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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前期西南礦區“夷民”的生存策略與邊疆秩序
——以東川府為中心

2023-12-22 09:28:48李培娟
原生態民族文化學刊 2023年6期

李培娟

一、問題的提出

清代中國的礦業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績,各類礦種的產量均有大幅增長,在康熙中葉至乾隆中葉,“礦業在當時國民經濟中所占的地位日益上升,一百年的增長率大大超過了此前的二千年”①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檔案系中國政治制度史教研室合編:《清代的礦業》,中華書局,1983年,第1-2頁。。在如此令人矚目的成績中,云南銅礦的成績尤為突出,當時各省報開的銅礦中,“云南銅礦尤甲各行省……秦、鄂、蜀、桂、黔、贛皆產銅,而滇最饒”②趙爾巽:《清史稿》卷124《食貨·礦政》,中華書局,1977年,第36666頁。,甚至有學者認為當時滇銅鑄出的錢約占全國鑄錢額的80%~90%③嚴中平:《清代云南銅政考》,中華書局,1948年,第23-24頁。。從云南省內來看,東川府又是滇銅最為重要的產區④全漢昇:《清代云南銅礦工業》,《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第7卷第1期,1974年12月,第155-156頁、第178頁。,在產銅最盛的清中葉,東川府銅產量占云南銅產量的70%以上⑤嚴中平:《清代云南銅政考》,中華書局,1948年,第31頁。。

然則,礦業興盛的背后,是整個礦區社會陵谷滄桑的巨變。在清康雍年間礦業興起之前,以東川府為代表的西南礦區原本多為“夷人”①需要說明的是,為保持文本的準確性,本文中的“夷人”“夷民”“夷窟”等詞均采用明清史料中原本的記載,而絕非代表筆者對少數民族具有歧視性。在本文關注的東川府地區,“夷人”主要是彝族先民、苗族先民等,明清史料中把這些非漢的族群統稱為“夷人”。占統治地位的區域,其地林深箐密、夷多漢少,有一套傳統的政治制度和文化習俗,在漢文獻的話語體系中,常常稱之為“夷窟”。隨著清初礦業的發展,來自外省、旁郡的移民迅速匯聚于此,一時間“夷區”五方雜處、熙熙攘攘,“夷民”、移民、清政府、土目等各方勢力在其間活絡互動,這一時期礦區各種力量的互動對邊疆社會秩序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

實際上,以往對清代西南礦業開發的研究可謂發蒙較早、碩果迭出,其中針對云南銅礦業的專門研究尤為豐碩,從20 世紀40 年代嚴中平對云南銅礦業的整體情況進行高屋建瓴的論述,到近年來馬琦從國家資源的層面去理解清代滇銅的開發問題,對云南銅礦業的研究一直賡續不斷②相關研究參見嚴中平:《云南銅政考》,中華書局,1948年;彭雨新:《清代前期云南銅礦業及其生產性質的探討》,《武漢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5期;陳征平:《清代云南銅礦開發的制度演化及“官治銅政”的特征》,《思想戰線》2003年第5 期;邱澎生:《十八世紀滇銅市場中的官商關系與利益觀念》,《“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2004 年,第72 本第1 分;藍勇:《清代滇銅京運路線考釋》,《歷史研究》2006 年第3 期;馬琦:《國家資源:清代滇銅黔鉛開發研究》,人民出版社,2013年。因篇幅所限,茲不贅列。。但總體來看,這些研究多側重于礦業發展的階段性特征、礦業政策、礦產量、礦運路線、礦稅征收等角度,而較少涉及礦區的社會史,“人的歷史”常常隱沒在“礦的歷史”之下。

當然,也有部分學者關注到礦區的“人”及礦區社會的變遷,如楊煜達在考察不同時期銅產量的基礎上,分析了清中期銅礦業發展對滇東北生態環境的巨大影響③楊煜達:《清代中期(公元1726-1855年)滇東北的銅業開發與環境變遷》,《中國史研究》2004年第4期。;溫春來剖釋了“夷制”瓦解之后,伴隨著礦業開發和移民涌入,西南礦區商業市鎮興起的歷程,還分析了礦區的兩類市鎮(交通要道市鎮和礦區市鎮)不同的發展命運④溫春來:《礦業、移民與商業:清前期云南東川府社會變遷》,《區域史研究》第2 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 年1月,第129-132頁。;馬曉粉則關注與銅礦開發相關的內地移民對礦區社會經濟的貢獻⑤馬曉粉:《清代云南礦業中的內地移民及其作用——以銅礦為中心的考察》,《曲靖師范學院學報》2019年第2期。。總體來說,這些研究聚焦于礦區環境變遷、市鎮興起、商人的活動等方面,比較注重“移民”及其活動,但礦區的另一個重要群體——“夷民”,他們作為礦區的原住民,曾經“蔓延山谷,種類各殊”⑥雍正《東川府志》卷一《戶口》,《國家圖書館藏地方志珍本叢刊》第789冊,天津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97頁。,擁有非常可觀的數量,是地方社會曾經的歷史主角,但在以礦業和移民為視角的研究中,他們在時代劇變下所作出的生存抉擇隨其微弱聲音常常被遮蔽掉。

近年來,隨著一些彝文畢摩經文獻的整理出版以及《東川湖廣會館傳書》等清代會館資料的利用,加之田野中收集的碑銘、族譜、村志等民間文獻,使我們得以窺見礦業開發背景下清政府、地方土目、外來移民、原住“夷民”等各方勢力之間的活絡關系,重新審視“夷民”在清初社會變動下的生計抉擇以及礦業開發背景下“夷疆”基層社會結構的演變過程。比起以往的研究,本文更加重視“夷民”在此過程中的能動性及其生存策略。

