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權程建潤
(1.提升政府治理能力大數據應用技術國家工程研究中心,貴州貴陽550081;2.太極計算機股份有限公司,北京100102)
自2003年全面起步以來,平臺經濟在我國已發展20年,成為數字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產生了騰訊、阿里巴巴、京東、百度等全球領先的平臺企業。截至2022年底,我國價值超10億美元的數字平臺企業達254家,相較2015年新增190家,平均以每年新增超27家的速度快速擴張,數字平臺市場價值由2015年的4.97萬億元上漲至2022年的33.43萬億元,年均復合增長率達32.92%[1]。目前,平臺已涵蓋網絡銷售、生活服務、社交娛樂、信息資訊、金融服務、計算應用等諸多領域,幾乎覆蓋了從生產到消費的各個環節。
近年來,平臺充分發揮規模效應和網絡效應,在擴大消費、創造就業、促進創新、強化國際競爭力等方面發揮了巨大作用。據統計,2021年前百家互聯網企業營業收入達4.58萬億元[2],2021年互聯網平臺為我國凈創造就業約2.4億[3];2020—2022年市值排名前10位的平臺企業累計研發投入超5000億元,授權專利總量超5萬件,成為數字技術創新的關鍵力量[4]。但同時,作為一種新型經濟形態,平臺經濟在摸索前行中也產生了壟斷經營、數據泄露等亂象。對此,相關部門及時通過政策引導和行政處罰,不斷加強監管,推動市場秩序合理規范。
進入數字時代,平臺經濟正面臨新的發展形勢,尤其是數據成為新型生產要素,人工智能取得重大突破,為平臺帶來重大的機遇和挑戰。2021年3月15日,習近平總書記主持召開中央財經委員會第九次會議,強調“我國平臺經濟發展正處在關鍵時期,要著眼長遠、兼顧當前,補齊短板、強化弱項,營造創新環境,解決突出矛盾和問題,推動平臺經濟規范健康持續發展”。在新階段,平臺企業如何保持快速增長態勢,政府如何營造良好的平臺經濟發展環境,成為做強做優做大我國數字經濟不可回避的關鍵議題。
在我國,“平臺經濟”概念最早出現在2004年[5],首次出現在政府文件中是2018年出現在政府工作報告中。近年來,平臺經濟越來越受到國家重視。政府一方面強調規范和治理,發布了《國務院辦公廳關于促進平臺經濟規范健康發展的指導意見》《國務院反壟斷委員會關于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指南》《國家發展改革委等部門關于推動平臺經濟規范健康持續發展的若干意見》等文件;另一方面也鼓勵發展,在2022年4月29日召開的中央政治局會議、2023年政府工作報告、2023年4月28日召開的中央政治局會議、2023年7月12日召開的平臺企業座談會,指出“支持平臺經濟發展”“鼓勵頭部平臺企業探索創新”“平臺經濟大有可為”,《數字中國建設整體布局規劃》《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構建數據基礎制度更好發揮數據要素作用的意見》(以下簡稱《數據二十條》),也著力促進平臺數據價值的釋放。總體來看,我國平臺經濟已走過起步、爆發增長、沖突頻發、整頓治理等若干階段。時至當下,我國政府在引導平臺經濟發展方面已積累不少經驗,遵循發展與監管并重的政策導向,堅持規范健康持續發展。
近年來,全球經濟增長速度逐漸放緩。2022年6月,世界銀行預測,2022年全球經濟增長預期為2.9%,2023—2024年增長率也將徘徊在3%左右;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預測,2023年全球經濟增速將從2022年的3.3%放緩至2.7%,2024年將增長至2.9%。我國在內外復雜因素的影響下,2022年GDP增速達到3.0%。相較之下,全球數字經濟發展卻在持續提速。根據中國信息通信研究院報告,2022年,美國、中國、德國、日本、韓國5個國家的數字經濟規模同比增長7.6%,高于GDP增速5.4個百分點。國家網信辦發布的報告顯示,2022年我國數字經濟規模達50.2萬億元,總量穩居世界第二,同比名義增長10.3%,占國內生產總值比重提升至41.5%[6]。展望未來,數字經濟將被寄予厚望,作為推動經濟增長的主要驅動力,平臺經濟的發展空間也將被進一步打開。
