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三疊

一

我承認，在20歲之前，我沒見過黃河。

在黔南沙包堡鎮讀小學時，每當聽到《黃河大合唱》中開篇的發問：“朋友！你到過黃河嗎？你渡過黃河嗎？……”我總會羞愧地低下頭。我的音樂老師姓敖，教英語是他的主業，教音樂是他的副業。敖老師一眼覷中了我，叫著我的名字，問道：“你到過黃河嗎？”我像一截瘦骨伶仃的木棍杵在課桌后，垂下頭囁嚅道：“沒到過。”在四下一片哄笑中，我機械地坐下了。敖老師肯定清楚黃河流向了北方，憑著他的經驗和想象，他大概認為像我這樣的山東人都到過黃河，甚至滿懷期待著我向那些沒到過黃河的南方同學描述下我見過的黃河，可我偏偏讓他失望了。這一次深深地刺激了我，我暗暗地想，以后有機會一定要看看黃河。

五年級放暑假，我剛滿12歲，父親將兩只淺藍色的旅行包用布帶系在一起，一前一后地搭到右肩膀上，像兩只大拳擊手套反復擊打著他的前胸與后背。我和弟弟緊緊跟隨在他身后，這是我們倆第一次坐火車。一列被漆成春天顏色的火車，載著我們仨，從都勻站出發，一路逶迤起伏，穿橋梁鉆隧道，經高原歷丘陵，進入了平原。伴隨一聲長鳴，火車沖上南京長江大橋。車廂里的乘客像一個個浪頭，奔向兩邊的窗戶，就像要穿過玻璃，縱身躍入江中，化作一朵朵浪花。我的反應慢，待我意識到火車正在駛過長江頭頂時，它長長的身軀已經舞動到了大橋中間，矮小的我擠不進人群中，仿佛一只竄天猴，一次又一次地拔起自己，努力向上躥，但就是看不見窗外。正當我焦急之際，火車的尾巴已經擺過長江大橋，人群猝然松動，閃開一條縫，我終于望見了正在后退的長江。火車轟隆隆碾過我的心，頭也不回地開往陌生的北方，長江被甩在原地，不緊不慢地向前奔流，一如我們的生活。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長江。這時，我已經讀過李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和杜甫的“不盡長江滾滾來”，一條大河和一條大江，掛起唐詩的云帆，自天上，自水天交接的遠方，在前赴后繼的入海途中，拐了一個彎，流到我的夢里。

若干年后，我才恍然認識到，這兩句詩是兩行清淚，詩人一吟一淚流，吟出萬古流淌的大江大河，是它們永不干涸的源頭，磨洗不掉的胎記。

一夢就到了20歲——一個不拒絕出門遠行的年紀。我參加工作的第一站是礦務局的一個倉庫，它遠離城區，四周被麥田和村莊環繞。我的工作是負責看管倉庫里的設備，不停地對外出租和回收。上班一個月后，同事書生到濟南瞧他的股骨頭壞死，需要針灸治療一段時間，單位派我去陪護他。一天晚上，一位濟南病友說到了黃河，他說濟南黃河大橋是當時亞洲跨徑最大的橋梁。我聽后心一動，真想不到心心念念了這么多年黃河，原來黃河就在眼前。第二天早晨，安頓好書生，我騎著自行車出發了，一路打聽著，穿街過巷，來到北郊，上了黃河大橋。粗如小孩胳臂的斜拉索向兩邊繃緊了自己，構成了好看的扇形，充滿著力量。橋下寬闊的河面上，黃河水自西向東緩緩流淌，奔向她最后的歸宿。此時正是9點鐘，太陽經過一夜養精蓄銳，渾身抖擻著光芒，升上了天空，灑下萬千金光，映照在河面上燦爛閃爍，像漂浮著的萬斛珍珠和黃金碎屑。

我驚呆了，內心激動萬分，不惜粉身碎骨，也要跌入橋下黃河中，成為她微不足道的一滴水。可我是個內向的人，只是象征性地跟黃河打了個招呼：黃河！我來了！黃河肯定聽見了，一陣大風刮過，河面上卷起無數漩渦，她干脆以這些漩渦擰成一個聲音，穿過風聲和浪花，回答我：孩子！我聽見了！

當晚，伴著書生的鼾聲，敖老師叫著我的名字，問道：“你到過黃河嗎？”我驕傲地答道：“到過。”同學們一齊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接著，他又問：“你渡過黃河嗎？”我低下頭，支吾道：“沒渡過。”僅此一問，我猛然驚醒，窗外月光皎潔如水。我知道，我與黃河之約仍要約下去，我的黃河之夢仍要做下去。