二、“夷窟”及“夷民”的采礦傳統

東川府地處滇東北,東與貴州大定府相接,西與四川寧遠府相連,境內峰巒起伏,金沙江、牛欄江分別從其西境、北境穿過,是傳統時期的彝族聚居區。在宋以前,此地因跋扈而“靡得而統焉”,明洪武十四年(1381 年),朱元璋派傅友德、沐英開滇,東川土酋祿魯祖望風歸附,明王朝授其東川土知府,東川府被納入中央王朝的土司制度中,先隸云南,后又改隸四川①乾隆《東川府志》卷三《建置》,《中國地方志集成·云南府縣志輯10》,鳳凰出版社,2009年,第25-26頁。。但整個明代東川皆叛服不常,中央王朝常常無法對其進行實質性的統治,這片位于滇黔蜀三省交界區的廣闊土地在明代的里甲賦役系統中僅“編戶一里”,甚至在云南巡撫鄂爾泰的上奏中,直接稱東川“明季并未歸版圖”②《云南巡撫鄂爾泰奏陳東川事宜折》(雍正四年三月二十日),《雍正朝漢文朱批奏折匯編》第七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1頁。,可見清以前中央王朝對此地控制的薄弱。

甚至在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 年)東川改土歸流之后相當一段時間內,這里仍然“夷多漢少”③《清世宗實錄》卷六十一,雍正五年丁未九月庚辰。,留給外來官員的第一印象仍然是“夷窟”。在雍正《東川府志》中,東川府知府崔乃鏞稱:“夫東,夷窟也,政教、風俗、人物、事實荒略不備。”④雍正《東川府志·序》,《國家圖書館館藏地方志珍本叢刊》第789冊,天津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46頁。在乾隆《東川府志》中,東川府會澤縣知縣許肇坤亦稱,東川“號夷窟,叛服靡常,隸蜀時為土酋祿氏據,羈縻而已”⑤乾隆《東川府志》卷二十《藝文·新建魏公祠碑記》,第153頁。。不難看出,在地方官員眼中,當時的東川常常跟“夷窟”這一標簽聯系在一起。

如果我們跳出府縣城,到高山深谷間“夷民”自身的社會中,會發現被稱為“夷窟”的東川絕非一盤散沙。溫春來結合漢、彝文獻中的歷史敘述,發現宋至清西南的局勢非常復雜,并非只有一個大理國與中央王朝相對峙,實際上在崇山峻嶺間還有羅殿、自杞、阿者等政權紛錯于大理國與宋王朝之間,形成多“國”林立的西南社會⑥溫春來:《從“異域”到“舊疆”:宋至清貴州西北部地區的制度、開發與認同》,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 年,第33-45頁。,而東川府所在地即為這些眾多政權之一,被稱為“阿芋陡部”。在明清時期的官私文獻中,東川府的土著民族被稱為“倮羅”“夷民”等,其最高首領為彝族祿氏土司,漢文獻稱之為“土酋”“夷酋”。在這套獨特的政治架構中,祿氏土府之下又有營長、頭目⑦“頭目”在史料中也常常被稱為伙目、夷目等。,乾隆《東川府志》亦稱東川有“六營長九伙目”,營長、頭目的身份比較復雜,他們中的一部分是土酋的兄弟、子侄,也有些營長、土目可能并非祿氏家族中人,而是地方實力派。原則上,土酋“轄有營目,表帥雄師”⑧乾隆《東川府志》卷十四《秩官·附六營長九頭目考》,第115頁。,營目是效忠于土酋的,但土酋對營目的控制力也很有限,營目發生叛亂而傾危土府的事件時有發生,甚至營目有時還與東川外部的勢力相結合。

在“土司——營目”的政治架構之下,是人數眾多的“夷民”。據乾隆《東川府志》,東川府“夷民”有六類:黑倮羅、白倮羅、干倮羅、苗子、魯機、孟達后人。其中,黑倮羅等級最高,營長、伙目家即為黑倮羅,其家中“多用緞帛”,且“有夷書,字如蟲蚓”。越往后則種族的混融性越強,如“魯機”為明時流寓于此的趙、楊、李三姓之子孫,從明至清初東川府彝族的姓氏特點來看,趙、楊、李三姓很可能為漢人,而“孟達后人”在史料中則明確被稱為“久變為夷”之漢人①乾隆《東川府志》卷八《戶口·種人附》,第71頁。。無論如何,可以確定的一點是,清初以前“夷多漢少”時期的東川,只有極少數漢人。至于這些漢人的來歷,可能是主動遷入,也有可能是被擄掠進入,但在一個“夷人”占主導地位的地區,他們的力量極其微弱,以致其結果往往是被“夷化”。

上述六類人群之外,還有大量被漢文獻稱為“荒夷”“野夷”的人群,他們的歸化程度更低,幾乎在國家的賦役系統之外。清初,云南總督慶復在奏折中言及東川的“野夷”時,稱“云南、四川俱未收管”,甚至“從古不入版圖”②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選編:《清代皇帝御批彝事珍檔》,四川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268-276頁。。從地理位置來看,“野夷”多生活在金沙江、牛欄江流域的險要地帶,又常被稱為“江外野夷”,他們一方面流動性極強,“暖則登山,寒則就水,遷徙不常……沿江西岸馳驟往來,為鬼為蜮,出沒不常,其巢穴巖蹊盤谷,取路必紆,登臨必曲,轉折必危,攀緣必隱”。另一方面,這些人群數量眾多,在雍正四年(1726年)清政府的一次追剿中,見“野夷如蟻,沿坉而上,對山可見”;雍正八年(1730年),“野夷”跨過金沙江之蜈蚣灘,“入烏蒙搶擄男婦數千”③乾隆《東川府志》卷四《疆域·邊要附》,第42頁。,擁有如此實力,可想見其人數之眾、勢力之盛。