國家統計局2021年公布的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主要數據情況顯示,我國人口10年來繼續保持低速增長態勢,人口規模仍然并將在未來一段時期處于增長通道;人口老齡化程度進一步加深,60歲及以上人口的占比為18.7%,比2010年上升5.44個百分點[7]。根據國家統計局發布的2022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2022年全年出生人口下滑至956萬人,自然增長率由正轉負,降至-0.60‰[8]。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報告顯示,2022年我國互聯網普及率已達75.6%[9],近年來的增長率已趨于放緩。伴隨人口增長下滑甚至出現負增長、網民數量增長的放緩以及老齡化的加劇,適老化改造將成為平臺發展需要重點考慮的方向。
近十年,伴隨云計算、大數據、物聯網、移動互聯網、人工智能等技術日漸成熟,網絡化、數字化、智能化快速推進,平臺經濟正逐步從網絡平臺向數字平臺、智能平臺升級。在建設初期,平臺主要借助網絡連接,在總量不足的情況下通過促進供需對接,滿足客戶基本需求,表現為網絡平臺,如早期的電商平臺。伴隨平臺規模擴大和數據積累,平臺開始通過算法主動推送信息,預測和匹配客戶的個性化需求,進化為數字平臺,如現在的電商平臺及社交平臺。近期,人工智能技術突破,AIGC、ChatGPT可以讓平臺提供超出預期的服務,采用大模型的智能平臺滿足客戶的更高需求。在此情況下,傳統平臺所依賴的流量、黏性將失去效力,富有創造性的數字平臺、智能平臺更加受到歡迎。
新形勢下,我國平臺經濟仍將在引領發展、創造就業機會、強化國際競爭力中發揮重要作用,迎來重大機遇期。需要指出的是,平臺經濟發展至今,有些以往因規模效應、技術溢出效應所掩蓋的問題重新浮現出來,成為不得不啃的“硬骨頭”。
近年來,受新冠病毒疫情影響,我國消費動能趨于放緩。中國人民銀行報告顯示,疫情3年(2020—2022年)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年均同比增速為2.6%,比疫情前3年(2017年至2019年)低6.5個百分點[10]。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22年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439733億元,比2021年下降0.2%。盡管實物商品網上零售額比上年提高2.7個百分點,但受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影響,與往年增速相比已經出現下滑。另外,經過近一二十年的發展,面向消費者的互聯網平臺在經過爆發式增長后,頭部企業基本壟斷流量入口,不少行業領域觸及增長的天花板,市場格局基本定型。作為國內互聯網平臺龍頭,騰訊在2022年營收5545.5億元,同比下滑1%;2022—2023財年,阿里巴巴營收為8687億元,同比增長僅為1.8%;2020—2022年,京東營收增速分別為29.28%、27.59%、9.95%。根據工業和信息化部數據,2022年規模以上的互聯網和相關服務企業完成互聯網業務收入1.46萬億元,同比下滑1.1%。在此情況下,互聯網平臺積極尋求突圍,部分從需求側轉向供給側,向產業互聯網轉型,但目前成效并不顯著;部分開始轉向海外市場,但國際環境變化帶來較大不確定性風險,典型如小米被印度執法局認定涉嫌“向外國實體非法轉移資金”而被沒收555.1億盧比(合計約48億人民幣),字節跳動海外短視頻平臺TikTok因面臨被封禁的風險,出席美國國會眾議院能源和商務委員會專門舉行的聽證會等。總體來看,平臺有邊界,并不能無限制、任意地擴張、跨界、跨國,消費互聯網平臺正面臨增長的瓶頸。
伴隨消費互聯網日趨飽和,行業重心從消費端轉向生產端,以工業互聯網平臺為代表的產業互聯網平臺成為當下發展的藍海,受到國家高度重視,并大力支持其發展。據工業和信息化部統計,目前我國工業互聯網核心產業規模已超過1.2萬億元,全面融入45個國民經濟大類,工業互聯網平臺已超過600家,具有影響力的工業互聯網平臺達到了240個,其中跨行業跨領域平臺達到50個。但是,與消費互聯網相比,產業互聯網的鏈路更長、更復雜,協同創新的難度更高,基于工藝、機理的產品技術突破難度更大,進展相對緩慢。而且,工業互聯網市場在產品技術能力、市場應用廣度、行業滲透程度等方面均處于初級階段,大多盈利困難,大部分處于持續虧損中[11]。另外,從國際比較來看,美國產業互聯網公司占據美股科技公司前20中的半壁江山,相比之下,中國的GDP約為美國的70%,但美國產業互聯網科技股市值為中國的30倍[12]。我國產業互聯網還有巨大的成長空間,亟待在商業模式、技術產品創新上取得突破。