二

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

有一天，我回首走過的地方，驚訝地發現，我一直在黃河身邊轉圈。

從甘肅、寧夏到青海，我溯流而上，距離黃河源頭越來越近。我遇見了主動脈似的黃河干流，也邂逅了她毛細血管似的支流，她們一律清凌凌地流淌，或疾或徐，或呈土白色，或碧綠如翡翠，河底大小石頭和魚兒清晰可見。在青藏高原，一座座雪山，一條條冰川，都圣潔如垂天的哈達，將自己栽種到大地之上。隨著季節變遷，它們受了太陽熱情的感染，消融了自己，化作涓涓溪流，匯成不舍晝夜縱橫大地的黃河。

在寧夏中衛的沙坡頭，我享受著高空滑沙的刺激和樂趣。站在坡頂，與定格在時空中的王維塑像相依相偎，遙望黃河遠上，一條又長又細的飄帶舒展在大地上。此時正值黃昏，夕陽緩緩下沉，定身在了飄帶之上，像是別在黃河衣襟間的一枚勛章，又大又圓，沒有一絲寒涼，反倒散發著熱氣。我想起鄉間原野上的母雞下出的笨雞蛋，啪地磕開，里面的蛋黃就是這種顏色和輪廓，鮮紅如血，濕潤似傷口。“長河落日圓”描述的正是眼前的景象，像王維的許多詩句一樣，這句也頗有畫面感。它沉浸在雄闊酣暢的山河禪境中。黃河不廢，萬古長流，日升日落，晝夜更替，此長彼消，循環往復，所謂永恒如斯，浴火重生，說的就是這條長河和這輪落日。夕陽終于支撐不住了，掉入了河中，激起滿天霞光，仿佛鋼花出爐，四下飛濺，天地燃成一片火海。恰在此時，我自坡頂馭風滑沙俯沖下去，向前沖入河中，化為水滴。

徜徉在青海湖邊，風揚起烏爾朵，驅趕羊群似的湖水一波又一波地涌向岸邊，像在疊著羅漢。浪花一遍又一遍地唱著偈陀，我不知道它為什么又為誰而唱，但我不敢說它在我腳下，我看上去比它高，這其實是空間距離上的錯覺，只要它愿意，它隨時都能立地成佛。我聞到了黃河的氣息，這氣息是真實的，來自億萬年前，挾帶著冰雪的凜冽和純粹，讓我猝然清醒如遭電擊，呼吸歡暢如沐春風。

黃河是青海湖的前生。這片湖自己開口訴說著關于這個湖的遺傳變異史，以及湖中的每一塊礁石、每一粒貝殼中隱匿的密碼。一種叫湟魚的魚也現身提供了佐證。那時黃河清澈見底，各種形狀的云彩在水中梳妝沐浴，一條條鯉魚自由自在地游來游去。威力巨大的地殼運動，截斷暢流無阻的黃河，日月山挺身隆起，圍堵形成堰塞湖，一部分鯉魚徹底脫離黃河，永遠留在了湖中。后來，堰塞湖拓展成一個咸水湖，習慣淡水的它們不得不逐漸適應這咸水，魚鱗一片一片地脫落，變成了無鱗魚，僅僅留下鰓處幾片鱗片，仿佛特地以此來懷念那條姓黃的河。當這個湖被喚作青海湖時，它們也作為一個新物種，被命名為青海湖裸鯉，即眾人熟知的湟魚。每年七八月份，湟魚由青海湖逆流而上，游入每一條流進青海湖的淡水河中，它們成群結隊，浩浩蕩蕩，一路歷經攔河壩阻隔、小支流擱淺、鳥類捕食等劫難，在水流的不斷刺激下，性腺發育成熟了，游到流水平緩的河道里，產卵受精后將卵留在這兒，自己則休養生息，等待一場雨水重新漂回青海湖。這就是湟魚一年一度的溯河洄游，它們是在繁衍后代，更是在循著黃河遙遠的氣息，借助一條條河流，尋找祖先的故鄉，重溫曾經的生活方式和習慣。因此說，湟魚洄游是河流上的行為藝術，是千年鄉愁的活化石，自有其文化標本意義，湟魚因此也是一種附著文化屬性的動物。

年輕的黃河三角洲形如扇形，這是九曲黃河裹挾著幾千千米外的泥沙，與迎頭涌來的渤海碰撞后塑造出的地貌。我想起了濟南黃河大橋上一根根斜拉索構成的同樣形狀的索面，都是我喜歡的形狀，簡潔大方，一目了然，從原點出發，向四下輻射和擴充，具有無限的可能性和沖擊力。

