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朱山坡的《蛋鎮電影院》以一個南方小鎮的電影院為書寫中心,表現出鎮民生活的光怪陸離。這部小說集實踐了“新南方寫作”的理念,以具有現實主義色彩的筆觸表現作者與嶺南的情感聯系,塑造出有別于江南小鎮的自然和人文景觀。《蛋鎮電影院》以電影展現的外部世界和藝術世界作為蛋鎮現實生活的比照,勾勒出南方的區域生態。從《蛋鎮電影院》可以看出當代廣西作家在“新南方寫作”理念的導引下,對嶺南文學創作傳統的繼承、對南方文化精神的提煉以及“世界性寫作”的宏大理想。
[關鍵詞] 朱山坡? 蛋鎮電影院? 新南方寫作
[中圖分類號] I1207?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09-0015-04
2019年,朱山坡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小說集《蛋鎮電影院》。這部小說集以蛋鎮這個南方小鎮中發生的各種市井之事為表現對象,包括《越南人阮囊羞》《英雄事跡報告會》《鳳凰》《荀滑逃脫》《1985年的莎士比亞》等十七篇小說。這些小說以蛋鎮為故事發生地,以電影院為故事情節的中心,以電影和現實之間的差異甚至對立為小說的推動力,較為全面地表現出20世紀80年代南方普通民眾的生活狀態和精神特征,堪稱特殊時代的留影壁。
對朱山坡個人的創作歷程而言,《蛋鎮電影院》是一個特殊的節點。一方面,他長期具有的“南方意識”在這部小說集中得到充分體現;另一方面,他在這部小說的寫作過程中反思了自身的創作理念,以描述蛋鎮電影院的一系列事件驗證了“新南方寫作”理念的優越性。相比南方意識,“新南方寫作”的觀點更加清晰,倡導該概念的“新南方作家群”也表現出作為創作集體的合力。從朱山坡創作《蛋鎮電影院》之后,一股新的清新的風氣吹進當代廣西文壇,昭示著新的創作理念的崛起。
一、“新南方”的浮現:從《我的叔叔于力》到《蛋鎮電影院》
二十年前,還沒有開始創作小說的朱山坡在《詩刊》2003年第14期發表《粵桂邊城》:“我的家在一個桂東南的小城/與粵為鄰/地表潮濕,植被茂盛/四平八穩的山像塞車一樣/讓霧氣纏在這里”[1]。這個粵桂邊城就是他的家鄉廣西北流縣,當時他在20公里外的玉林市工作。他為徘徊在兩座小城之間而感到悠然自得。他在《詩刊》2005年第2期發表的《徘徊在粵桂邊城》一文中談到大城市的人們“在生存和成名的雙重壓力下幾乎成了卡夫卡筆下的甲殼蟲”[2],小城中的生活當然不至如此。在這樣的想法引導下,他在進行小說創作時關注南方意識也就是一種必然。
2005年,朱山坡在《花城》發表小說《我的叔叔于力》。故事發生在一個叫米莊的南方鄉村,以“地里的芭蕉總比我長得快”[3]作為開篇,以于力和媳婦之間的復雜關系為主線,敘述了一個略顯怪誕的故事。朱山坡努力在小說里營造一種具有嶺南特色和個性色彩的敘事氛圍,追求一種與北方“溫柔敦厚”品質有所差異的陌生感和怪異感。朱山坡是一位具有“南方自覺”意識的作家,他所追求的這種小說氣質促使他在十余年后走向了“新南方寫作”。
“新南方寫作”是近幾年出現在嶺南文壇的概念,并在朱山坡、陳崇正、林森等中青年作家的創作實踐與倡導下漸成潮流。過去很多學者都指出了南北文化上的差異,而“新南方寫作”則發現了南方文化內部的差異,并認為南方不同板塊之間的文化是異質的。陳培浩說:“‘新南方寫作是指跟以往以江南作家群為對象的‘南方寫作相對的寫作現象。”[4]“新南方”具體所指的是同屬南方卻又屢屢被江南所遮蔽的嶺南、華南區域。《蛋鎮電影院》恰恰是“新南方寫作”的一個樣本,我們可以從這部小說里集中提煉出朱山坡對所謂“新南方寫作”的認知。
