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云
當今時代,如何過真正有力量的生活?
“有力量”這個詞很難說,我只能說讓一個人求得內心的豐富,正是各個文化的創始者都在處理的問題。
為什么顏淵的生活比別的一些學生都差,卻被孔子視為自己最優秀的學生?孔子解釋說,顏淵很窮,但他的內心豐富。
雖然外表很窮,看上去身體也沒力量,但我內心很豐富。這是自古以來圣者、賢者都在追尋的內在境界。但孔子也并不希望每個人都像顏淵那么窮——能夠不那么窮,還能過得有希望,有自信心,不做虧心事,這樣的人生就已經很有力量了。
我個人認為,人生目標最要緊的一條是“存在”,其次是存在于這個世界上。
有了目標之后,內心要怎么充實呢?靠輸入素材,特別是有關生活意義的素材,充實自己的內心。多看看文學作品,多讀讀好的詩詞歌賦,多聽聽好的音樂,多看看別人討論生活意義的文章……
北宋程顥的《春日偶成》里有句詩:“時人不識余心樂。”人家不知道我心里很快樂。就像我們站在水邊,看到水面上漂了幾片浮萍,一切很安靜,天上的云彩在水池里蕩漾:我在享受此刻,這就是得到了內心世界的平靜。陶淵明如此,孔子如此,蘇軾也如此。
蘇東坡一輩子在政治上東奔西走、起起落落,但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表象背后他所持守的內心的寧靜。蘇東坡說,他一生最重要的關口是“三州”——黃州、惠州、儋州,這是他被發配的三個地方,一次比一次偏遠。
等到后來再見到當年的政敵時,他已經沒有仇恨了,雖然這些人害他半生都被流放在外。面對仇人,他內心安定,因為找到了內心世界,可以不在乎起起落落,不在乎責罵,不在乎誹謗。這種境界,在許多文學作品里也能看見。
杜甫也一樣,他看著浮云從松枝間飄過,看著江流沖斷江岸。前行的道路斷了,江上波濤洶涌。他平靜地看著,浮云在天上緩慢地飄過,四周寧靜:好一個安靜的世界,他自己也是安靜的。
杜甫、蘇軾、陶淵明這樣的人是榜樣,我們能看見他們的不幸,也能看見他們超越了一己的命運。有這么多先賢能在逆境之中自得其樂,我何嘗不可以呢?這不是逃避,這是尋覓自己的世界。
我生而殘疾,八歲以前不能走路,八歲以后坐在竹凳上,手拉著竹凳半寸半寸地跳。再后來,我可以拄棍稍微移動,但在很長時間內不能做任何事,只能坐在凳子上或門檻上。別人忙他們的事情,我看一堆螞蟻從窩里出來,每只螞蟻從葉子上采一塊扛在背上,排成一隊走單線回到窩里。如此情景我像看一場很有趣的戲劇,也能由此發現螞蟻的智慧。這種方式叫“自我排遣”,自己尋找安頓的地方。
孔子經常稱贊顏淵,說他窮得飲食不濟,依然自得其樂。孔子欣賞自得其樂的境界。春天,他帶一些學生到水邊去洗塵。那時候不是每天都有機會清洗一冬的塵污,天氣暖和,水比較暖了,大家才可以下河洗澡。浴罷起來,大伙閑談。孔子詢問下河同浴的學生:“你們的志向是什么?”
有的人志向在治國平天下,有的人志向在學習傳承禮樂。他看曾點,曾點鼓著瑟自得其樂:“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這不是在逃避人生,這是在尋找安頓自己內心的境界。
(摘自北京日報出版社《往里走,安頓自己》,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