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夢婕 李田
[摘? 要] 李劼人的“大河三部曲”通過諸多公共空間建構出晚清時期成都獨具特色的城市意象,其公共空間呈現的功能跨越了傳統與近代的隔閡,展現出歷史真實與文學地方性的互動,是晚清時期成都城市文學本土寫作的典范。本文從公共空間出發,探究與之相關的清末民初近代化因素,進一步闡釋公共空間背后的城市深層內涵及城市人文情態塑造,在文學研究上實現文學作品與歷史、政治、社會融會的互通效果。
[關鍵詞] 李劼人? 大河三部曲? 成都公共空間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09-0003-04
縱觀中國現代文學史,文學中的城市重構“事件”頻頻發生,諸如“人民藝術家”老舍及廢名視作精神原鄉的北京;“新感覺派”作家穆時英、劉吶鷗等人筆下的上海;沈從文在湘西文學世界里塑造的邊城……各種城市形象林立,形成了嶄新的“城市風景線”。如果我們將視線聚焦在另一城市版圖——成都,就成都城市空間書寫而言,李劼人堪稱代表。李劼人的“大河三部曲”由《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大波》構成,被郭沫若稱贊“我是想稱頌李劼人的小說為‘小說的近代史,至少是‘小說的近代《華陽國志》”[1]。李劼人在“大河三部曲”中描繪了清末民初二十多年間經歷社會巨大動蕩的成都城市空間,將人文風情與城市特有品格容納在作家自我的城市書寫之中。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者注意到空間研究在文學領域的重要性,并對李劼人筆下的成都城市書寫展開相關研究,但關于成都城市書寫下的公共空間的研究并不全面,而公共空間對城市空間具有重要意義。本文以公共空間作為切入口,并作為我們觀察清末民初成都社會的放大鏡,捕捉“死水”中的一絲波瀾。
一、公共空間的含義
“公共空間”作為眾多學科的重要關注對象,含義十分廣泛。一般來說“公共空間”包含三個層面:能夠開放且具有功能性的物質實體空間、社會生活交往的場所、政治參與的平臺[2]。我們所選取的公共空間既考慮到其最重要的屬性——“可達性”,還要關注到其背后的含義,即卡爾在《公共空間》所提到的“相關性”,且更加注重公共空間應具有社會的相關性,即空間能夠表達城市文化和時代特征的意義[3]。正如歷史學家王笛所說:“公共空間和公共生活是地方文化的強烈表達,在中國城市生活中扮演了一個中心角色,為市民參與社會和政治提供了舞臺。”[4]
二、傳統與現代并置的公共空間呈現
李劼人在《三部曲》中呈現的公共空間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成都傳統的公共空間,以茶館為代表,這類公共空間具有濃厚的歷史底蘊,代表成都文化的獨特性;另一類是由官方權力建造的新式公共空間,以少城公園、學堂、商業場等為代表,是成都傳統城市空間近代化和城市轉型的表征。
1.傳統公共空間——以茶鋪為例
“茶館”“茶鋪”“茶樓”等詞在李劼人的《大河三部曲》中出現頻率最高,據不完全統計達120次以上。李劼人在《暴風雨前》里寫道:“茶鋪,這倒是成都城內的特景。全城不知道有多少,平均下來,一條街總有一家”,“坐茶鋪,是成都人若干年來就形成了的一種生活方式。”[5]作者在《大波》里提到了人們的日常生活與茶鋪緊密相關:“茶鋪便成了他們日常生活中不能離去的一個所在”[5]。此外,小說中的主要人物日常活動軌跡也大多聚集在茶館,如《死水微瀾》中顧天成和陸茂林約在茶鋪里談談往事,《暴風雨前》里郝又三請尤鐵民到同春茶樓里喝茶等。