當前,我國網絡平臺基本定型,但數字平臺、智能平臺還處于初期階段,平臺經濟仍有待調整和優化,具體表現為缺乏合理布局。如ChatGPT一經發布,國內立馬一擁而上,掀起“百模大戰”。《中國人工智能大模型地圖研究報告》顯示,據不完全統計,三個月內我國已經發布了79個參數規模在10億以上的大模型[13],盡管在短期內將大模型數量提升到全球第二,但結合市場需求、同質化競爭、資源投入、算力消耗,這些大模型的市場價值還有待時間的檢驗。再如,近年來,伴隨數據成為新型生產要素,尤其是《數據二十條》發布后,地方和行業對數據要素價值的預期飆升,數據交易所遍地開花,但交易量遠遠不及預期。2022年,數據交易所的交易規模約在40億元,實際運營中的數據交易所共有26家,籌建中的有6家,不少數據交易所面臨經營困境。另外,不少省市政府主導建立數據產業集團,如上海、福建、河南、湖北及成都、武漢、南京等,這種狀況有可能造成數據割據、數據壟斷,從全國統一大市場的角度看,可能不利于數據產業的長遠發展。
目前,數據資源主要包括公共數據、企業數據、個人數據。我國經過多年信息化、數字化建設,政府部門及公共事業部門沉淀積累了大量數據。中國科學院院士梅宏指出,法律法規、標準規范、技術手段三個維度存在的問題,導致數據開放共享中的“不愿、不敢、不易”。行業企業、互聯網平臺企業在發展過程中,也積累了大量業務數據,但出于數據資產化的考慮也不愿意將數據開放共享。而個人數據出于隱私安全考慮,目前也不會形成大規模的開放局面,數據價值有待釋放。此種情況與數據基礎制度不健全直接相關,也與產業鏈有關。目前,存在有數據的企業不懂技術、不懂制度規則,有技術的企業不掌握數據等現象,出于國家安全、商業機密、個人隱私考慮,數據產業上下游之間缺乏可信的技術、平臺和機制作為保障,阻滯了數據流通和開放利用。
近年來,面對內外環境變化,我國平臺企業面臨嚴峻的生存壓力,裁員、降薪、業務收縮成為很多企業不得不采取的舉措。但“互聯網寒冬”終究會過去,平臺企業應著眼于未來的發展,在市場、技術、業務、經營層面發力,推動優化調整和戰略轉型。
面對消費互聯網增長放緩、產業互聯網亟待突破的現狀,盡管平臺有邊界、市場有天花板,但平臺企業仍需積極嘗試,打破常規、跳出“窠臼”,形成市場突圍。一是要抓住國家推動高質量發展的機遇,從消費互聯網向產業互聯網拓展,打通生產與消費全鏈條“信息壁壘”,推動供給側與消費側高效對接,助力或引導行業企業在生產端創造新價值、提供新增量,推動質量強國建設;二是要抓住全國統一大市場的機遇,在原有市場空間基礎上做深、做細,持續擴大面向全國市場的觸角,助力國家解決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問題;三是要抓住“雙循環”“一帶一路”的機遇,將高質量的產品和服務、成熟的模式向海外推廣。目前,我國市值排名前10的平臺企業中,70%的企業已布局海外市場并加速推進[14]。但需要強調的是,在擴大邊界的過程中,平臺企業需適度把握節奏,不能忽視跨界、跨區,尤其是跨國的風險。
總體來看,很多情況下平臺企業走在行業前沿,可能是在“無人區”探索,缺乏現成的制度規范的引導和約束。越是在這種情況下,企業越不能被短期利益所蒙蔽,要強化自律,遵循“科技向善”。目前,仍存在部分平臺企業為吸引流量,肆意傳播虛假、惡俗的內容,產生極壞的社會影響,甚至遭到嚴厲處罰,直接影響自身的生存,如阿里巴巴因“二選一”壟斷行為被處罰182.28億元,滴滴因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數據安全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被處罰80.26億元,螞蟻集團因在公司治理、金融消費者保護、參與銀行保險機構業務活動、從事支付結算業務、履行反洗錢義務和開展基金銷售業務等方面存在的違法違規行為被罰款71.23億元等。當前,在數據產權、人工智能倫理等領域的制度還處于不斷完善的階段,平臺企業仍需保持積極審慎態度,合法合規開展相關業務。
