增生,到產生原位癌表達,這個過程平均時間可能長達十余年。
前述主任醫師表示,生化實驗室的工作人員,要經常和各種生物、化學試劑打交道,如果有人患癌,自身防護措施是否到位、接觸的有毒試劑類型,以及接觸這些試劑的劑量、時間頻次等因素,都只構成患癌的可能性。即便保留自身的腫瘤標本,也很難通過一系列檢測得出明確結論。如果是都患上同一種血液系統疾病,比如白血病,可以追溯環境原因,其他實體瘤想要追溯病因,并不容易。
有業內人士撰文稱,黃某所屬實驗團隊基本都是用人源的腫瘤細胞系或患者腫瘤細胞構建移植模型,必須用免疫抑制小鼠做實驗,“用小鼠模型看看癌癥耐藥、發展的機制”。去年11月,該團隊一項關于促癌新機制的相關研究發表于《癌細胞》期刊上。黃某所屬團隊負責人、中山二院乳腺腫瘤中心副主任蘇士成為通訊作者,中山二院院長、中國科學院院士宋爾衛對該研究提供指導,黃某在作者之列。仵正分析稱,發表在《癌細胞》的這類研究,是各個腫瘤相關實驗室常做的實驗類型,看不出有什么問題。
國內某三甲醫院一位資深實驗室管理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現有理論認為,腫瘤的發生、進化和突變,本質上是生物為應對環境變化而產生的適應性進化行為。醫療機構實驗室大部分為臨床實驗室,使用的試劑為無害化的統一市場化試劑,很少存在生化試劑管理問題。而少數機構的研究型實驗室,研究工作涉及到動物模型實驗。例如用腫瘤誘導試劑在實驗小鼠體內誘導產生腫瘤,再取小鼠腫瘤組織細胞進行病理檢查、基因檢測或其他相關研究。誘導試劑因為管理不善可能出現外泄。
該管理人員稱,正常情況下,無論是臨床型還是研究型實驗室均有嚴格管理規定,不同級別的工作人員只被允許進入相應的工作區域,能直接接觸到危險生化試劑的人員是少數。理論上,由于生物醫學實驗室存在生物安全性問題,行業規范要求此類實驗室定期進行內部檢查和實驗室間的評議檢查。對大型研究型實驗室,通常由省衛健委牽頭,定期開展省內實驗室的質控工作。在一系列舉措管理下,實驗室試劑是不會外泄的。然而,腫瘤誘導試劑等生化試劑一旦發生外泄,后果嚴重。
仵正分析,就目前公布的3名癌癥患者信息,如果要想確認其患病是否與實驗室環境和有毒試劑有關,要先明確其是否有家族癌癥遺傳史和易感基因。此外,還要借助于流行病學調查,相關機構應查看實驗室環境是否存在危化試劑的泄漏。如果出現泄漏,要了解清楚這些工作人員接觸的有毒試劑劑量是多少、是否有過意外暴露、實驗過程是否遵守操作規范等。
一名在美國排名前五的兒童癌癥醫院從事腫瘤領域研究的科研人員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關于實驗室環境或試劑與患癌關系的調查,可以查過去幾年的實驗記錄,以及調查幾位癌癥患者過往幾年是否高頻率地使用過相同的試劑。
11月14日下午,《中國新聞周刊》在中山二院乳腺外科門診見到了黃某的導師蘇士成,他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事件調查仍在進行中。
此前,有消息稱,黃某等人曾工作的乳腺腫瘤實驗室已被拆除。經媒體確認,這一實驗室位于中山大學北校區醫學科技綜合大樓八樓。11月10日下午,《中國新聞周刊》現場走訪發現,實驗室并未拆除。實驗室木門右側掛著寫有宋爾衛教授的牌匾。透過木門上的玻璃窗口,可以看到實驗室內的儀器設備、實驗用品都緊湊擺放在實驗臺和置物架上。
此次的中山二院事件,使得實驗室安全問題備受關注。中國科協發布的文章稱,希望通過此次事件,使有關部門盡快啟動清查實驗室環境安全行動,特別是生物、醫藥以及化工等相對“高危”的實驗室環境,更應成為重點清查對象。
近日,《中國新聞周刊》多次走訪中山大學北校區的科技樓注意到,大多實驗室內,實驗臺上擺放的試劑盒物品都較為擁擠,不少實驗室中,都有實驗人員直接在實驗區辦公的現象。
