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在側

一

第一次見到黃河的情景至今鐫刻骨髓，無法磨滅。

深秋，合陽，大河靜默如鏡，夕陽下波光粼粼，大家都去景點乘汽艇，去處女泉泡澡，我和朋友到蘆葦深處的堤岸散步。石頭砌造的堤岸被鐵絲網在一起，隔一段距離砌造出一處凸出石碓，用來抵御洪水沖擊。大堤還在修建中，工人們忙著運輸、拌料、抬石頭、砌造，有序、繁忙。路口封閉，沒有車輛駛入，也沒有人到這里來看看黃河普通的一面，人們更愿意接受黃河的波瀾壯闊，“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巨大落差和激烈撞擊，“遠上白云間”的時空提拉，“入海流”的奔涌交匯，“長河落日圓”的極度荒涼，“欲渡黃河冰塞川”的行路艱難，更不必說“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浪漫主義與胸懷天下的氣勢。

眼前的黃河不急不慢，馴服地伏在地上，任由人們取水種稻子、蓮藕，把河水抽上高原，灌溉旱地、果園和苗圃。岸邊蘆花正白，河邊水汽繚繞，低空沒有蔚藍，只有同大海共進退的蒼茫，讓人陷入思考的蒼茫，這是一種無法用簡單的好與美來表達的感受：悲欣交集、苦樂雜糅、生死與共、風雨同舟，這些被我們幾乎用舊的詞語，全都從腦海蹦出來，在面對這條大河的時候，自帶深邃含義，自有高階表達。

我曾經也坐橡皮艇在黃河漂流過。沒有與激流險灘搏擊的危險與刺激，而是溫和地在平靜水面的順流。漩渦一個套著一個，艄公要花費很大力氣糾正偏差，才能保持艇身平穩，他對抗河水的樣子讓人有點擔憂，大家都沒有心思欣賞景色，而是一直盯著槳，盯著船頭。一排浪過來，船沖向渦流中心開始打旋，艄公不再說笑，飛快地劃動雙槳想讓艇子沖出去，艇子傾斜，頭立起，身子側向一面，我們的心也隨之傾斜，腳心冒汗，心跳加速，身體側向艇子傾斜的反方向，同艇子一起與水流力量對決，這本能反應其實是無用功。但艇子還是從漩渦突圍出來，轉向和緩處，于是艄公放慢速度，控制方向，把我們送到河心裸露的一塊沙洲。那是很小的一塊沙地，長著嫩草，那里歇息著幾十只遷徙的赤麻鴨和綠頭鴨，叫聲起伏，很是熱鬧，而黑鸛不出聲，只是邁著細瘦的長腿悠閑散步。見我們到來，它們不高飛，也不飛遠，就落到近處一塊更小的沙洲。只露出地面一點尖頭的沙洲上擠上一大群鳥，顯得更加喧鬧，體量較大的鳥站在淺水處，一半腿在水里與影子對稱。我知道，它們沿黃河指引而來，肯定啄食過上游的草、飲過蓮花辿旁的黃河水，這再普通不過的一件事，此刻帶給我的溫暖如此深刻。我有多長時間沒有為這溫暖而喜極而泣了！

二

現在，我從潼關古城出發，順“沿黃公路”逆流而上。

在渭南走過連片的秋莊稼地，玉米被收割了，河堤上晾曬著金黃的玉米粒，晾曬著紅亮的花椒和辣椒。另一側大田胡蘿卜秧剛露頭，遠看碧翠如氈，走近看只是幾葉細碎的綠意，遮不住裸露地面。滴灌管子給每棵苗勻速地輸送水分，每塊方田約50畝大小，田塊之間隔著長滿草的塄坎。這種集中連片的大田，很容易讓人想到集體生產的氣勢，只是今天再不必投入勞力，收割機、播種機成為主力，只有幼苗期除草的活需要人工完成。在另一塊白菜地，30多名婦女戴著帽子、蒙著面罩正在拔草，旁邊樹蔭下停著一排電動車，她們應該是附近幾個村子的人。現在能找到這么多勞動力不容易，也許她們長年就在這里干活，草一茬一茬長，天天都有干不完的活。這里的一切讓人覺得踏實，我喜歡顆粒歸倉的充盈，也喜歡秋天蔬菜的色彩，土地在輪回中完成生命交接，實現繼承與傳遞。土里開放的花是大地的微笑，結出的果實是大地的肯定，簡單又崇高，高于口號的教義，高于生活本身，這被萬物踩在腳下的土地，托舉一切，超越所有。