首先,“新南方寫作”往往以鄉土書寫表現家園意識,注重與“新南方”這一地域的情感聯系,這種情感聯系促使作家以長期居留過的小鎮為故事發生地。蛋鎮并非朱山坡為《蛋鎮電影院》所完全虛構出的地理背景,它的原型就是朱山坡所生活過的家鄉小鎮。朱山坡執著地將蛋鎮這個家鄉小鎮作為書寫對象,試圖揭示這個小鎮的存在狀態與發展方式,這種做法與他的自我身份定位有關。就他的經歷而言,他經歷了“離開家鄉——返回家鄉——再次離開家鄉”的變化,在這種反復的離鄉與歸鄉之中,他對家鄉這個區域身份的情感變得極為復雜。正如他在小說后記中寫道:“在我的小說里,蛋鎮電影院跟現實中我家鄉的小鎮電影院幾乎一模一樣。電影院是小鎮的中心。我以為電影院會一直聳立在那里,從沒有想過有一天它會消失。前些年,我回到‘蛋鎮,發現古老的電影院已經蕩然無存,原址和周邊蓋起了超市、家具店和旅館,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好像再也不需要電影院。我長嘆一聲,心里想,必須寫點什么紀念這座寬大堂皇的灰色房子。”[5]
其次,朱山坡通過蛋鎮塑造出的首先是地理學意義上的潮濕溫潤、植被豐茂的南方,這是有別于江南的華南地景。朱山坡對蛋鎮的地景營造在2016年發表于《江南》的《風暴預警期》[6]中就已經開始。《風暴預警期》中的蛋鎮是個時常有洪水和臺風襲來,終年里野花野草、野鳥雜魚共同繁榮生長的生機勃勃的嶺南小鎮。不同于江南地區溫和的杏花春雨,嶺南地區的自然世界野性張揚。這正是朱山坡構建“陌生感和怪異感”的環境基礎,“在長篇小說《風暴預警期》中,我虛構出了‘蛋鎮。基本上是以家鄉小鎮為藍圖繪制的,并給它賦予了深刻的寓意。” [5] 同時,“蛋鎮,意味著封閉、脆弱、孤獨、壓抑、焦慮乃至絕望、死亡,同時也意味著純凈、肥沃、豐盈、飽滿,孕育著希望,蘊藏著生機,一切都有可能破殼而出。” [5]正是這樣的自然條件孕生出人們樸實、熱烈又世俗的精神狀態。
再次,“新南方寫作”呼吁關注嶺南風土,它暗含著現實主義色彩。2015年時,朱山坡就曾經形容自己“越來越熱衷于‘往回走”[7],他關注20世紀五六十年代發生的那些他未經歷也不熟悉的故事,并以虛構的方式在小說中重建這些歷史景觀,他說“我認為自己走在一條宏大敘事的路上”[7]。就其創作實踐而言,朱山坡沒有把蛋鎮定位為一個不問世事的桃花源,雖然蛋鎮人的生活較為貧乏,但這里并未與外界隔絕。他將波瀾壯闊的社會變遷作為蛋鎮故事發生的背景,時代的各種沖擊波當然會對小鎮造成影響,這在《電影院史略》中有非常突出的表現。改朝換代、戰爭動亂等都會波及蛋鎮,小小電影院的歷史折射出整個國家和民族的興亡。《蛋鎮電影院》中的小說大多具有鮮明的時代感,在鄉鎮生活的諸多片段中融匯著新時期各種重大歷史事件與文化思潮,表現出朱山坡對各個宏大主題的思考。
從《我的叔叔于力》對于南方景觀的自覺表現,到《蛋鎮電影院》試圖以電影院為中心點構建起一個完整的、生動的南方小鎮世界,朱山坡對于南方題材的興趣和表現手段可以說是一如既往。如果說朱山坡的早期創作中的南方意識還只是某種題材和風格上的選擇,那么“新南方寫作”就意味著他具有現實主義傾向和鮮明風格的創作理念在寫作中的呈現。作為“新南方寫作”的產物,《蛋鎮電影院》表現出的時代性更強,與歷史重大事件、現實社會的關聯更加密切,這是朱山坡以“新南方寫作”概念對其南方意識的革新。
二、作為“新南方寫作”錨點的蛋鎮電影院
《蛋鎮電影院》是“新南方寫作”的產物,朱山坡本人以這部小說集作為“新南方寫作”的試驗田,嘗試了一種特征更加明顯、定位更加清晰的寫作方式。如果說在朱山坡的《我的叔叔于力》《我的精神,病了》等小說中,南方主要是作為故事發生的背景板而存在,那么從《風暴預警期》開始“蛋鎮敘事”以后,朱山坡小說的刻畫對象就轉變成作為一種新南方區域生態的蛋鎮本身。