值得注意的是,西南地區的“夷民”一直有采冶銅礦的傳統。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一書中就有記載:“銅有赤銅、白銅、青銅。赤銅出川、廣、云、貴諸處山中,土人穴山采礦錬取之,白銅出云南,青銅出南番。”④李時珍:《本草綱目》卷8《赤銅》,劉衡如,劉山永校注,華夏出版社,第330頁。明末曾親履西南的徐霞客,在其廣為人知的游記中,還曾記載了在滇東北看到東川駝銅的道路,稱“自尋甸出交水甚近,但其徑多錯,乃今日東川駝銅之騎所出”,⑤徐霞客:《徐霞客游記》,朱惠榮整理,中華書局,2009年第429-430頁。彼時東川駝銅的馬匹已經走出了專門的道路,可知明代東川銅運量已有一定規模。有理由相信,明代東川“夷民”對銅礦開采具有一定的規模,且有相當數量的東川銅外運。

漢語意譯:有銅匠銀師,銅飾做出了,羅人來使用①楚雄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編:《彝族畢摩經典譯注》第三十五卷《滇彝古史》,師有福、滿麗萍譯,云南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197頁。。

不僅如此,根據彝文的記載,“夷人”鑄造銅鑼、銅雁、銀鶴、銅虎、金虎等器物用于祭祀,且其工藝頗為精湛,制作出來的器物往往栩栩如生,“銀鶴似真物,銅虎映日光”②楚雄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編:《彝族畢摩經典譯注》第三十五卷《滇彝古史》,師有福、滿麗萍譯,云南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200頁。,可見,“夷區”不僅有采煉銅礦的傳統,還有一定的銅器制作水平。但據彝文畢摩經書,這些技藝似乎只是掌握在特定人員手中,且這些物品主要是用來獻給彝族畢摩和君王,彝文稱:“銅器來祭天,銅器嵌鳥頭,銅王做出了,銅鳥更逼真,銅飾獻自非”③楚雄彝族自治州人民政府編:《彝族畢摩經典譯注》第三十五卷《滇彝古史》,師有福、滿麗萍譯,云南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198~199頁。,其中的“自非”即畢摩“自屋”和君王“非審”。

綜上可知,清初以前作為西南礦區典型代表的東川府是一個中央王朝統治力量極為薄弱的“腹地邊疆”,在“土酋——營目”的政治架構之下,有眾多不同等級的“夷民”,還有部分很難被管控的“野夷”。這些夷民有采冶礦產的傳統,但采煉礦產的技藝似乎只是掌握在“銅匠銀師”等特定人員手中,且礦產品主要是用于祭祀以及獻給畢摩和君王。

三、從“夷目”到里長、甲首

“土司——營目”政治體系的長期存在,在很大程度上阻礙了中央王朝對西南礦區的深入管理。雖然康熙三十八年(1699 年)東川已經改流,但是直到雍正四年(1726 年)三月,云南巡撫鄂爾泰上奏時,依舊對東川的狀況深表憂慮:“四川東川一府,原系土酋祿氏世守地方……川民不肯赴遠力耕,滇民亦不敢就近播墾,故自改土以來,歷今三十余載,風俗仍舊,貢賦不增。”④《云南巡撫鄂爾泰奏陳東川事宜折》(雍正四年三月二十日),《雍正朝漢文朱批奏折匯編》第七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1頁。《清史稿》亦云:“東川雖已改流,尚為土目盤據,文武長寓省城,膏腴四百里無人敢墾。”⑤趙爾巽:《清史稿》卷288《列傳七十五·鄂爾泰》,中華書局,1977年,第10230頁。可見改流之后,由于營目勢力的根深蒂固,清政府依舊無法對東川實行有效的田賦征收,“夷疆”社會的管理呈現出力有不逮之勢。

東川這樣的情況在西南地區并非特例,同一時期的黔西北威寧府、黔西南南籠府等地亦與此相似。《清實錄》載:“云南東川府會理州,貴州威寧府屬之阿底鹽倉等處,永寧之各夷屯,歸流已久,其土目各治其民,流官向土目收糧。”⑥《清世宗實錄》卷60,雍正五年丁未八月乙未,中華書局,1985年,第916頁。黔西南《南籠府志》亦載,當地原住民“心忠直戀主,雖改土歸流數十年來,猶聽土目之子孫約束……苗民耕種糧田輸納,而外出谷一二斗于土目,是主佃之名猶存也”⑦乾隆《南籠府志》卷二《地理》,乾隆二十九年刻本,第19b頁。。不難看出,即便在改流之后,清政府對地方稅糧的征收在很大程度上還是依靠原有的一套政治秩序來完成的,即土目向夷苗佃戶收糧,流官又向土目收糧,“夷苗”佃戶心中的“主”是土目,而非清政府指派的流官,真正向朝廷納稅的,只有土司和營長、土目等。

對于上述現象,清政府從主佃觀念出發,解讀為“夷民”受土目壓迫、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清代官私文獻中多次表現出這樣的意思,連鄂爾泰也對土目深惡痛絕,控訴東川“歸流之后仍屬六營盤踞,諸目逞兇,歲遇秋收輒行搶割”①雍正《云南通志》卷二十九之五《請添設東川府流官疏》,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而在與東川相鄰的烏蒙地區,清政府亦力陳“夷民”生活的慘狀,其辭諸如“土司娶子婦,土民三載不娶婚,土民被殺,親族尚出墊刀數十金,終身不見天日”②趙爾巽:《清史稿》卷288《列傳七十五·鄂爾泰》,中華書局,1977年,第10230頁。,把土司描繪為罪大惡極、貪婪無度的形象,而土民成了被壓迫、被剝削的人群。

