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行走筆記

文 李紫

重訪麥溝河

時至今日，麥溝河仍然沒有變，它始終沒有全部敞開自己，保持著和外界的最后疏離，像是要告訴外界，它已經到達底限，這個底限不容修改。它的打開是緩慢的，帶著一點自己的脾氣。

這個季節，太陽劇烈運動，帶著一股狠勁兒，我們不過是去吃一餐飯，它犯不上跟我們這樣較勁，我們不對抗，于是束手就擒，我們的車在日光里滑行，我們似乎不是坐在車里，簡直是坐在日光里。車上的兩顆西瓜滾來滾去，后來，有一顆從中間讓光刀刺裂，那已經是吃完飯之后才發現的事件了。我們當時都沒注意西瓜，只顧著注意路邊的一條小溪，她窄得像一個單眼皮的姑娘，眼睛里卻有橫波流淌。田地一層一層停滯，林木有普遍的綠意，一段土路上躺著沒有波瀾的薄塵，不夠生動的景象不該屬于夏季，其實也不該屬于任何季節。麥溝河，就這樣呆呆地橫陳于日光里。

麥溝河，是一座小村莊的名字。起初，人們把小麥種在河畔的田地里，為了便于灌溉，所以這條河后來便得名麥溝河。這個小村莊的戶籍上共登記著13 戶28 口人。億萬人有億萬人過活的辦法，28 個人也有28 個人過活的辦法。比如種藥材，比如養奶牛，比如開飯店。

我們下車去飯店。寂靜的麥溝河依然保持寂靜，我們打開自己，坦誠相見，也得不到它的回應，太陽曬過的土地不濕潤，是干燥的漠然。

我們不過是過客。

從飯店看出去，街上一律潔凈整齊，比一些室內光景要體面，這種整齊劃一的設計是拒人千里的，在這種情況下，我漸漸做了那主動拒絕的人，忘了自己曾經深情款款地想要熱愛，專一的熱愛不被珍視，那就喊停。

沒有一絲風吹到這里，整整一天，地里的甜瓜秧和辣椒苗動都沒動一下，核桃樹的葉子是一片片雕塑，是樹的修飾，樹下走過的我，向整個夏天絕望地告別，日光仍專一地熱烈。吃過飯，我走到院子里的菜地旁，蹲下身，在一片虛土上用手寫字。我記得若干年前來時麥溝河的樣子，我對它專一而懇切，它已經忘記了。它能記得的是什么？土地有它的脾氣，也有它的運氣，我們作為人，卻需要將自己修煉得沒有脾氣，收起對好運氣的期待。我們不如土地。

回程中，朋友躺在我膝上睡了，那條窄細的溪流再度流過，波光閃處，毫無離傷。

四個小時睡眠后，再躺著已是枉然，昨天去過的麥溝河隔膜成夢外的碎片，夢里是今天要去的另一個新的地方，我自己不能相信，告別一個地方竟然這么簡單，也不能相信，即使沒有和這個地方有過太多淵源，也竟然從來沒有忘記這個地方。

十多年前，我們騎一輛陳舊的紅色老摩托去麥溝河，摩托車的前筐里還載著一條黃色的大狗，中間負責駕駛的是我的朋友，后面坐著我。我們無處可去，麥溝河從那時起就算一個隱蔽的地方，我覺得很適合想單獨做點什么的人去單獨做點什么。

我們想做的事是去捉螃蟹。干炸的小螃蟹有淡淡的咸味，蟹腿香脆，我通常一個人做，一個人吃。我媽沒看到我炸制它們時的狼狽，回來看我站著咔嚓咬蟹腿，從那時就說我是個膽大的人，我其實膽子很小，準確地說，我只不過是個愛吃的人。所以人對人的了解總是不能足夠完整，誤會是別人眼里的真實，但這些不過都是小事。兩個人，一條狗，加一輛車，按照三人成群的說法，幾乎稱得上隊伍，一支單獨出發的隊伍。那條溪流在十多年前當然也在那個老地方，說不上寬大，但相較之下，應該有昨天看到的寬度的十倍之多。那年，河水有緩有急，石頭躺在水里，是河流沉重卻確切的心事。水流清澈不夠十分，但有八分多，掀開一塊石頭，里面大都有蝌蚪、螃蟹或者是水鬼一樣輕盈的灰色小蟲。我從來不敢碰蟲子，看它們游走后才敢繼續行動。等待石頭離開水底帶來的渾濁散去，笨螃蟹就出現了，我就避開它們的利鉗，拇指和食指并用捏住它們。我不明白在這個過程里笨螃蟹們在想什么，因為另有一些聰明的會順著渾濁的水流迅速逃竄，遠離即將要面臨的人類入侵危機。