一路向北，抵達龍門。我觸摸到橫跨黃河并排而立的三座橋梁：禁止車輛通行的108國道舊公路橋，穿山而出的鐵路橋，新建的108國道鋼索橋，三座橋像三個時代，寓意著懷舊、創新與提升。夕陽下，新的鋼索橋如彩虹橫跨兩岸，讓逼仄的通行豁然開朗，河不變，改變的是時代，是我們的生活。依然有許多人在舊橋外停車，親自從陜西走到山西，從山西來到陜西，隔河相望的歷史早就終結，所以我們沒有悲苦，鄉愁也被稀釋，我無數次設想的“跳龍門”應該做的準備全部用不上，我們就這么說笑著，慢慢“過”了龍門，沒有助跑，沒有起跳，沒有騰空一躍的失重。

日益高聳的時代，讓亙古遙不可及的愿望輕易就實現了，所以我們時常陷入更大的空虛：沒有高于生活的理想支撐，沒有近在眼前的愿望托舉，人多么容易在旋渦中銷蝕，忘記最初的方向，忘記崇高的誓言。

走下河灘，看著泥岸一段段被水沖垮，被水帶走，又被水塑造、堆砌，留下時間的刻畫。在河邊，人的想法與水一樣靈動多變，在這樣一條大河邊，更容易產生驚世駭俗的念頭，誰知道波浪會帶來怎樣的體驗、矛盾、驚訝、喜悅，巨大的悲憫，蒼涼的憂患，一切都是變數，一切也遵循著不變的根本，那就是向低而行，讓喧嘩變成沉靜，讓激進的碰撞、摔落、飛濺、拍打、沖刷，成為緘默的涵養，成為和緩的給予，成為一首詩，一闋詞，一支歌，一座虹橋，完成輸送與擺渡，實現潤澤與沁浸。

三

在壺口，排單行隊小心下到水邊，看大河躍進鑿開巨石而成的溝壑激起無數彩虹，聲浪震徹，這無字的《黃河大合唱》，天籟的吶喊，是一部不屈的抗爭史，與人類命運抗爭，與民族命運抗爭，與內憂外患抗爭。此時的黃河，沒有柔曼之光，沒有淺聲低語，被奴役的母親，看見她的孩子在貧困交加的生活里被虐待、被鞭撻，她可以忍受命運給予她的任何苦難，絕不允許命運強加給孩子枷鎖，她衣衫襤褸、頭發散亂，在陽光下質問蒼天何時開眼。面對黃河，我們要把自己放進苦難的情景，才有深刻的思考，哪怕失之偏頗，哪怕幼稚膚淺，只要黃河能喚醒脈管里真摯的鐵，血液里忠誠的鹽，來哺育我們日漸蒼白的膚色，一切超脫的念頭都不過分，甚至還遠遠不夠。過于激烈的碰撞與咆哮，反而會留下大段空白，這種感受在壺口分外明顯。靠近石槽，一河濁水跳下，一級，二級，三級，被撕裂成水花的碎片，流瀑的絲縷，仿佛我們自己的心被揉碎，被切割，被撕扯。北方廣袤的大地和遙遠的地平線，在水霧中忽隱忽現，云離地面很高，但又很近；天離水面遙遠，卻又融為一體，天色渾黃，無限地空蒙、抽象、莊嚴，水霧營造了一種偉大命運降臨的感覺。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長時間地凝視一條河的改變，像凝視一大群馬，從時間的一面奔向另一面，完全相反的對立面，馬群穿透時間，融入時間，然后與時間一同消失。我在大河黃色的漩渦眼里，看見了馳騁的瀟灑，飛奔的流暢，一切擁有力量的事物，都具備傲視沙場的英雄氣概，但大河絕不會靠捷徑實現矚目，除了壺口，它生命的其余歲月都接近緘默。