茶鋪作為功能性的公共空間,其功能在李劼人的筆下呈現出多樣化特征,例如《暴風雨前》寫道:“茶鋪,在成都人的生活上具有三種作用:一種是各業交易的市場;一種是集會和評理的場所;另一種是普遍作為中等以下人家的客廳或休息室。”[5]小說中楚子材約了吳鳳梧去商業場的宜春茶樓喝茶,陳蕎面與傅隆盛是在茶鋪里吃夜茶的朋友,茶鋪成了朋友聚會的熱門選擇,顯示出其社交功能。
此外,小說中經常把茶鋪塑造為一個信息傳遞中心。很多消息都通過聊天的方式經成都人特有的旁若無人的高音量傳遞到人們的耳朵里,不論是生活中雞毛蒜皮的小事,還是有關國家時局的大事,如《死水微瀾》中陸茂林離開天回鎮時,在茶館聽見羅歪嘴等人談論義和團打洋人,《大波》中人們在宜春茶樓里慷慨激昂地談論四川保路事件。
然而茶鋪的功能并非一成不變,它隨著復雜的社會政治環境逐漸演化,從原本偏日常化的功能變得更加社會化、政治化。茶鋪在四川保路事件爆發后逐漸演化為新聞廣播的公共空間,人們在茶鋪里更多的是在議論政治,激烈地抒發自己對政府行為的不滿,表達自己對四川保路運動和武昌革命的看法,“是時,你們只需一到茶鋪里去,無論其為大者小者,你們一定聽得見人家對于鐵路事件,都在議論了,廣播了 ”[5]。四川宣布獨立后,人們在春和茶鋪選舉傅隆盛作為本街代表到皇城內慶祝軍政府成立,此時茶館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人們參與“選舉”的政治空間。由此,茶鋪已演變為社會政治空間,成為公眾的地方政治舞臺。
除了茶鋪的功能隨著外部政治環境的波動而不斷變化之外,茶鋪的形式和構造同樣出現了變化,在模仿西方和日本模式建造的商業中心中出現了“成都前所未有的茶鋪”[6]——高檔新式茶樓。小說中出現的第一個仿西式茶樓是同春茶樓,此后逐漸出現了與之較為相似的第一樓茶樓、花外樓茶樓等。這些茶樓的出現是西方生活方式與傳統茶館文化的糅合,亦是西方現代文明與傳統生活方式碰撞的結果。
2.新式公共空間
從《死水微瀾》到《大波》,從中日甲午戰爭到辛亥革命,社會的巨大動蕩打破了成都的死寂。官方權威在新政的支持下,不斷建立新式公共空間,構建新的“城市景觀”,試圖展現嶄新的現代城市文明。新式學堂、公園、勸業會、勸業場的出現是晚清時期成都公共空間在文化教育、公共娛樂、商業發展等領域的現代性表征。
其一,新式學堂是傳播新思潮的最佳公共空間,是精神文明現代性的起點,其功能是提供近代化教育、傳播進步思想、培養新式人才。在《暴風雨前》中半官半紳的郝又三在家庭與革命的搖擺中選擇考入了高等學堂學習新學。高等學堂建立了新的教育管理組織,如監學、教務等,管理制度嚴格,并開設了經學國文、中國歷史、外國歷史、物理、化學、英文等科目的課程。
其二,少城公園是近代成都第一個具有現代化意義的城市公園,是成都傳統社會的新型城市景觀,“這是自有成都以來,破天荒的一個大公園”[5]。值得注意的是,“公園”本身就是西方城市文明的產物,它的出現意味著成都城市空間的近代化嬗變。歷史學家王笛指出,“‘現代文明在許多中國城市,就是以設立商業中心(當時一般稱‘勸業會,或者‘商業勸工會)和公園為起點的。”[7]少城公園的建造,拓展了城市公共空間的領域,為成都市民增添了除茶館以外的娛樂活動空間,“本市未辟有公園以前,市民娛樂之所,厥為茶社酒肆,或終年不出戶庭”[8]。