我第一次油炸這種小螃蟹時，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柴火燒起，把在鹽水里吐過泡泡的螃蟹晾干一會兒，再一股腦放進油鍋里，油不放太多，家里那時一個蘋果也要三個人分食，沒有富裕到可以浪費的地步，我不蓋鍋蓋，雖然不懂得做什么餐食，但認為蓋住蓋子是煮東西，煮的東西一般沒有開蓋炸煎炒的滋味好。我低頭不看鍋，看爐膛，往里面塞進干草和撿來的細細的木棍，騰出手，把頭扭到一邊，估摸著把勺子找好位置，便把它伸進鍋里胡亂攪拌，那里面至少有十五個生命在掙扎，最終走向痛苦的死亡。我不敢直面它們，在這場殺戮中，我殺伐果斷，又慌亂不堪。

我們不是常常這樣嗎？殘忍地做一些利己的事情，殘忍地波及對我們毫無敵意的他者。

如今，麥溝河改變了很多，它有比從前更寬闊的路，卻沒有比從前更寬闊的水，這也是一件小事。往日不值得回溯和緬懷，甚至來日也不值得奮力直追，我們強調的“過好當下”更是虛幻，你不懷念不直追，昨日和未來也不可能不加諸當下的穹頂，今天的河水流淌在舊日的河床，奔向不知道何時會斷流的遠方。那個騎著摩托車去麥溝河的多年前的酷夏，甚至比昨天開著空調的車內還要涼爽，當時樹葉生動，野花歌唱，你知道的，那時昨日只是昨天，未來有無限可能，而那時的當下，就是去一個叫麥溝河的地方玩，人和狗一樣，眼睛里展現出對下一秒飽含期待的光芒。

現在呢？狗出門時需要戴著鏈子，由人牽著才能出門。更多的鏈子牽住人的肢體和精神，人更像是木偶。如果萬物都受制于無形的鏈子，那么麥溝河的麥子、溝壑、河流，哪一個會更長久留存，誰也不得而知。

深夜，我獨自回到麥溝河邊，冷清的夜里，流水聲輕不可聞，麥溝河的水比白天又小了點，細聲細氣地陪著我，和我同步漸漸收聲。這短暫的理解是我的一廂情愿，它在河床上猶如我在人世上，它從寬闊到窄細，猶如我漸漸瘦下去，我們沒有共同的艱難，卻有共同的下場。麥溝河邊，地里的麥子已全部收割完畢，田野上呈現出一種空虛的幻滅，曾經滿載青和黃見證種和收的地里，只剩不敢置信的悲傷。沒有了，你擁有過嗎？你沒有擁有過嗎？河邊和田地里同樣適合大放悲聲，我和河流斂聲屏氣，佯裝不懂，或者我們都認為不必如此。我們度過各懷心事的夜晚，是一對面面相覷的朋友，缺少向對方打開的理由。

在大數據時代，麥溝河和我一樣，不過是一個個數據堆成的形狀，作為洪安澗河的一級支流，它在岳陽鎮張莊村匯入洪安澗河，它的流域總面積是70.5 平方公里，河道總長度24 公里，流域平均寬度2.94公里。這是麥溝河懷揣的一張身份證，和我紅色大包里帶著的身份證一樣。性別，女，身份證號是一串我已經記熟的數字。我們每天對著各種伸手要數據的人和物亮出身份，面對一條坦蕩的河流時，卻似乎可以忘掉自己是誰，這是一件荒誕的事情。或者也并非如此，拋開那串數字，我們對河流有另外的身份：失意者、乞討者、得意者、尋親者、朝圣者、呼告者……我們到底是誰？我們還能不能找到和認出自己？這個問題無處求證，甚至丟掉自己的人尚且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丟了。