趙晗在美國一家醫院從事癌癥免疫治療的研究。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國內那些實驗區和辦公區沒有完全隔開的實驗室,存在安全隱患。做實驗時,如果有毒的氣體泄漏,會直接飄進辦公區,一點阻隔也沒有。
一位在中山大學某附屬醫院從事腫瘤相關研究的科研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在中山大學醫學院及其所在醫院的實驗室,不少實驗人員都會在實驗區辦公。該科研人員表示,大多實驗室工作人員吃飯和休息的地方在實驗臺附近的一個角落。很多醫院以前沒有專門的實驗室,隨著對科研要求的提升,近些年,很多醫院都在建立自己的實驗室,并大規模招聘實驗室工作人員,而實驗室整體的條件并不算好。醫院的實驗室往往都只被安排在邊邊角角的地方,而且,大多是比較厲害的團隊,才可能在醫院占到一塊地方做實驗。
國內某博后科研工作人員畢業于國內頂尖的科研院所。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碩士生和博士生入學時,科研院所會發布安全手冊,并安排相關實驗室安全講座,但并非強制要求,因此并非人人都去聽。真正做實驗時,大多數情況是上一屆或往屆的學長帶著新生做,學長們的實驗操作標準程度,也決定了新生做實驗的安全系數,這種實驗習慣也會被傳至下一屆的新生。每個實驗室的試劑和儀器不一樣,學校也不可能每一種都去講解使用規范。比如癌癥誘導的藥物,可能只有某一兩個課題組會用到,這些試劑的安全操作規范,大多源自往屆學生。
近年來,由于實驗室的管理不到位或實驗室研究人員疏忽大意,生物安全事故時有發生。空軍軍醫大學柏銀蘭等人今年10月在《醫學動物防制》期刊上發文稱,2007年,廣東某重點高校的實驗室曾暴發流行性出血熱,其源頭是偶然的實驗小鼠啃咬,導致大批實驗室人員感染。2010年,東北農業大學動物醫學院在實驗教學中,違規使用了未經檢疫的山羊,且師生沒有做好個人防護,導致28人感染布魯菌。
2016年,國務院印發的《“健康中國2030”規劃綱要》中明確,職業健康是公眾健康干預的重要一環,應加強影響健康的環境問題治理,做好實時監測,完善工作環境的健康支撐與保障。2019年,教育部發布《關于加強高校實驗室安全工作的意見》,要求構建學校、二級單位、實驗室三級聯動和實驗室安全管理責任體系,對實驗室所開展的教學科研活動進行風險評估。今年2月,教育部辦公廳印發了《高等學校實驗室安全規范》。值得注意的是,在教育部前述文件中,對于實驗室職業暴露、人身傷害的界定和保障,仍缺乏更具體的實施細則。
如何保證實驗人員的工作安全?柏銀蘭等人稱,應從管理制度和安全意識兩方面下手。醫學、微生物學等學科實驗室應嚴格按照其生物安全級別,設置個人防護等級,包括穿戴手套、鞋套、條帽、護目鏡乃至防護服等。實驗室內部布局應實行“三區兩緩”,在清潔區、半污染區和污染區間應設立緩沖區。對實驗人員應進行實驗安全意識培訓和技能教育,保證操作規程和技術素質。對個人來說,應杜絕在實驗室吃東西等不良習慣,按要求做好實驗防護,妥善處理實驗廢棄物。規范的實驗操作和嚴格的安全管理相輔相成,共同降低實驗室安全風險。
在前述在美國某兒童醫院從事腫瘤領域研究的科研人員看來,科研人員基本都是處在過勞、高壓的工作狀態下,規范的實驗操作,可以規避大部分已知的風險。據該科研人員了解,國外實驗室管理要比國內嚴格很多,雖然實際操作中也會有違規行為,但一旦發現學生操作違規,處罰比較重。如果實驗室管理人員發現一些違規擺放的試劑、器材等,會先給項目負責人發郵件告知,讓其確認出現違規的實驗室及具體違規人員。懲罰根據違規的危險程度確定,如果出現重大實驗室安全事故,項目負責人也會受到影響。