實際上,如果回到區域社會的具體情境中,“夷民”向土目交糧只是地方社會因襲多年的基層管理制度。在彝族土司嶺光電的回憶錄中,改土歸流后他到外地求學,彝民每年都會派人去看望他,“他們一見我就痛哭流涕,要求我回去當土司”③嶺光電:《憶往昔——一個彝族土司的自述》,云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51頁。。這些情況跟官方描述的“夷民受壓迫說”顯然是相悖的。為何會發生這種悖情呢?筆者以為,“彝民受壓迫說”一方面是清政府為破除土目問題而造勢,為打擊營目力量提供合理性;另一方面,“夷民”也在利用官府的話語來爭取自己的利益,借官府的力量來擺脫營目的控制。溫春來在黔西北的研究中也發現,原住民并非“憨而戀主”“暴虐不怨”,實際上他們懂得利用制度爭取自身的利益,甚至能利用國家的力量對抗主奴之爭、主佃之爭④溫春來:《從“異域”到“舊疆”:宋至清貴州西北部地區的制度、開發與認同》,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第257-274頁。,“夷民”并非單純被壓迫的角色。

為了達到破除營長、土目勢力的目的,清政府試圖“將土目遷往腹地,其催糧之里長、甲首令內地輪流充當,其土民悉令剃發,男婦俱照內地服飾”⑤《清世宗實錄》卷60,雍正五年丁未八月乙未,中華局,1985年,第916頁。。這些將土目遷移、令“夷民”剃發易服的政策無疑打壓了營目的勢力,挑戰了東川原有的社會秩序,雍正八年(1730 年)的東川營目叛亂即與此相關⑥乾隆《東川府志》卷三《建置》,第26頁。,當時東川營目發生叛亂,清政府通過武力直接鎮壓,甚至斬殺了一部分營目。

但需注意的是,上文中“催糧之里長、甲首令內地輪流擔當”的措施并未得到徹底執行。囿于史料的闕如,我們無法確知擔任里長、甲首、鄉約、保長的是何人,但從后來村史中留存的一些集體記憶來看,里長、甲首等并不一定都是由內地漢人擔任,東川礦區拖落村村史《乾圓山下》顯示,曾有一些彝族人擔任鄉約、保長,比如東川阿旺鎮拖落村清代的朱鄉約、馬鄉約均為彝族,朱鄉約“性善喜施,常幫助困境中人”,馬鄉約則“性幽默機智,善與官差周旋”⑦王永軍、張金權:《乾圓山下:拖落村村史》,晨光出版社,2016年,第120頁。。由此可知,東川的里長、甲首與原先彝族社會的掌權階層是有所重疊的。試想,內地移民來到夷區之后連語言都不通,一向桀驁的“夷人”又豈會輕易服從漢人的管理,規規矩矩納賦應役?貴州南籠府的苗人就因“語言不通,名姓難辨”導致征糧不便,改流之后官府“惟有土目以統轄之寨把以分管之”,①乾隆《南籠府志》卷之二《地理》,乾隆二十九年刻本,第20b頁。由外來移民擔任征糧之里長等應該只是在官方力量控制力較強的府城附近而已。

這種現象在西南地區絕非東川所獨有。在黔西南,張楠林的研究亦發現田賦的具體征收過程中,官府不得不依賴地方原有的土判官、營長等統治階層②張楠林:《明清時期黔西南的“土流并治”與賦役征收》,《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19年第1期,第75頁。。在滇東北彝族精英后代的口述史中,安恩溥后人也明確說道:“土司取消后,土目并沒有消除。”③吳喜編著:《民國時期云南彝族上層家族口述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年,第134頁。有理由相信,即使在國家力量深入之后,彝族的勢力在基層社會中并未突然消失,雖然“營長、伙目改立鄉約、保長”,但是部分“夷目”隨形勢而巧妙地“改頭換面”,依舊在地方上延續其影響力。

在基層行政建置上,雍正六年(1728年),東川“改六營長九伙目地,置四鄉八里”④乾隆《東川府志》卷三《建置》,第26頁。,但這四鄉八里也在很大程度上延續了之前六營長、九伙目的設置,很多鄉、里對應的地區其實就是之前六營長、九伙目分別管控的地區,只是名字改變為“歸治”“忠順”“向化”等士大夫們喜歡的風格而已,其情況如下表所示:

表1 清前期東川府“六營長九伙目地”改“四鄉八里”情況⑤根據乾隆《東川府志》之《秩官》《戶口》部分整理而來。

當然,原先彝族的“六營長九伙目地”與后來編立保甲之后的四鄉八里并不是嚴格一一對應的關系,但是“四鄉八里編立保甲,分屬巧家經歷、者海典史、待補、則補兩巡檢司”⑥乾隆《東川府志》卷之十四《秩官·附六營長九頭目考》,第115頁。。換言之,四鄉八里其實還在之前的“六營長九伙目地”的脈絡之下,特別是之前的六營因其地處交通要道的地理位置,依舊是東川基層社會治理的骨架。不難看出,清政府的里甲賦役體系利用了原先“六營長九伙目”的政治架構,對西南礦區的基層社會管理在很大程度上因其舊制的,這些變化實際上對于基層社會并沒有傷筋動骨,進一步可推知,彝人的力量并沒有在國家權力深入之后徹底消失。