青山、田地、河流是麥溝河豐富的證據，豐富并不是貧瘠的反義詞，可能麥溝河以為自己把貧瘠丟了，也可能它丟掉的還有其豐富，這種東西是找不回來的，只有找過自己的人才明白這個道理。我守著夜晚，守著麥溝河前后的山和田，自己也成了麥溝河的一段影子，我早已洞悉失去也是成長這個哲理，就像我明白有一天我會拋棄麥溝河，走向別的地方，我與它的緣分，不過是我的影子曾投身于河，如此而已。

四次山的黃昏

萬物萌發，我們出縣城朝東北而行，由岳陽鎮辛莊村過澗河東入峪口，山勢突兀，山路崎嶇，行程多為徒步。沿山、溯溪、踏石、尋跡，終于來到四次山。往山上看去，天色被黛青色的一抹柔光裝飾，如夢如幻。

我們尋著山路，一路蜿蜒而上。眼前翠柏青松，耳邊松濤四起，腳下怪石嶙峋，正面山壁陡峭，令人心中肅然。

來前我問朋友：四次山，因何得名？

一友言：因山上有四棵大柿樹而得名。名非四次山，為四柿山。

哦，這位朋友，乃一吃貨。

另一友言：叫四至山。

我問緣由，他說：至，就是到的意思嘛。李侃四次到此山，信眾為懷念他而改名。

有道理。

來到山前，眾人在一處石刻前止步，這里，有清道光十三年（1833）岳陽縣僧會司僧官、圓覺寺住持心榮題寫的石刻“終古登阤”。有“唐懿宗皇三子先師四次山”作為明證，看來這山名的確應為四次山。

歷史記載，唐懿宗的第三個兒子李侃，生于咸通二年（861）四月十四日，他5 歲時，始封威王。乾符六年（879），黃巢起義軍攻陷長安。當時，李侃已經19 歲了，他的弟弟唐僖宗在一班權臣陰使下，逃到四川避難去了。給李侃封了個官，是檢校戶部尚書兼太原尹，充河東節度使，讓他去的地方，是正在戰火中的古城晉陽。這樣的調遣，顯然減輕了李侃對帝位的威脅。李侃是何等聰明之人，焉能看不出弟弟的用意，于是在赴任路上，棄官不做，剃度出了家，僧名叫瓊俊。

我突發奇想，這李侃也是赴任半道來的，三合牡丹仙子也是在赴洛陽途中半道留在我們古縣的，可見古縣靈山秀水，自古就是福地。李侃來后，在岳陽境內駐錫寺院兩處，其中一處就是圓覺寺。當年修建圓覺寺的石器、磚瓦、木材，都是就地取材，石頭在四次山周邊，這里大石頭多，密度大，所以能刻石柱、基座、石槽。磚瓦也是在四次山東坡土質較好的田地邊燒制的，用的木材則來源于四次山上的樹木。

等到黃巢起義平息后，皇上又想把李侃給召回去，但李侃堅持不回去，他心想，皇帝老弟，你想趕我就走，你想用我了，就想讓我屁顛屁顛地回去，哥不伺候。于是皇上沒辦法，就給他賜了五處田地，讓他衣食無憂。從此，他樂得逍遙，遍訪名山，弘揚佛法，擴建寺院，普度眾生。他33 歲時，在靈壽寺禪堂無疾而化。安葬于石室。宋仁宗天圣元年（1023），皇帝賜靈壽寺沁州下院崇福院額“圣壽”，即今天的靈空山圣壽寺。

我們繼續前行，山門已經不在，石鼓散落草叢。及至山腰，見一方形石洞，門楣上曾有“涵月洞”三字，已被人盜取。眾人又止步，觀望良久。只聽四周濤聲四起，群山皆響，原來山腰有泉，鑿池覆亭，每當松風陣陣，明月高懸，月影便印于池水，因此得名。岳陽八景，以此為最。

現在，水斷流了。據此地老住戶講，涵月洞洞口上方原本有一尊被供奉著的神像，現也已無存。涵月洞東面有一水池，從前里面是有魚的。小時候我背得極熟的詩里有這樣的句子：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充滿動感和稚趣。站立此處，遙想當年，圓月印水，魚戲清池，這樣的山，這樣的夜，美得真讓人想隱居此處，和那李侃一起遁入空門，從此萬事不顧，萬念俱滅，只守著這一方山水，多么好。