在黃河二磧，岸邊一塊巨石從崖上一直延伸到河里，完整平展，時間把它切割成一個天然觀景平臺。站上平臺，水汽撲面而來，帶著濁浪排山倒海的氣勢，帶著雨季獨有的摧枯拉朽的豪橫。如果說黃河在上游寬容、隱忍，到了二磧它變得血氣方剛，帶著大無畏的英雄主義氣概，帶著從苦難中跋涉而來的堅定意志，浩浩蕩蕩。二磧有“黃河虎口”之稱，從前水運通行的時候，從寧夏、內蒙古等地下來的貨船一般要提前在對岸臨縣磧口古渡靠岸，把貨物卸下，改由駝隊轉運出去，久而久之，磧口就成了一個商貿碼頭，成了一個歷史古鎮。一些漢子專門在二磧扳船謀生，當地人把這種營生叫作“闖磧”。闖磧是極其危險的職業，渡船沒有發動機，也沒有方向盤，扳船全靠幾根棹桿，船往哪里走全靠艄公掌舵。扳船的漢子既要各司其職又要協調配合，既要有勇又要有謀，要掌控好水勢大小，趁勢猛進，迂回隨彎，即便這樣，由于河底地形復雜，密布尖石暗礁，河水飄忽不定，木船也有可能被巨浪掀翻，被撞開窟窿，稍有不慎就會船毀人亡，闖磧就如在鬼門關行走。

四

向北，向陜北的縱深處行進。

在晉陜蒙三省（區）交界處，立著一塊“西口古渡”的牌子，與對面的河曲古渡遙相呼應。山西民眾從黃河對岸河曲西口古渡登船，到此處下船，走旱路越過長城到達內蒙古準格爾、達拉特、包頭、五原、臨河；陜西府谷民眾從此處登船，走水路沿黃河逆水而上，經龍口、老牛灣，到達托克托、土默特，周邊渡口因水位變化，沒有絕對固定的停靠點。但這里顯然是長期使用的渡口，旁邊矗立著一座有百余年歷史的李家大院。據了解，大院建筑材料主要從河曲、榆樹灣、墻頭等地通過貨船運入。如今大院門樓坍塌，磚墻洞穿，衰草瑟縮，門階石帶著磨損后的圓潤，無聲敘說著曾經的繁忙與勞碌。曾經有多少人經由這個渡口，被大船、小舟送出渡口外謀生，他們回來了多少，又有多少再無音訊，給守望的家人徒留悲傷；曾經又有多少人從這里下船，回家團聚，渡口與大河一起見證著人間冷暖。

很遙遠的事情了，渡口空曠，遠古的風一陣一陣吹過來，古代的浪從來不會停止和改變。一小塊平展地里，玉米棒熟透了，低垂著頭，白菜苗綠得燦爛，喜鵲從這棵柳樹梢飛到另一棵榆樹梢，反反復復，樂此不疲。河水流淌，水淺的地方有類似歡快笑聲的浪花碰撞，沒有悲戚，沒有生離死別，沒有無奈的逃難和四處討生活的絕望。岸邊停靠著一條廢棄的采砂船，鐵皮生銹掉渣，腳下的土地長滿牛筋草，這些草是針，從哪里都可以刺穿泥土而出，在石縫、砂石路面、墻頭、堤岸邊，它們生出眾多籽粒，在落雪之前完成繁衍。