只能怪我與黃河口的緣分未到。抵達黃河口的那天下午，恰逢大風，水勢洶涌，濁浪滔天，無法乘船親歷黃河奔赴生命最后一程的壯觀場景，聆聽雄渾黃與滄桑藍交替奏響的壯麗樂章。黃河入海，黃藍交匯，是接納，是包容，是和而不同，是味道由淡入咸，是一條大河成為汪洋大海，是流浪千遭的水流回故鄉。

住在利津縣城，走上幾步，腳下逐漸凝滯，是沙礫混雜著大小貝殼和蝸牛殼，在柏油路兩邊，一直鋪向前方。蘆葦扎根其上，迎著有些咸腥的晨風，腰肢柔美地搖曳著。這種植物隨處可見，遇土即生，即使再貧瘠惡劣的土壤它也能存活，無所謂野生或家養，它的存在原本就是有意無意地營造野趣。我猜測眼前是一片新生的陸地，抓起一把腳下的沙礫，也許還能舔得出鹽堿味兒，舌尖也會因此被刺激和灼痛。我想象得出她曾經的滄桑，飽受的苦難，油然心生敬意。

在黃河口生態旅游區，鹽堿環境催生了耐鹽堿植物，有堿蓬、白茅、羅布麻、檉柳、鹽蒿、馬絆草種種，它們手挽手，共同聚起黃河口植物部落。我第一次辨清了一夜白頭的荻和在守望中泛黃的蘆葦。潮汐沖刷過后，在泥沙中形成的潮溝，是另一個黃河口植物部落，荻與蘆葦在此凸凹有致，纖毫畢現，惟妙惟肖，也唯有自然的膂力與慧心，才能信手涂鴉出這一幀幀杰作，精美絕倫，獨一無二。

一個聲音總是在耳邊問我：“你渡過黃河嗎？”也許在他看來，渡過黃河才算真正到過黃河。像我這般淺薄地跟她打個招呼，在她岸邊走一走，吐出夢囈似的贊美詩，連鞋都沒濕就轉身走了，不算真正到過這里。來到甘肅景泰縣黃河岸邊，前方河流寬闊而湍急，我們要渡河到下游去看石林，它藏匿于一條深深的峽谷中。羊皮筏子適時現身了。這是我第一次與它遭遇。只有出沒于黃河胸膛的它才會說這條河的方言，才識得這條河的水性，才呼吸得出這條河的肺活量。如果有一天你在黃河岸邊看不見它了，你就只能去博物館尋找它，它像一只瑟瑟發抖的羊，蜷縮在某個角落，身上落滿了灰塵，冠以民俗和非遺的頭銜被人評頭論足。我只知道在沒有橋飛架起兩岸以前，兩岸的居民和旅人出行時僅能依靠它，仿佛只有它懂得黃河，也只有桀驁不馴的黃河敞開胸懷接受它。說是羊皮，其實已經不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看見的羊皮，而是經過一系列處理加工后吹足氣的皮囊，表面透明光潔，映得出天上的太陽，也盛得下水中的月亮和繁星。此刻，它載著我們，貼緊河的胸膛，順流而下，像一只只羊活著時一樣，渡水如履平地，穩穩當當。我們不擔心它會發脾氣顛覆我們，自有熟稔它性情的船工劃著它，因此，我們興奮地跟后面筏子上的同伴揮著手，探身掬一捧河水，聽任陽光、水和泥沙自指縫間緩緩俱下。直至靠岸，它們被扛出水，倚在堤上晾曬，陽光均勻地照在每一個皮囊上。我隱隱約約地聽見它們胸腔間滾動如雷的吶喊，沒了最初渡河的高興與驕傲，四周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三

我曾經認為，黃河距離我所在城市尚遠。我鄰近的城市，有一條黃河故道，多次坐車路過，其地基落差比公路低了兩三米，已經看不出昔日黃河的模樣與痕跡，僅是一條廢棄的河道。我驚嘆于黃河改道的偉力，柔情似水，堅硬如水，黃河發起飆來，六親不認，摧枯拉朽，一往無前，顛倒紅塵，重置楚河漢界，廢黃河正是此產物。

后來，我有機會了解到，黃河不斷改道帶來的水源匯成了微山湖，原來黃河距離我如此之近，日夜潺潺流淌。

在碭山縣，我也遇見了黃河故道，它與鄰近城市的廢黃河是同時期的產物。黃河改道沖刷和留下的鹽堿地，孕育了碭山酥梨，每一只酥梨的內心都流淌著一條甜蜜的黃河。據說，你將一個酥梨舉至半空，輕輕地撒手，落到地上，它會摔得粉碎。那一聲落地脆響，遠在沾化的冬棗捋著黃河鹽堿地的血脈與神經聽到了。一粒冬棗踴躍跳下枝頭，有點兒勇猛地砸到地上，沒砸疼土地，卻將自己砸得粉碎。在沾化的下洼鎮，我看見了那棵傳說中的冬棗嫡祖樹，以它為母樹，開枝散葉，繁衍出了四世同堂的棗鄉佳話。這里每棵樹上都是冬棗累累，我在這白中泛紅的冬棗林里，找到了我的故鄉，找到了中國，也找到了世界，她們都在飽滿的果肉和細小的汁液滋養下，欣欣向榮，美麗優雅。