涵月洞洞口東側有一棵高大的皂角樹，再往東，有一麥場。

再往上走將近一個小時，山路最頂端，便是著名的圓覺寺了。遠遠看去，有樹高聳，有壁突立。到近處，知那壁為圓覺寺遺址上的一面照壁，整個寺廟為中軸線布局，已顯破敗。樹木環寺，郁郁蔥蔥。等上到寺廟門口，站到廟門前，看到的是從前岳陽縣城的東門，竟與此門遙相呼應。

入寺居高回望，那寺廟門口的兩棵翠柏樹竟然在頂端互相依靠。眾人駐足觀賞，驚嘆不已。紛紛猜測。或言如恩愛相依，或言如二友作揖，帶隊領導言道：兩樹身材高大，挺拔傲然，而高處枝葉伸展，如雙手合十，超然脫俗，更像二佛。

妙哉。

時光荏苒，一去千年，歲月變幻無休，曾經無比榮耀的四次山和圓覺寺后來漸漸歸于平寂。1981 年，四次山小學就在圓覺寺廟辦學。曾經，四次山下流水潺潺，東西兩面溝底都有水，當地人說，以前水大坡陡，時常有瀑布景觀，水流匯聚到四次山下，匯聚成溪，從澤坡溝流入澗河。水清澈見底，人畜都可飲用。山水環繞，松風徐徐，明月高懸，寺廟幽靜，僧人和百姓共居于此，過著田園牧歌一樣的生活。千年以來，有歷史記載的對圓覺寺的修繕就有七次之多，從碑刻可以看出，辛莊李姓對修繕貢獻不少，當時的政府官員以及士、農、工、商都參與其中，可見其深遠影響和重要地位。

到后來，此地水位下降，終至斷流，只有到每年雨季，水才復流。原來周邊有三四十戶人家，200 多口人，現在大都已搬遷遠走，周圍沒有幾戶人家了。不過，現在仍有老百姓上山焚香祈禱，上貢品，放鞭炮，祈求平安幸福。

天色已晚，悵然下山，眾人正待休息，卻見帶隊領導指引大家去看剛才下山的路口，沿著其指引方向往剛才走過的地方回望，只見山已遙遠，黃昏昏黃，之前所見山寺，已是恍惚，再定睛細觀，卻見那朦朧山間驚現一佛，翩然出塵。其態如笑如癡，如覺如悟，正往我們離開的方向看過來。而再移身，換一角度，卻發現那尊神佛已經悄然隱去，換得一只猴臉雕像在山上定格。景致變化，倏忽之間。不禁想：如果人果為猴子進化而來，那猴即為人，人亦可成佛。而佛法無邊，萬物皆可成佛。心即是佛，佛即是心。萬物皆空，世事可如悟空七十二般變化應對，也可萬般變化都只守靜歸于一心，生而為人，能參透者，又有幾人？如能以等閑視之，以空無待之，是大智慧也。

不問黃昏，黃昏昏黃，歷史車輪卷起黃沙塵埃一味向前，往日不復，來日可追，珍惜時光，把握現在，亦為大智慧也。

即將消失的石佛

冬天的干冷，在田野間更見蕭索，風是干巴巴的，草也是干巴巴的。

我站在古縣舊縣鎮堯店的一個小村里。冷風呼嘯，仿佛從遠古時代的古戰場吹來，它打著冒著冷氣的呼哨，撲向我的臉和身體。

這里是石佛莊，莊的得名自然與佛有關，這佛，指的正是堯店的石佛摩崖造像。

古縣，古稱岳陽縣。古代的岳陽縣，地處深山，人口很少，但土地寬廣，物產富饒，因而佛道信仰盛行，這又促進了本地寺觀建筑的發展，幾乎村村都有佛寺道觀，相伴而生的戲曲文化、廟會文化也因此蓬勃興起，集資建廟成為村社的一項重要大事，刻石碑記載其事代代不絕。因此，古縣歷史上留存的相關碑刻豐富龐雜。