其三,新式商業空間——勸業會、勸業場。《暴風雨前》中周善培將每年一度的青羊宮神會改成了勸業會,并建立了成都第一個近代商業中心——勸業場(后改名為商業場),新式商業空間正式登場。勸業會是新型的公共商品陳列場所,模仿國外博覽會的商業模式,按區域陳列展銷物品。而勸業場則是從里到外、從建筑風格到商業模式都是仿制西方商業中心建造的。根據1909年《通俗畫報》所描繪的勸業場,可以看到勸業場雜糅了西式建筑風格,其中巴洛克式風格占比更大。勸業場內部空間與成都一般的商鋪截然不同,“勸業場的樓房,則高大軒朗,一樣可以做生意,欄桿內的走廊又相當寬,可以容得三人并行,這已是一奇。”[5]其內部商品根據顏色搭配,陳列在玻璃柜中,并且明碼標價,售賣洋貨,“周禿子把勸業場一開,洋貨生意就蓋過了一切,如今的成都人,幾乎沒有一個不用洋貨的”[5]。側面說明了西方的物質文明一步步改變了成都人民的傳統生活方式,如學者陳旭麓所言:“正是西方的商品改變著中國社會的面貌。它沒有大炮那么可怕,但比大炮更有力量,它不像思想那么感染人心,但卻比思想更廣泛地走到每一個人的生活里去。當它改變了人們的生活之后,它同時成為人們生活的一個部分了”[9]。
無論是茶鋪功能的政治化趨向,還是新式公共空間的現代性走向,在李劼人筆下皆是成都社會動蕩與變革的具體化表征。茶鋪內部功能的演變是成都社會環境與政治局勢劇烈程度的間接體現,而新式公共空間的強勢出現則是西方現代文明在成都傳統社會的“宣戰書”。傳統與現代并置的公共空間亦是傳統地域文化與西方物質文化并存的具體表現。
三、新式公共空間與清末民初的官方政治
辛丑條約簽訂后,清政府頒布新政,試圖通過學習西方挽救瀕臨危機的清王朝,其中振興商業和教育改革兩項內容直接推動了成都新式公共空間的建設。
小說中半官半紳的代表郝又三考取的四川省高等學堂便是官方權威興辦學堂的產物,“恰好胡雨嵐翰林乘命,廢尊經書院,改辦全省有一無二的高等學堂”[5]。新穎的教學科目、西方的教學制度、異國的教習、嚴格的管理等,這些都勾勒出了與傳統儒家教育相異的新式教育空間。
在《三部曲》中常常能夠看見“周禿子”頻繁出現,而這個“周禿子”便是四川勸業道總辦周善培,清末新政的地方執行者。他以官方權威的身份出現,執行新政措施。他一邊建立新的前所未有的公共空間,一邊拓展原有公共空間的“公共性”,使得成都城市空間愈加近代化、文明化。
《暴風雨前》里便有關于周善培改造成都城市空間的描寫:“周觀察卻一笑置之,依然提起精神,辦他認為應該辦的事。如今已著手的有乞丐工廠,有勸工局,有商會,有新化街。將著手的有巡警教練所,有勸業會,有勸業場,有電燈公司,有文明旅館,有悅來茶園……都是文明之邦應該辦的新政。”[5]他與成都總商會創辦了成都第一個綜合類商業中心——勸業場,并模仿日本東京的商店經營機制,“商業場中的商家按規定一律采取日本商店的銷售辦法,明碼實價,懸牌公布,一律不講價”[10]。嶄新的商業空間、顛覆曾經固守的銷售模式、價格明確的商品,這些都在影響著成都市民傳統的經濟觀念,推動成都經濟生活的進一步轉型。
值得注意的是,周善培還致力于改善公共生活,拓展公共空間的可進入性,尤其體現在改善女性在公共生活的地位方面。成都的公共空間的進入權利基本上掌握在男性的手里,女性恪守傳統社會觀念,將自己的腳步限制在家庭等私人空間中,但在周善培的不懈努力下,女性能夠參與公眾生活和社會活動。在小說中商業場內周善培特設的高檔茶館設置了女賓的席位,并允許男女家屬可以同坐一處,打破了女性禁止進入茶館的不成文規定。此外,周善培還專門建造了第一所為女性開放的戲園——可園,向女性公開售票,女性可以光明正大地走進戲園進行觀賞。
四、公共空間映射下的城市品格
無論是《死水微瀾》中富庶的東大街,還是《大波》里后來被附加了政治功能的茶館,抑或是《暴風雨前》中不斷形成和發展的近代新式學堂,當我們深入到成都的城市公共空間內部,可以發現城市居民享有相當程度的自由和開放空間,他們可以自主選擇參與其中的公共生活和社會交往,與他人共享諸如街頭巷尾、茶館、公園、學堂等多個公共空間。傳統的集權社會對于城市的管控嚴格縝密到似乎不會允許居民有任何自由的可能,但李劼人筆下所勾勒的成都公共空間卻給予了普通民眾較為平等的使用權以及盡可能的自主權。