0號界樁就在蒙陜交界處的路邊，每個人都會在此拍照留念，以證明來過，在此處開啟828千米的沿黃觀光行旅，或是完成828千米逆行之路。與黃河同起伏，與黃土高原同呼吸，接受人情濡染，沾染高原的質樸，沁浸黃河水的血性風骨，這剛柔并濟的性格是中華民族的通感，高于看到的蓮花辿，高于天臺山和白云山，卻低于大河謙遜的姿態。開始和終結是一個圓的兩個方向，對一段行旅而言如此，對一個民族而言也是如此，出發是回歸的本意，回歸是出發的實質，黃河斷流、暴漲、隨彎，一瀉直下，不論哪種形式，都在詮釋不變的初心，都在流向低于地平面的大海，以及停駐萬物之心的水意。

五

湟水、白河、黑河、洮河、清水河、大黑河、窟野河、汾河、無定河、渭河、沁河、金堤河、大汶河，13條大支流是黃河奔流不息的源泉與動力，見證了大河從一股涌泉、一股雪山融水成長壯大的過程。它們追隨黃河，構成了5464千米的曲折行旅，還有多少涓滴注入，多少溪流匯合，多少義無反顧的奔騰，追隨支流投身黃河，在79.5萬平方千米的黃河流域實現大匯聚，共同構建了中華文明的殿堂之基。

在黃河之側，從160萬年前的芮城西侯度遺址，找到了火燒過的動物和鹿角化石開始，到100萬年前藍田人堆積的炭末，到6000年前的半坡遺址，文明從黃河開端，沿支流分散開來，向南擴散推移，與河姆渡文明結合，組成完整的中華文明體系。祖先們在黃河之濱的綠野間狩獵采集，度過了初蒙童年，最早沐浴了文明之光，接受了農耕之火，留下人面網紋盆、陶器、石制骨制工具。再到4000年前，在神木，先民們以石頭修建了石峁城，一個王國的雛形在這里誕生，9層皇城的造型彰顯權力等級。那些鱷魚骨、包含神秘意味的人面玉器都在告訴我們，這座古城是被忘卻的重要史詩，是被塵埃掩埋的歷史存在，它不僅是黃土高原的文化坐標，更是解讀中華文明的密鑰，關于建筑，關于構造，關于抵御和防守，關于祭祀、神秘崇拜、殉葬，關于地位等級，等等。紙上平面的歷史在石峁立體鮮活，生動地述說著遙遠又逼近的往事，帶著惆悵，帶著疑問，帶著更多等待發掘的困惑。

在黃河支流渭水、涇水河畔，炎帝神農氏焚林墾植，教民稼穡，種出稷、菽、麥、稻、麻五谷，桃、李、杏、栗、棗五果，葵、藿、薤、蔥、韭五菜，馴化養殖牛、羊、豕、犬、雞五畜。在窟野河、無定河畔，黃帝統一眾多分散的小部落，征服東夷、九黎，與炎帝部族融合，形成了統一的華夏族，播百谷，發展生產，制衣冠、建舟車、制音律、創醫學。炎黃時期的華夏族被視為中華民族共同的祖先，而黃帝死后葬于橋山，他手植的軒轅柏依然枝繁葉茂，春華秋實。炎黃之后的夏朝，也可能直接源出黃河。那個時代黃河泛濫，大禹動員華夏各族治水，歷時20年，極大地提升了自己的聲望，提高了生產力，為首個統一王權的產生奠定了基礎。

再之后，誕生了甲骨文的殷商，順黃河東進，定都黃河中游偃師。周朝在灃水畔建立豐鎬二京，依托終南山與渭河庇佑，擴大了農耕文明的寬度和廣度，建立健全禮樂制度，誕生了流傳至今、經久不衰的《詩經》。秦王朝在涇渭平原修渠灌溉，完成了華夏民族地域、思想和文化的大一統，實現了“書同文，車同軌，度同制，行同倫，地同域”。漢朝建都長安，驅除匈奴，擴大版圖，誕生了忍辱負重、胸懷家國的司馬遷和其嘔心瀝血完成的史詩級巨著《史記》，誕生了威武不屈、富貴不淫的蘇武等這些中華民族的氣節和脊梁。隋煬帝動用兩百余萬人，開鑿、連通大運河，經唐宋發展，在元代成為溝通五大水系、貫通南北的交通大動脈，其意義不言而喻。享有“萬國之國”之稱的唐王朝，其政治、經濟、科技、文化都走在世界前列，各國派出遣唐使前來取經學習。提到宋朝，就與屈辱聯系在一起，但北宋王朝科技的發展有目共睹，鐵器的廣泛使用，大大提升了土地效能，文化之光璀璨耀眼。