綜上,在康熙三十八年(1699 年)東川府改流之后,“土司——營目”政治體制的存在制約著國家統治的深入以及礦業的發展,清政府為破除土目的勢力塑造出“夷民受壓迫說”,“夷民”也順勢借助中央王朝的力量來爭取自己的利益,但“將土目遷往腹地,其催糧之里長、甲首令內地輪流充當”的政策并未在基層社會得到徹底落實,部分夷目搖身變為里長、甲首,依舊在地方上延續其力量。種種跡象表明,清代西南地區的基層制度,在脫胎換骨的表象下,也不乏很多因其舊俗的延續。

四、移民的涌入與廠礦劫掠、土地糾紛

康雍以降,隨著清政府對富饒銅礦的東川府的控制逐步深入,加之官府向廠民放貸的“放本收銅”政策的實施,使得開礦資本更加充足,這一時期可謂“資本、勞力、技術與豐富的優質礦藏結合”①溫春來、李貝貝:《清初云南銅礦業的興起》,《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第117頁。,銅礦業進一步發展乃至日臻鼎盛,包括東川府在內的西南礦區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一方面,大量移民涌入東川。“放本收銅”政策實施之后,形成了“銅廠大旺,鼓鑄新添,各省其旁郡民聚二三萬人,其娶妻生子,鑿井耕田”的局面②乾隆《東川府志》卷八《戶口·種人附》,第72頁。。在官方的記載中,乾隆《東川府志》的編纂者稱:“東川一帶地方銀銅鉛錫各廠共計二十余處,一應爐戶、砂丁及傭工、貿易之人聚集者,不下數十萬人。”③乾隆《東川府志》卷十三《鼓鑄》,第95頁。在民間留存的清代會館碑刻中,從江西遷入東川的人也不禁感嘆道:“溯前之始游茲土者,寥寥數人耳……今群萃同處,往來絡繹,名成利就者幾何輩!”④乾隆二十七年《萬壽宮重修碑記》,現存于云南省會澤縣江西會館舊址。筆者要感謝中山大學歷史學系溫春來教授于2012年田野調查時抄錄碑文,并無私地分享給筆者使用。可見礦業興盛之后東川人口的驟增、社會環境的巨變。

另一方面,礦業的開發還促進了原住民的入籍。前文提及之“野夷”“荒夷”,便是在礦業開發的大潮中進入國家的統治秩序的。為了滿足滇銅京運的水路需要,清政府于乾隆五年(1740 年)動工開修金沙江河道,在勘探時發現金沙江“沿河千余里,凡屬荒曠之區,夷徭之境”,這些地區幾乎在版圖之外,歷任文武官員不僅無法管束,甚至在征稅時“畏滋夷釁,從未催征,相循墊解”⑤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選編:《清代皇帝御批彝事珍檔》,四川民族出版社,2000年,第269頁。,直到云南總督慶復查勘金沙江河道時才發現。對于這些游離在統治之外的人群,清政府準備好銀牌、紅綢、布匹等,“曉諭各頭人,俟霜降瘴消之后,尅期投出,永為良民”⑥《清代皇帝御批彝事珍檔》,第271頁。。當時投出之夷民“計共黑白夷猓九百六戶”,涉及21個村寨。⑦《清代皇帝御批彝事珍檔》,第272頁。清政府將這些川滇二省皆無法管束的民眾“造具戶口”⑧《清代皇帝御批彝事珍檔》,第273頁。,正式納入國家的統治中。

在這樣的背景下,西南礦區不僅人口數量大幅增長,人口來源也日趨復雜,從現今東川府遺存的清代會館遺址來看,僅府城就有湖廣、江西、江南、四川、陜西、貴州、福建等省級會館,還有寶慶、衡州、臨江等府縣級會館。在礦業運輸的交通路線上,也興起了一些商業市鎮。礦區人員流動性較強,往往廠興則聚、廠衰則散,呈現出“各廠人戶去往不常”的特點,原住“夷民”又“好劫掠”,往往“伺行旅過,潛出其后,縛之”,甚至把虜獲的漢人在川滇之間轉賣,“狡則轉賣于蜀,掠自蜀者又賣于滇”⑨乾隆《東川府志》卷八《戶口》,第72頁。。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移民與原住民在同一個空間中生存,又要共享土地、礦產等資源,勢必產生諸多沖突。

首先是礦廠方面的沖突。清前期曾有不少關于“夷民”與移民廠礦爭端的事件被記載而流傳下來,比如雍正八年(1730 年)八月,“土目張宿率賊兵劫湯丹廠,廠硐民萬余一時驚散,課銅、銀兩搶擄一空,賊阻隘路,四方文書不通”①雍正《東川府志》卷一《建制沿革·平東川記》,第288頁。。或許正是因為夷民“好劫掠”的個性深入人心,在乾隆年間朝中大臣議論是否開鑿金沙江銅運水道時,反對派的一個重要理由便是沿途夷人的劫掠之患,他們擔心金沙江“經歷蠻境、深入夷穴……如阿都、阿驢等皆有名土族,僻處深山,一旦于人跡罕至之區載銅過往,不獨乘間邀劫,為將來之隱憂”②《清高宗實錄》卷127,乾隆五年庚申九月丁酉,中華書局,1985年,第866頁。。在當時官員的眼中,東川“夷人”的搶劫和滋擾是礦廠經營的一大障礙,“米糧壩、蒙姑、湯丹、大碌兩廠,處處均關險要,稍一疏防,即滋騷擾,案牘繁多矣”③乾隆《東川府志》卷四《疆域·邊要附》,第42-43頁。。清代四川冕寧縣彝族檔案中,也記載了大量“夷民”與移民之間在礦廠方面的爭端案件,比如雍正年間當地“番蠻”見漢人進入附近區域挖礦,于是進行武力驅趕,“共去一百多人,殺有十多個漢人……還綁了五個來,別的也有走了,也有落在河里淹死了”④國家民委民族問題五種叢書之一中國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資料叢刊四川省編輯組編寫:《四川彝族歷史調查資料、檔案資料選編》,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7年,第356頁。。