朱山坡沒有直接書寫南方小鎮的民眾生活,而是選擇將電影院作為敘事的中心。在廣西作家中,對電影和電影院之社會屬性的關注其來有自。李約熱《戈達爾生活在我們中間》就描寫了熱衷電影的女主人公苗紅以戈達爾電影所構建的藝術世界來衡量現實世界,作為人生指南,表現出一種病態的狂熱[8]。在《蛋鎮電影院》中出現了各種各樣具有輕微“苗紅癥”的人:經歷過越戰的殘疾人、縣城文藝家庭的兒子、來自真正僻遠農村鹿山的鄉下人,甚至越南人阮囊羞……他們的共同特點就是熱愛電影,電影使他們暫時地擺脫了現實生活中的紛紛擾擾,讓他們得以享受片刻的歡愉。簡而言之,電影院作為播放電影的處所,它具有超脫于現實世界的神圣性。
蛋鎮是一個有“新南方”特色的小鎮,電影院則充當著蛋鎮的精神圣地。朱山坡以蛋鎮電影院作為蛋鎮之南方生活的比照,通過電影院激發了蛋鎮世界的洶涌暗流。對蛋鎮人來說,一方面,電影院意味著外部世界。在20世紀80年代,人員流動性還不很高,人們如何了解外部世界?電影是一個重要的渠道。《蛋鎮電影院》中出現了許多戰爭片、歷史片,比如《三級片演員》中閔彩虹問:“這是《南征北戰》還是《四渡赤水》?”[5]這兩部影片分別拍攝于20世紀50年代和80年代初,講述轟轟烈烈的革命斗爭,這是發生在外部世界的真實歷史事件,也是蛋鎮這個南方小鎮并未參與的故事。《騎風火輪的跑片員》中還出現了1984年上映的《人生》和1986年上映的《芙蓉鎮》,與戰爭片不同,這兩部電影“更接地氣”,展示出他村、他鎮的生活場景。如果說前者通過集體性和斗爭性表現外部世界的壯懷激烈,后者就以個體性和愛情主題刻畫外部世界中的命運遭際,二者都是蛋鎮鮮少涉足又五光十色的界域。
另一方面,電影院意味著藝術世界,它與“新南方”之蛋鎮的混濁和世俗形成對比。在作為“蛋鎮前傳”的《風暴預警期》中,被當作蛋鎮文化中心的電影院就已經播放了電影《伊豆的舞女》,且小說主人公為電影中“美麗、善良、高貴”的薰子所感動,將自己也幻想為被遺棄在世界盡頭角落里的薰子。山口百惠主演的《伊豆的舞女》于1987年引入中國。在《蛋鎮電影院》中,我們很容易設想《深山來客》中令鹿山人妻子感動萬分的正是《伊豆的舞女》這樣的電影。藝術的世界總是純凈、美好又超越現實的,這就是蛋鎮人對電影院的定義。《三級片演員》中,老吳說:“電影院是蛋鎮最后一塊凈土了,誰敢污染它,就與誰同歸于盡。”[5]
在當時處于半封閉狀態的南方偏僻小鎮蛋鎮,除了現實中通往鎮外的道路以外,電影院還提供了另一條在精神上超脫于蛋鎮的道路。蛋鎮人對電影院的感情來自電影,對電影的感情則來自對理想世界的向往。問題在于,電影中的理想世界何時成為真實?在《茍滑逃脫》中,朱山坡設想了一個略顯荒誕的情節,茍滑通過電影院的銀幕離開蛋鎮,走去外部世界并成為商界成功人士。這個構思帶有一絲黑色幽默色彩,暗示著電影院作為現實世界與理想世界接口的特殊地位。
三、“新南方寫作”與本土文化自覺
“鎮電影院是我小時候最向往的地方。……從村里到鎮上,我要跑很長的路,一路上腦子里充滿了對電影的想象,迫不及待地翻越山坳,穿過密林,躍過河流。……只要我進了電影院,一切都變得如此美好。當片頭曲響起,連最悲傷的事都可以忘記。而當響起片尾曲,不得不從座位上站起來,離開電影院時,我總是猶如從夢境中醒來,悵然若失,依依不舍。”[5]可見,朱山坡對家鄉電影院有著很深的情結,以至于在小說創作中他以電影院作為現實世界和理想世界的交界,在蛋鎮世界和外部世界的不斷沖突與交互中完成了“新南方”的建構。蛋鎮這個典型的嶺南鄉鎮一方面受到時局的限制而顯得閉塞和遲鈍,另一方面又不斷受到外部世界的刺激,并迅速做出反應,以錄像廳為代表的新的價值觀正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蛋鎮。《蛋鎮電影院》多角度地塑造出鮮活的南方小鎮形象,是一次頗有意義的創作嘗試。