在舊縣的這處摩崖石刻，是北朝時期（420—589）所刻，在距離石佛莊外300 米河溝的石崖上。

我們的車從古縣縣城出發，一路向南再轉西，一直走到要出縣界時，從一條僅能容一輛小車通行的小路通過，先是爬坡，緊接著就是陡坡速降，路兩邊僅有幾戶人家，然后，就來到了石佛莊。

繼續向前開幾分鐘，快到溝底時，水泥路便走到了盡頭，道路變成黃土高坡常見的土路，傾角已經30 度，因所駕轎車底盤較低，我們也實在沒信心在坡底找到能掉頭的地方，于是把車停在一戶人家大門口，棄車步行。

步行了五分鐘左右，下了這道長長的已經被雨水沖刷得有些溝壑的土坡，就來到溝底。溝底雜草叢生，時節已是初冬，滿目望去，所見盡是枯黃，而滿地的枯草叢中，竟然有一條清澈的小溪，讓人甚是驚喜。我喜歡水，感覺一個地方如果有了水，就會有用之不盡的靈氣。深吸一口混雜著泥土、野草味道的濕潤空氣，感覺整個身體都輕松起來。我拿出手機，拍枯草，拍流水，同行的伙伴也是走走停停，在溝底步行兩三百米，來過的同行兄長指著河岸邊一處突兀的巖壁說：“喏，那里就是石刻。”風還沒有停止吹拂，我站在石佛下面，仰望，手凍得僵硬，身體也仿佛不是自己的了，真正的冬天到了，石佛巋然不動，任風吹過每一處。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但依然很是震撼，說實話，石刻并不大，看過云岡石窟的悠久，也看過龍門石窟的高大，這石刻真是有些太過袖珍，遠遠望去，僅有一米見方的石刻需經人專門指點才能依稀從昏黃的巖石中找出來。我見那處巖石下面似乎有些利于攀登下腳借力的突出巖石，于是興沖沖跳過小溪，先慢慢爬上一處一米來高的石壁，來到石刻正下方，抬頭望，石刻就在頭頂上方三米的距離，依稀能看到有佛像，有字，有馬，馬上還有清晰可辨的騎馬人。舉頭之處全是峭壁，我第一次感受到探險的刺激，不容細想，控制不住激動，我迅速踩上之前看到的巖壁上可以借力的巖石凸起，手摳腳蹬，身體向上附在巖壁上。攀登兩步后，低頭再望，還有再上一步的可能，于是手腳再一次同時用力，再看，近了，就在眼前一米。我將身體緊貼在巖壁上，細細近看那千年前古人的作品。

這一處造像已經風化剝落得非常嚴重了，仔細辨認上面的字，并不是非常清楚，盡管如此，那造像余留的部分線條仍保持著流暢、立體和超然。

忘我地欣賞了一會兒后，我想起得摸出手機，拍照留存。左手從石壁上垂下，伸手從褲子口袋里摸出手機，抬頭想把手機舉到頭頂時，身體重心改變，上身后仰，一個失重，差點從石壁上摔下去，心頭一驚，趕緊把身體全部撲到石壁上面，才控制住重心。再次調整好重心，抬頭，小心翼翼地舉起手機，認真調好焦距，按下快門，連續拍了幾張后，我才慢慢把手機小心地收好。

準備下來時，我發現自己被掛在石壁上，腳已經找不到上來時借力踩過的石頭，趕緊呼來同行的伙伴。最終，我在同伴幫助下，方才一步一步從石壁上下到谷底，抬眼再望去，剛剛清晰的石刻已經變得那般遙遠，仿佛短短幾分鐘前后，我便穿越了千年的距離。

風雨飄搖，滄桑幾何，這精致的石刻不可阻擋地被風化，被剝落，可能在將來的某一天，它就會完全消散于風中了。我的腳踩在地上，眼望著空中，云朵不動，在灰藍色的天空中高懸。四下里，除了風，除了我和同伴，再也杳無人跡。

在冷風中，我們離開了溝底。車開起來后，暖風漸漸熱起來，此時，車里出現的暖讓我鼻子發酸。石佛在我們身后沉默，我們沉默著往前行駛。我不知道下次什么時候會再來，只希望，這個世界上沒有我的時候，這里的石佛仍然在。

我愿意放棄我擁有的暖來表達我的誠意，同伴表示同意。

我關掉暖風的時候，后車鏡里已經看不到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