除此之外,土地方面的糾紛也很突出。在政府招墾措施的鼓勵下,許多移民進入西南礦區承墾,還有一些失業礦工也進入附近原住民的村寨謀生,所謂“硐老山空,逃蠻寨為謀”⑤乾隆《東川府志》卷八《戶口·種人附》,第72頁。,這些外來移民不斷侵占原住民的土地,比較突出的例子是雍正八年(1730 年)東川府的“庚戌之變”,當時招墾新田,旁郡之人紛紛涌入,“占奪蠻產,厚放重利”,而清政府又沒有及時處理土客矛盾,導致了原住民心中積怨甚多,以致“蠻飲恨刺骨,遂釀成庚戌八年之禍”⑥乾隆《東川府志》卷八《戶口·種人附》,第72頁。。土地糾紛的一個重要表現便是土地訴訟案的增加。

康雍以降,移民與“夷民”之間的土地訴訟案常見于官方史冊,比較典型的是乾隆三十六年(1771 年)東川府境內因為土地租佃而產生的“拖羅土地爭訟案”。拖羅位于東川府敦仁鄉,距府城二十里,系楚省鄧三英捐入湖廣會館,乾隆二十六年(1761 年)報墾升科時,這片土地共有中田五十六畝五分八厘,一直租給“猓佃”分耕,但乾隆三十六年(1771 年)湖廣客民與“猓佃”圍繞此地發生了長達兩年的爭訟,“控告兩載,由縣至院,呈詞累牘,不可勝紀”⑦佚名:《東川湖廣會館傳書》卷二《拖羅田地》,乾隆四十九年刻本,會澤縣圖書館藏,第16a頁。,個中緣由,雙方各執一詞。從外來移民的角度來看,他們借助官府的墾政取得“墾照”,獲得官方認可的土地墾種權;從原住民的角度來看,他們世代生活在這里,視土地為“祖業”,卻突然被告知這些土地不屬于自己,且對方手中還握有官府頒發的墾照作為憑據,原住民認為自己的產業被侵奪,于是關于土地的糾紛不斷發生,甚至釀成武力沖突。

在處理礦廠爭奪和土地糾紛時,官府的態度往往影響著民族關系的發展。而在清代的西南地區,地方官府更傾向于站在外來移民一邊。這種官府偏袒墾戶的行為在當時應該比較普遍,清代曾以幕僚身份親履云南、見聞頗廣的倪蛻有云:“東川久為流府,漢、夷相安。自招墾之法行,而知府黃士杰頗袒墾戶侵占熟田,夷民怨甚。”①倪蛻:《滇云歷年傳》,李埏校點,云南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386頁。官府對移民的偏袒影響到移民與“夷民”之間的關系,劉正剛在研究清代移民與少數民族相互接觸的問題時,也注意到“官方的政策起到了不容忽視的作用”②劉正剛:《清代移民開發邊疆與少數民族關系——以臺灣為例》,《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05年第3期,第111頁。。其實,地方政府對于墾戶的袒護并不難理解,因為清政府墾政措施的制定,其意旨不外乎增加稅收和鞏固新辟疆土,因此官府才會想盡辦法招民開墾,移民到來之后官府自然優先維護他們在土地方面的利益,當然,官府的這類做法顯然是不利于地方社會的穩定的。

綜上,康雍以降,礦業的開發和招墾措施一方面吸引了大量外來移民進入西南礦區,從事與礦業直接或間接相關的工作;另一方面,以礦業的開發、運輸路線的疏浚等為契機,大量游離在國家統治之外的人群“入籍夷鄉”,進入版圖。但大量移民的涌入和“夷民”的入籍使得西南礦區的人群日趨復雜,社會不安定的因素也在增加,在分享資源的過程中,“夷民”與移民曾產生諸多沖突,主要表現在廠礦劫掠和土地糾紛上。

五、“夷民”與移民的合作與交融

前引彝文畢摩經文獻分析得知,“夷民”雖然早有開礦的傳統,且具有一定的冶銅、制器技藝,但從事與銅礦采冶相關工作的主要是“銅匠銀師”等特定人員,銅器制作出來也主要是獻給君王和畢摩,大部分的“夷民”對于礦產的冶煉并不熟悉,那么,在清代西南礦業開發的大背景下,眾多的“夷人”又是如何參與到礦業的開發中的呢?

雖然目前很難找到更多關于“夷民”開礦具體情況的材料,但他們以各種形式參與到礦業采冶、運輸等環節,并為礦區人員提供食用等,是無可辯駁的事實,連云貴總督張允隨也注意到這些現象,其奏云:

夷人不諳架罩煎煉,唯能燒炭及種植菜蔬、豢養牲畜,樂與廠民交易,以享其利。其打嶆開礦者,多系漢人……現在滇省銀、銅各廠,聚集攻采者,通計何止數十萬人③方國瑜:《云南史料叢刊》第八卷,云南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642頁。。