《成都通史》里記載:“成都州縣一級行政機構,清初仍沿明代之舊。但在戰亂之后,不少州縣瘡痍滿目,難以恢復建制……‘成都所屬州縣,人煙斷絕千里,不少州縣直到康熙年間才開始修建縣衙。”[10]據史料記載,清代的成都尚缺乏完整成熟的市政管理,康熙年間才初步成立起來的縣衙使得一段時間以來地方政府無法將觸角完全深入社會基層,這些都為成都居民在城市公共空間所進行的社會活動提供了較大的可能性。王笛在《消失的古城》中也提道:“清朝的地方政府很少直接參與城市的控制,這種管理模式對城市日常生活產生了深刻的影響。那些由街區鄰里組織的活動清楚反映了社區認同和自我控制的程度。”[7]
《死水微瀾》中有這樣一段描寫值得體會:“自正月初八日起,成都各大街的牌坊燈,便豎立起來……全城人家,并不等什么人的通知,一入夜,都要把燈籠掛出,點得透明……一到夜間,萬燈齊明之時,游人們便涌來涌去,圍著觀看。”[11]市民親切地稱呼這一社會活動為“趕東大街”,甚至全成都人家“并不等什么人的通知”就自己上街圍著觀看,極具積極性和主動性。而在東大街的參與者當中,李劼人對于人群及對象的描繪也十分具體和客觀,使得公共空間在使用對象上存在著一定的平等性。例如,上九一夜東大街上來往人群不僅包括鄉下人這類底層百姓,還有公爺和官紳等上層人物,也有趁機興風作浪的小偷,甚至是出門看燈火的少婦,男女老少皆在其中。一方面,成都街巷作為城市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地點,在此活動者多為普通市民,官方的控制不是很嚴格,街巷為市民的日常生活、社會交往及謀生提供了盡可能多的機會,給予了老百姓參與活動的空間與自由。另一方面,在街巷之內形成的市民貿易、娛樂接觸能夠促進鄰里來往,同時又進一步承載了密切城鄉的交際功能。此外,李劼人筆下的成都公共空間兼具極高的自由度和包容性,人們的社會活動和公共生活在此沒有受到任何官方權力的限制和約束。
五、結語
李劼人在《大河三部曲》中所勾勒的公共空間與公眾生活是晚清時期成都社會轉型的微觀體現,亦是歷史真實與文學文本的有機互動。并非只有宏大敘事才能建構出龐大社會的動蕩與變遷,與人們的日常生活緊密相關的公共空間也能折射出社會變化與城市生活的斑斑光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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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 陳旭麓.近代社會的新陳代謝[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
[10] 《成都通史》編纂委員會.成都通史[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1.
[11]? ?李劼人.死水微瀾[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
(責任編輯 羅? 芳)
作者簡介:馬夢婕,西南民族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在讀。
李? ? 田,西南民族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本科在讀。
基金項目:西南民族大學大學生創新創業訓練計劃項目:李劼人筆下的晚清成都公共空間書寫 ——以“大河三部曲”為例 (項目編號X2022106564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