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大援
讀完《國際漢學》總第38 期,忽感念作者之辛勞、編者之耐心,從近世幾百年中外文化交流的紛繁演進中沙里淘金,揭橥于篇,使讀者獲知于前,得益于后,成就了漢學(中國學)①本文所說的漢學家,是指廣義而言的,包括研究當代問題的中國學家,此處用“漢學(中國學)家”表示。下文為了行文簡便,只使用“漢學家”,但同時指稱二者的意思不變。研究的發展,由此也想到漢學在當今的發展。
本刊從1995 年創刊至今,見證了漢學研究在改革開放之后走過的路程。差不多十年前,本刊編委、前輩學者李學勤先生曾和我們談過要思考國際漢學研究應該如何發展的問題,后來他把自己的看法發表在《法國漢學史論》的序言里,說道:“今后國際漢學研究應當如何發展,有待大家磋商討論。以我個人的淺見,歷史的研究與現實的考察應當并重。國際漢學研究不是和現實脫離的,認識國際漢學的現狀,與外國漢學家交流溝通,對于我國學術文化的發展以至于多方面的工作都是必要的。”②李學勤:《法國漢學史論·序》,見耿昇著《法國漢學史論》,北京:學苑出版社,2015 年,第1 頁。李先生的想法是具有預見性的,可惜當時我們還理解不深。在此,李先生提出對漢學的歷史研究與現實考察應當并重的原則和認識現狀、與外國漢學家交流溝通的方法。直到今天,我們才發現其中真知灼見的價值,同時認識到將這些原則和方法訴諸實踐,尚需要進一步思考和努力。
近期我參加了一次較大規模的國際漢學研討會,加上平時的一些思考,歸納為以下幾個問題與讀者共享。
按照以往通常的理解,漢學家是在高校或科研機構中研究中國歷史、語言、哲學、文學、藝術、宗教、考古及社會、經濟、法律、科技等人文和社科領域的專門學者。這種理解源于19 世紀初“學院漢學”取代了“修會漢學”之后,漢學借助西方大學的學術優越環境得以發展的史實。但是在當代,便利的交通、日益頻繁的交流,加之中國政府“中國文化走出去戰略方針”“一帶一路愿景與行動”的實施,漢學改變了“陽春白雪”“象牙寶塔”的境況,展現了一幅“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圖景。
這種變化已經有年,僅以最近一次在北京召開的大規模國際學術研討會為例,從會議手冊上統計的105 位海外學者中,傳統意義上的漢學家僅占四分之一;從85 篇論文提要來看,傳統漢學的主題尚不足四分之一。從這個案例中我們看到,除了傳統意義上的漢學家之外,文學翻譯家、職業漢語譯者、專職漢語教師、外交官、記者、涉華事務官員、在中國大專院校的外教等群體,也加入了漢學家的隊伍。當我們對漢學發展史進行考察的時候,必須注意到這個事實,同時也必須關注這些漢學家的成果和學術特色,將其納入漢學研究的視野。
上述漢學家有以下共同特點:其一,他們的漢學成果多數集中在中國當代文學的翻譯和漢語傳授上;其二,他們都與中國有較為緊密的聯系,有些在中國獲得博士學位,也有一些學者在中國擔任外語教師,還有的在所在國與中國的民間友好組織任職;其三,他們的學術視域多以當代中國為主。這些特點表明,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漢學發展有一種新的現象,即貼近社會與現實研究中國,具有實踐性的品格。
這種具有實踐性品格的漢學有什么特點呢?就我主觀的觀察,這些漢學家強調立足于現實,其成果是新鮮的,其視角也是獨特的。例如,在上文提到的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有一位墨西哥漢學家、翻譯家,她說:“了解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方式有很多。毫無疑問,教學和學術研究或許是最有效的途徑,但不是絕無僅有的。還有文學,已經并繼續傳遞著國家、地區、民族和文化的寶貴密碼。”①莉莉婭那·阿索夫斯卡(Liljаnа Arsоvskа):《從墨西哥,從拉美,譯中國》,見《世界漢學家理事大會論文摘要集》,2023 年,第57 頁。她用自身的翻譯經驗,強調通過文學翻譯來了解中國人民、中國社會。這種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實踐經驗頗具啟發性。還有一位法國翻譯家在會上交流中說到,她既翻譯非常“雅”的作品,也翻譯非常“俗”的作品,但有些非常“俗”的中國小說,在法國讀者中非常受歡迎,這引發了她的思考。
此外,有一位外籍教師是奧地利漢學家,他將在北京居住20 年的隨筆結集出版,命名為《我的靈都》,該著的自序題目是《外國人應該愛北京的101 個理由》。他用獨特的視角觀察中國社會和中國文化,極具生活氣息又富有思想內涵。
漢學的魅力是豐厚的,其表現也是多元的。她具有書齋的氣息,也具有實踐性的品格。猶如車之雙輪,鳥之兩翼,傳統的漢學與當代漢學的不同理路不可偏廢。
從漢學發展史看,19 世紀學院漢學及其學術傳統的影響和貢獻是巨大的。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漢學當屬“冷門絕學”,社會認知也以研究者為高雅超俗,和中國18 世紀以來的乾嘉考據學家頗有相通之處。他們重視語文文獻學(рhilоlоgу)訓練的傳統,對知識的追求高于一切。在這種學術風氣激勵下,不僅產生了一批傳世的漢學成果,也由于師承相續而形成特定的研究方法。“二戰”時期,隨著一批猶太學者逃離歐洲,其風氣也浸潤到美國漢學界,加之華裔學者的助力,形成特有的文化遺產,至今仍有傳人。
20 世紀90 年代末,杜維明在中國的一次講演中,曾提出“室內漢學家”的概念,即指那些居于書齋而醉心于漢學的歐美學者。他指出:“傳統西方著名的漢學家很少到中國,他們大多在圖書館和檔案館做研究,一般完全不能用中文交談。如美國加州柏克萊業已故去的漢學家薛愛華(Еdwаrd Н.Sсhаfеr,1913—1991),中美建交后有人建議他到中國進行學術交流,他說我的中國就在我的書房里。……另一位柏克萊漢學家卜弼德(Реtеr Вооdbеrg,1903 —1972),通十多種語言,古代漢語尤其精到。他視漢學研究為其生命,每天談論的只有漢學,其虔誠和專注現在已不多見。”②周勤:《本土經驗的全球意義——為〈世界漢學〉創刊訪杜維明教授》,見《世界漢學》創刊號,1998 年,第9 頁。這里提到的薛愛華、卜弼德是傳統漢學家的典型,他們上承歐洲老輩伯希和(Раul Реlliоt,1878 —1945)、馬 伯 樂(Неnri Mаsреrо,1883 —1945)等人,對美國20 世紀80 年代以來的漢學發展起著引領作用。對于年輕漢學家來說,了解這個傳統是十分有必要的。
總而言之,我們在今天回顧李學勤先生關于漢學研究的談話,把歷史的研究與現實的考察并重,其意義之重要,甚至超過了漢學研究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