從國際上來看,美國互聯網企業硬科技研發投入及創新一直走在前列[15]。2021年,《國家發展改革委等部門關于推動平臺經濟規范健康持續發展的若干意見》(發改高技〔2021〕1872號)提出,要進一步發揮平臺的市場和數據優勢,積極開展科技創新,提升核心競爭力。國家發展改革委調研指出,2023年一季度,我國市值排名前10位的平臺企業通過自主投資或子公司投資等方式加大投資力度,在芯片、自動駕駛、新能源、農業等領域的投資占比不斷提高,環比提升了15.6個百分點。可見,不少互聯網企業在進入存量飽和階段后,已充分認識到流量紅利逐漸消失,開始將科技創新作為下一階段企業的核心競爭力。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加快發展數字經濟,促進數字經濟和實體經濟深度融合,打造具有國際競爭力的數字產業集群。平臺企業應充分發揮自身在數字技術、數據資源、業務創新等方面的優勢,積極主動推動數實融合。在互聯網時代,圍繞“互聯網+”和“+互聯網”,業內曾掀起了一場大討論。有專家認為,面對互聯網這一新興空間,包括媒體業在內的整個社會發展的主要邏輯應該是“互聯網+”而不是“+互聯網”[16]。進入數智時代,尤其是從消費互聯網向產業互聯網轉型的過程中,“數據+”還是“+數據”“智能+”還是“+智能”同樣引起業內的深入思考。相較于互聯網時代,數字經濟發展更為復雜,需要整個生態中的所有企業發揮各自優勢,共同建立協同創新的局面,推動數據、技術、業務的深度融合,才能真正實現突破。
2022年6月,國務院發布《國務院關于加強數字政府建設的指導意見》(國發〔2022〕14號)明確指出,以數字政府建設全面引領驅動數字化發展。建議我國各級政府主體在數字中國建設的指導下,加快數字政府建設,著力營造良好發展環境,發揮其對平臺經濟的引領作用。
建議我國各級政府主體結合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發布的《互聯網平臺分類分級指南(征求意見稿)》,合理引導不同類型、級別平臺企業的發展,避免在相關工作中出現“一刀切”的情況;制定扶持政策,引導重點平臺企業加快從消費端向生產端轉移,支持其開展硬科技創新,穩步從國內向海外延伸,配合“一帶一路”打造全球發展新平臺,支持平臺企業拓展新的市場空間。根據全國統一大市場的建設要求,在全國范圍內推動一體化平臺建設,尤其是合理布局地區、行業的數據交易平臺,從國家層面統一開展大模型等智能平臺的部署;積極搭建公共數據開放平臺,推動公共數據與社會數據的融合創新,培育和打造新型平臺企業;促進適老化平臺的建設和發展,從而更好地適應老齡化社會發展。
建議我國各級政府主體在《數據二十條》的指引下,通過政產學研深入合作,加快研究制定數據基礎相關制度;緊跟人工智能技術突破的契機,加強人工智能倫理相關研究和政策制定,并推動與國際的交流與合作;在落實全國統一大市場部署的過程中,梳理和修訂國家、地方和行業現有的制度體系,避免不同政策之間的矛盾,為平臺企業發展指出明確方向;配合平臺企業“走出去”,組織開展數據跨境流動、數字貨幣、數字經濟稅收等領域的研究,并積極參與國際規則制定,在反壟斷、反不正當競爭等方面積極參與國際協調。
伴隨網絡平臺向數字平臺、智能平臺的升級,平臺運行模式也將變得更為復雜、技術性更強。面向平臺經濟,想要實現有效的、常態化的監管,就必須升級監管方式,加強監管平臺建設,以平臺監管平臺,從而實現機制化、自動化監管。此外,要高度重視數據監管,推動技術手段與機制手段相結合,切實保障國家數據安全。各級政府應按照《國務院關于加強數字政府建設的指導意見》的要求,加快創新基于新技術手段的監管模式,實現平臺對接,把監管和治理貫穿創新、生產、經營、投資全過程。
針對數據價值釋放、產業互聯網發展、數實融合需要產業鏈全面協同的現實需求,建議我國各級政府引導構建多方參與、協同發展機制。一是面向數字中國建設構建可信體系,組織企業、科研機構等完善可信的技術、平臺和機制,為數據流通和開發利用營造良好環境,解決數據開放共享中“不愿、不敢、不易”的問題;二是提升平臺消費創造能力,進一步豐富數字化消費場景,鼓勵平臺企業利用物聯網、云計算、大數據、人工智能等新技術打造全方位、多場景、沉浸式的消費體驗,加快信息消費擴大升級,推動信息消費產品和服務全場景延伸覆蓋;三是在推動產業互聯網平臺建設、數字經濟與實體經濟深度融合的過程中,引導相關參與方開展合作、實現公平競爭,切實保障各方合法權益,共同分享平臺經濟創造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