張允隨的奏言高度概括了“夷人”在清代礦業發展中的作用,雖然他們對于礦產開采和冶煉的事情并不熟悉,但他們在礦區物資供應、礦產品運輸等方面無疑發揮了重要作用。

首先,礦廠人數眾多,且多為青壯年,張允隨有云:“滇省銀、銅各廠,聚集攻采者,通計何止數十萬人。”④方國瑜:《云南史料叢刊》第八卷,第642頁。這些眾多的青壯年體力勞動者日常生活需要消耗大量的糧、油、菜蔬、肉類等,而礦山又多位于自然條件惡劣的高山或深谷中,正所謂“凡廠,皆在山林曠邈之地,距村墟、市鎮極遠”⑤王菘:《礦廠采煉篇》,吳其濬纂:《<滇南礦廠圖略>校注》,馬曉粉校注,西南交通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57頁。,礦廠很難就近種植糧食及蔬菜,而“夷人”“種植菜蔬、豢養牲畜”,又“樂與廠民交易”,正好可以為礦區提供生活物資。在云南南部的緬甸、安南等地,情況也與此類似,據《圣武記》載:“滇邊外有緬屬之大山廠、粵西邊外有安南之宋星廠,銀礦皆極旺,而夷人不習烹煉。”因此,江西人、湖廣人、廣東人等前去開采,“大山廠多江西湖廣人,宋星廠多廣東人”,而當地的原住民也加入這場礦產采冶的活動中,“鎮安土民肩挑針線、鞋布諸物往,轍倍獲而歸,其所得銀皆制鐲貫于手,以便攜帶,故鎮郡多鐲銀”①魏源:《圣武記》卷14《附錄·軍儲第二篇補注》,韓錫鐸,孫文良點校,中華書局,1984年,第566頁。。可見當地的“土民”在礦業開采中很快找到自己的定位,并從中獲利。

這些情況,在現今礦區村民的集體記憶中也得到些許證實。在位于東川礦區的拖落村,據彝、漢村民世代口耳相傳,清代外地人云集附近礦山時,礦區附近形成了街市,“七天趕一街,賣的都是礦工們所需之物”,甚至在人多的時候“每天要食用三石左右黃豆做的豆腐,打牙祭時,一次食用牛十二頭”②王永軍、張金權:《乾圓山下:拖落村村史》,晨光出版社,2016年,第8頁。。礦工們流動性較強、來去無定,工作的地方亦多在礦硐內,顯然不可能種植需要一定生長周期的黃豆并制作豆腐、養牛羊等,這些物資自然會依賴附近的“夷寨”供應。甚至,還有清代彝族檔案顯示,原住民還為開礦的漢人提供賒賬,比如雍正年間湖廣長沙府人唐思賢到四川冕寧開礦,一個名為丫巴鳥濟容的原住民賒油米給他做工本,后來廠礦倒閉了,唐思賢無力償還油米賬,于是“被蠻子拉住作當,不得出來,替蠻子家砍柴背糞”③國家民委民族問題五種叢書之一中國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資料叢刊四川省編輯組編寫:《四川彝族歷史調查資料、檔案資料選編》,四川省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87年,第355頁。。這些跡象表明,原住民在礦業開發中并非處于被動的角色。

“夷民”還為冶煉銅礦提供必不可少的木材及燃料。礦業的各個環節都需要木料,采礦時硐內需要鑲木,用以支撐礦硐,煉銅時更是需要大量的柴薪、木炭等燃料。有學者認為,在開礦所耗需之油、鐵、鹽等物中,最主要的便是炭的消耗,“每煉銅百斤,依礦石的品位高低和提煉的難易程度,需炭數百斤至千五六百斤不等”④楊煜達:《清代中期(公元1726-1855年)滇東北的銅業開發與環境變遷》,《中國史研究》2004年第3期,第162頁。,可想而知礦區對燃料的需求之盛。而作為原住民的“夷民”世代生活在山區及林間,處于半農半牧的生活狀態,他們對當地山林資源的特性及分布更為了解,自然更便于提供燃料。甚至有些“夷人”還專門到有礦的地方,從事與燒炭相關的工作以維生,比如云南的“紅彝”聽說與東川隔金沙江相望的四川會理州辦鐵廠,而鐵廠“需人燒松炭”,于是“蔡、王、普、陳等四姓相約逃來會理”⑤方國瑜:《涼山彝族的來源、分布與遷徙》,國家民委民族問題五種叢書編委會編:《四川、貴州彝族社會歷史調查》,云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7頁。。可見在礦業發展的大潮中,“夷民”也順應時勢加入產業鏈中。

在銅礦的運輸環節中,“夷人”也扮演了重要角色。礦區往往山路崎嶇、險峻異常,但是對運輸的需求卻很旺盛,不管是米糧、油、鹽、菜蔬等生活資料的運輸,還是生產工具、原材料、礦產品的運輸,都至關重要。在傳統時期,牲畜是礦區各類運輸的主力,因此牛、馬等顯得異常重要,而“夷人”又“豢養牲畜”,勢必對礦區的運輸有利。清人王太岳在《銅政議上》亦言:“運戶多出夷猓,或山行野宿,中道被竊;或馬牛病斃,棄銅而走;或奸民盜賣,無可追償;又硐民皆五方無業之人。”①王太岳:《銅政議上》,賀長齡編:《清經世文編》卷52《戶政二十七》,中華書局,1992年,第1285頁。

雍正元年(1723 年)十二月,云貴總督高其倬、云南巡撫楊名時在給雍正皇帝奏報云南銅務時,亦講到當時礦運人員的具體情況:“腳戶多系彝猓,自趕牛馬領運銅斤,多就山谷有草之處住宿牧放,不住店房,圖省草料。”②《云貴總督高其倬等奏遵查銅斤利弊情形折》(雍正元年十二月二十日),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雍正朝漢文朱批奏折匯編》(第二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433頁。