位于中山大學北校區醫學科技綜合樓八樓的實驗室。該實驗室負責人為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山大學孫逸仙紀念醫院院長宋爾衛。

透過門上玻璃窗可以看到實驗室內部。攝影/本刊記者 牛荷
在中山二院癌癥事件發酵的同時,關于中山二院院長宋爾衛之子中學時與中山二院乳腺腫瘤中心副主任蘇士成共同發表論文的消息,以及宋爾衛、蘇士成等人的關系圖也在網上引發熱議。《中國新聞周刊》從中山大學附屬醫院幾位相關人士處確認,中山二院院長宋爾衛之子即為網傳人物關系圖中的宋世鍵。
公開資料顯示,宋爾衛生于1970年,1995年從中山醫科大學七年制臨床醫學專業畢業,獲得碩士學位,進入中山二院普外科工作,之后加入蘇逢錫團隊。2000年,宋爾衛獲得中山醫科大學博士學位;2002年到美國哈佛大學醫學院做博士后研究,2004年9月回國進入中山大學工作。2005年,宋爾衛獲得國家杰出青年科學基金(下稱杰青)資助,時年35歲,2010年擔任國家重大科學研究計劃項目首席科學家。2017年起,他擔任中山大學中山醫學院院長,并于2019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時年49歲。
蘇士成生于1983年,現為中山大學乳腺癌研究中心主任、中山二院乳腺腫瘤中心副主任、研究員。2013年,其師從宋爾衛獲得中山大學中山醫學院外科學博士學位,2016年獲得了國家優秀青年基金(下稱優青),時年33歲。2021年,獲得杰青資助,時年38歲。蘇士成是中山二院培養出的第五位國家杰青。
檢索蘇士成發表的研究論文可以發現,其作為通訊作者發表于2017年的一篇論文,第二作者名為宋世鍵。文章中列出宋世鍵的從屬關系均為廣東實驗中學。該文章于2017年7月1日發表在美國期刊《癌癥研究》上,該期刊的影響因子常年在8~9。宋世鍵的貢獻包括實驗設計、數據收集和分析、論文撰寫和回復。當年7月21日,宋世鍵作為第四作者的另一篇論文發表于《癌癥雜志》上,影響因子為4左右,其貢獻為樣本收集。此外,2018年1月,宋世鍵作為第五作者的一篇論文發表在《分子醫學雜志》上,文中沒有列出其具體的作者貢獻。后兩篇論文的通訊作者中未出現蘇士成。這三篇文章均屬SCI論文,第一、三篇的主題與鼻咽癌相關,第二篇則與食管鱗狀細胞癌相關,所有論文的從屬單位均列出廣東實驗中學。
宋世鍵2017年畢業于廣東實驗中學南山1班。依據廣東實驗中學深圳學校微信公眾號的消息,宋世鍵回校作分享時,稱自己“班里吊車尾、不搞競賽、不玩社團”。其2017年獲得中山大學自主招生入選資格,后進入中山大學醫學院2017級臨床醫學專業進行本科學習。根據中山大學醫學院微信公眾號的消息,2018年7月,在蘇士成指導下,宋世鍵獲得第五屆全國大學生基礎醫學創新論壇暨實驗設計大賽一等獎,報告題目為《巨噬細胞的異常激活在酒精引起的肝癌中的作用及機制研究》。2022年,宋世鍵考取中山二院乳腺外科碩士研究生,師從蘇士成。在當年中山二院公開的碩士研究生復試結果名單上可以看到,在乳腺外科學術型碩士擬錄取的7名學生中,宋世鍵的初試成績得分最低,為370分,復試得分最高,為477.83分,總分847.83排在第三位。
據中山二院網站公開信息,中山二院為國家衛健委屬(管)醫院,創建于1835年,是國內第一家西醫醫院,中國西醫學和西醫教育的發源地。醫院現已發展成為一所集醫療、教學、科研和預防保健為一體的大型綜合性三級甲等醫院。醫院現有職工逾5700人,其中,中國科學院院士1人,973首席科學家1人,杰青6人,優青10人。
(文中趙晗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