那么,“新南方寫作”這個概念對于朱山坡等嶺南作家意味著什么?“新南方寫作”首先意味著嶺南作家對于嶺南文學創作傳統的繼承與明晰化。《蛋鎮電影院》表現出朱山坡的鄉土情懷,而這種家鄉敘事乃是嶺南作家的常用創作手法。從韋其麟、肖甘牛等作家對民間傳說的改編到陸地在《美麗的南方》中對嶺南景物的書寫,從凡一平在20世紀90年代創作的《神鼓》《還鄉》《圩日》《冉婆》《蛇事》等“紅水河系列”小說到李約熱在《情種阿廖沙》《火里的影子》《我是惡人》中構建出的南方小鎮野馬鎮,嶺南作家往往以自身非常熟悉的嶺南風物為創作背景,表現出強烈的區域屬性。“新南方寫作”肯定了作家們的創作路徑,并提出要“彰顯南方氣象,突出南方意象、南方視角、南方敘事、南方風格”[9]。
“新南方寫作”也意味著嶺南作家對南方文化精神的提煉。如果說北方文化表現出理性、厚重、富于倫理色彩的特征,江南文化以溫和、明麗、雅致為勝,那么《蛋鎮電影院》中蛋鎮的特點大約就在于它隨著時代節拍不斷自我調整,與此同時,蛋鎮人對蛋鎮的變化則表現出好奇而容易激動的態度。朱山坡似乎把嶺南文化表現得躁動不安而又五光十色,其氣質溫暖恣肆以至于跳脫。他說:“商品化、市場化、世俗化、開放性、包容性、前衛性、實用主義等基本文化特性是南方文化的內在支撐,‘新南方寫作必然要展現出這種文化特征。”[9]
朱山坡對“新南方寫作”的闡釋表現出他對于廣西當代文學創作趨勢的思考,關涉著廣西作家們所面對的生活現實,也借“新南方寫作”提出了相當有警醒力量的創作目標。他不但要求“南方寫作必須體現新的審美高度,要有新的境界,新的實質的突破”,還提出“世界性”的創作原則,認為作家不但在寫作技巧、寫作姿態上具有世界性,而且在價值觀上也應該面向全人類,讓全世界讀者“都能讀得懂、能引起共鳴”[9]。這也是論述“新南方寫作”的學者們贊賞的創作態度。曾攀認為“新南方寫作”應當“觀看與包孕世界”[10],蔣述卓則指出“新南方寫作”應當具有超越性,“應該是在一種多元文化形態環境中所形成的觀察世界的視角與表達方式,代表著面向世界、面向未來的無窮探索。”[11]“世界性寫作”是一個相當宏大的理想,意味著作家必須緊跟時代潮流,不斷反思、錘煉自身的寫作立場和價值觀念。這對每一個進行“新南方寫作”的作家來說,都是一個十分艱難的挑戰。
朱山坡在《蛋鎮電影院》中把蛋鎮世界化為特殊年代的錄像機,他對于宏大敘事的偏愛、對于民間生活狀貌的展示,都可以看作為了“世界性寫作”而進行的努力。但我們偶爾也能看到,小說長于情節的設計、奇觀的營造,但在現實性和荒誕性之間還有未完全耦合之處。總的來看,《蛋鎮電影院》集中體現了朱山坡的創作路徑和創作策略,在“新南方寫作”理念的貫徹中表現出獨特的創作策略和寫作技巧,是廣西當代文學的重要成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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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 李約熱.戈達爾活在我們中間[J].廣西文學,2004(1).
[9]? ?朱山坡.新南方寫作是一種異樣的景觀[J].南方文壇,2021(3).
[10]? ?曾攀.“南方”的復魅與賦型[J].南方文壇,2021(3).
[11]? 蔣述卓.南方意象、傾偈與生命之極的抵達——評林白的《北流》兼論新南方寫作[J].南方文壇,2022(2).
(特約編輯 孫麗娜)
作者簡介:胡銀鋒,廣西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當代文學、比較文學。
基金項目:2021年廣西民族文化保護與傳承中心委托課題“廣西少數民族題材電影敘事研究”(項目編號:2021TBWTYB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