無論如何,礦區“夷民”參與到礦業運輸中,應該是無異議的。

夷漢關系也絕非盡是緊張的局面,也有部分移民進入了原住民的村寨,甚至娶“夷女”為妻,娶妻生子之后便在“夷寨”繁衍生息,他們的生活漸漸與原住民交融在一起。乾隆《東川府志》載:“雍正間冶坑大開,爐戶、砂丁蟻附,硐老山空,逃蠻寨為謀主,蠻妻以女,生子,并化為蠻。”③乾隆《東川府志》卷八《戶口·種人附》,第72頁。可見在清代,進入西南“夷區”的漢人有不少娶“夷女”為妻,成為真正的一家人。

更有意思的是,據一些村志中保存的集體記憶顯示,清中期,一些殷實的夷家就把孩子送到附近辦學校的地方上學,東川府的“夷寨”中“有的還考起鄉試到曲靖入學”,在“夷民”的印象中,“但凡讀過書的人大多數都知書達理,說話不粗野,有板有眼的”,而且他們認識到識文斷字對于買賣活動中寫契約、打官司時寫訴狀等方面也大有裨益,甚至后來還有讀書后的“夷人”幫漢人家寫春聯、寫家信的情況④王永軍,張金權:《乾圓山下:拖落村村史》,第166頁。,這與我們平時對“夷民”的刻板印象甚至是相悖的。幾代人同村共寨之后,語言的相互交流也成為可能,“彝族男女老少都會講漢語,漢族一部分人會講彝語”⑤王永軍,張金權:《乾圓山下:拖落村村史》,第16頁。。還有一些礦區“夷民”在與客民接觸之后,原先的名字也發生了變化,一個有趣的例子是乾隆年間東川府的“夷民”戈著,其兒子取名為長命,孫子則直接取名為蘇文明;“夷民”戈即,其兒子名為阿三,孫子則取名為包廷相⑥這些人物關系乃筆者從拖羅土地爭訟案中的多篇供詞中整理而來。詳見《東川湖廣會館傳書》卷二《拖羅田地》,乾隆四十九年刻本,會澤縣圖書館藏,第11a—30a頁。。這些名字變化的背后,是“夷民”在新的時代背景下順應時勢所作出的改變。

綜上,在清代西南礦業的開發中,雖然“夷民”“不諳架罩煎煉”,在采冶礦產方面沒有太多經驗,但他們“樂與廠民交易”,利用自身優勢,巧妙地參與到礦業的開采、冶煉、運輸等環節,在燃料、生活物資提供等方面成為不可或缺的力量,而且他們在礦業中揚長避短,規避風險,在礦業開發的產業鏈中獲利。在日常生活中,“夷民”也通過通婚、上學、改漢名等方式,順勢把自己融入了新的變化中。

六、結語

明至清初,作為西南“新辟夷疆”典型代表的東川府原本是“夷多漢少”之地,被外界稱為“夷窟”,這里曾是彝族九大君長國之一所在地,有一套傳統的政治制度和文化傳統,中央王朝對其控制極為薄弱,在里甲賦役系統中僅“編戶一里”,實際控制這里的是彝族土司、營目等,“夷民”雖有采礦傳統,且在明代就有一定規模的東川銅外運,但采冶銅礦的技藝主要掌握在“銅匠銀師”等特定人群手中,生產的銅器也主要是用于祭祀以及獻給君王、畢摩。從這樣的背景下來理解,這一時期的礦業其實是掌握在土司、土目手中的,“夷民”生活在王朝國家和土司、土目的夾縫中,但更依賴于與其切身利益息息相關的土司、土目,留給外來官員“憨而戀主”的感性認識。

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東川府改流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東川府的地方權力依舊掌握在土司、營目的手中,土地開墾和礦業開發都難以推行,為了破除土司、營目的力量,清政府利用“夷民受壓迫說”來為自己造勢,以便在當地打擊土目勢力的行為顯得順理成章,“夷民”也通過對官方權威的認可和歸附,借助官方力量來擺脫土司、土目的控制。之后,伴隨著東川銅礦業的興盛以及大量移民的涌入,東川府從邊徼“夷窟”,成為商賈輻輳、會館云集之地,從一個遠在天邊的小城,成為支撐大清鑄幣的重鎮,以礦業運輸路線的疏浚等為契機,另一部分原本游離在統治之外的“野夷”也趁機進入版圖,獲得清政府的優撫,并在歸附中得到官府的獎勵。

在移民紛紛涌入的大背景下,“夷民”與移民在分享資源的過程中曾產生諸多沖突,主要表現在廠礦劫掠和土地糾紛上,但是“夷民”雖然“不諳架罩煎煉”,卻并非被動地被改變,而是發揮自身優勢,“樂與廠民交易”,有效規避礦業開采的風險,在燃料提供、礦業運輸、物資補給等方面參與到礦業開發的整個產業鏈中來,體現出其因勢而變的生存智慧。幾乎在礦業開發中的每一個階段,不管是在中央王朝和土司、土目的夾縫中生存,抑或利用中央王朝的權威解決地方問題,還是順勢參與到礦業開發的大潮中,“夷民”的選擇都是從自身利益出發,與官府及土司、營目之間活絡互動,其中莫不體現出獨到的生存策略。

清前期“夷區”社會結構的演變固然有王朝國家及外來移民的推動,但世代居住在這里的“夷民”一直在發揮其能動性,成為邊疆秩序中不可忽視的力量。這種邊遠社會自身的活躍力量并非東川府所獨有,當我們嘗試站在不同人群的立場,從他們自身的社會入手,關注他們的生活欲求和生存抉擇時,才能在某種程度上跳出既有觀念的桎梏,從更多元的視角認識更加完整的邊疆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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