我一直渴望，有一條河流過我門前，可以使我淘米洗菜，烹水煮茶，洗濯冠纓，可這對身心俱困在城市的我，永遠是一個無法實現的奢想。我退而求其次地想，在一座城里，能夠日日夜夜聽到河的歌唱，嗅到河的氣息，看見河的身影，足矣。

直至我遇見濱州——一座地名以三點水為偏旁的城市。在她母親般溫暖的懷抱中，一點水是黃河，一點水是乳汁，一點水是眼淚。如果你在她藍色路牌的指引下，沿著東西方向走，一條路一條路地走下去，可以一直走到黃河十八路，這讓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黃河的“九曲十八彎”。如果你在黃色路牌的指引下，向著南北方向走，一條路一條路地走下去，可以一直走到渤海三十二路。濱州人習慣以“黃幾”“渤幾”來稱呼這些公路，它們縱橫有序地構成了城市動脈，任由人和車子歡快徜徉在這黃藍交匯之間。可以說，這是一座被黃河垂青的城市，黃河穿城而過，有了黃河加持，她便水光瀲滟了，水跡淋漓了，水波蕩漾了，水袖飄拂了，掛起云帆，直濟滄海。

我住的酒店門前，是一座水上公園，至今我也說不出它的名字。它的開挖引來了黃河水，構成好大一片清澈浩蕩的水域。從此，附近的居民有福了——黃河水流到了他們的家門口，他們就在黃河岸邊住。早晨，迎著噴薄欲出的朝陽，踏著長龍擺尾似的棧道，一路向前踱去，岸邊蘆葦青翠地伸展，挑出嬌嫩淡紅的蘆花。遠處的朝陽像是臨盆在即，躁動不安，不久后一躍而出，金光迸射，仿佛是從黃河腹中躍出的一條金色大鯉魚，撞過龍門，躍上了天。天上云彩輕描淡寫，似乎破綻百出，相由心生，凝神端詳，頓覺韻味無窮。朝陽、云彩、拱橋、綠樹、路燈、樓群，紛紛投影到水面，像是一只丹青妙手在揮毫潑灑，這里似在人間，勝卻人間。我突然覺得我的渴望離我如此近，就在眼前，即使在此駐足短短一兩日，也足以寬慰一生。

沿著黃河大堤，我們向著黃河走，堤上堤下落差至少有七八米，堤下楊樹成行，大都筆直挺拔，少數齊刷刷地歪向一邊，那是大風刮過時它們與橫掃一切的風拔河的結果，雖然它們身不由己地傾斜向風掠過的方向，但腳趾頭似的根須仍然牢牢地抓緊了土地，才不至于在剎那間轟然倒地。小街灣是在濱州眺望黃河的最佳位置。流至此地，黃河甩了一個彎，風高浪急，水勢滔滔，水聲吼吼，在正午陽光的照耀下，河水有時呈鐵銹色，有時呈金黃色，黏稠稠的波浪堆卷，一口一口地，打著旋兒，呼嘯而過，像一口巨大的鍋，不分晝夜地熬著一鍋油，上面有一只無形的手不間斷地攪拌著，但這油太黏太稠，就要凝結攪不動了，又好似一只陀螺，原地轉著圈兒，閃著亮晶晶的油花。河的對岸是河水沖刷出的沙灘，有一棵棵樹筑起的屏障；這岸是大小石塊參差砌出的護堤，石縫間鉆出一些野草，一根根肆意生長，不成片，卻郁郁蔥蔥，與河水的黃對比鮮明，也與對岸的樹隔河呼應，綠是它們扯出的旗語。黃河曾有斷流之時，我們常將黃河比作母親，黃河斷流等同于母親斷乳。斷流的日子里，她兩岸的子孫無不憂心如焚、嗷嗷待哺，呼喚母親河水源充沛，長流不息。岸上的老柳樹將這一切都忠實地記錄在了自己的年輪中，許多棵這樣的老柳樹并肩站在一起，組成一部黃河斷代史。

回來路上，我看見在城市道路中央，或者馬路牙子上，紅色的抽油機一升一降，一起一落。生活就在這不厭其煩的動作中，保持著安寧與平靜，正如身邊的這條大河，我們注視著她在自己源遠流長的容器里，永遠安瀾從容，且歌且舞，水清河晏。 （作者系棗莊市作家協會主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