時至今日，如果我們還有值得炫耀的資本，比如四大發明，都誕生在黃河流域；如果我們還有一些談資，比如唐詩宋詞，比如文人的風骨和灑脫，也都產生于黃河之側。

六

黃河如根，把中華民族高高托舉。

黃河如線，把中華文明的珍珠一粒粒串聯起來。

這是一支生生不息的根脈，營養了一個國家從蠻荒走向強盛文明的全程，從分散走向大一統的每個環節。

這是一條不朽的項鏈，一條浸血含淚的斗爭史、發展史、進步史、超越史，以及沉思錄、反思錄、懺悔錄。黃河讓文明有了實體依附，讓分散的文明成為體系，成為廣義的文化與科學，成就了中華民族的自然觀、歷史觀、價值觀，成為我們身體里遺傳的基因，精神上的龍圖騰。

伴隨文明史的是漫長的治理史，讓我們打開黃河史冊，觸摸黃河的苦難往昔。對先民來說，黃河喜怒無常，冬春干涸，夏秋暴漲泛濫，溢出河堤改變河道。在2000多年的治黃記錄中，黃河下游發生決口泛濫1500多次，較大的改道26 次，大的改道 7 次，每次泛濫都是滅頂災難，每次干旱都會絕收，沿河民眾擺脫不了四散逃難、餓殍滿地的厄運，在強大的自然面前人如草芥，生死不由己。

黃河的經歷如民族史，它的抗爭與變遷也是中華民族的抗爭與變遷，它的安寧與繁榮，折射著時代的覺醒與覺悟，桀驁的黃河變得馴服，呈現出我們現在看到的模樣，安靜如時光之鏡。

七

我們不能忘記一些往事，黃河枯瘦如繩、幾至斷流，如流干了乳汁的母親、灑盡了鮮血的勇士，無力地躺在烈日暴曬下，等待救贖；有時它咆哮如野馬，失去理性制約，以淹沒一切的罪惡念頭肆意橫流，毀掉我們辛辛苦苦營造的家園和田疇、工廠、城市。究其原因，皆來自人對它沒有底線的索取，為擴充領土、占據資源、奴役草民、滿足自私的享樂，為角逐權力、政治目標，把黃河當作武器，開掘再修補，修補再挖開，這武器最終成為懸上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幸運不會眷顧貪婪的心。

如果我們認為砍樹伐木與黃河無關，任牛羊踐踏薄瘦的草皮，任污水趁夜傾注河道，那塵世間麻木的事物就會橫陳遍野。我愛這條河，愛得艱辛痛苦，仿佛人類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需要一生時間來贖罪。僥幸是隱喻，貪婪、怯懦和絕望也是，絕望是瘋狂深處的暗傷，脆弱得經不起一夜淋雨沖刷。向東眺望，融進大海，溶進萬物的內部，是水的本意，也是黃河的本意，黃河不是個名詞，不是一條河，它是一項壯麗事業，是一種永恒意志。

我們需要放低姿態，沉下心來，聽一聽河流的動靜，包括斷續呻吟，探尋它深埋的隱疾，讓無節制索取，無序開采的坑洞、瘡痍和茫然，重拾豐沛，讓遷徙的鳥落在家園暖巢。上溯5000年、3000年、1000年、100年、70年、40年，多少無名者、英勇者、犧牲者，舉起我們共同的命脈，這命脈是水，是血，是乳汁，是母親，與我們休戚與共，生死一體。

八

懷想遙遠的從前，水面的光白得刺眼，船工、纖夫曬黑的脊背，如同岸邊嶙峋巖石。他們逆水跋涉在黃河灘頭和崇山峻嶺間，一旦跌落，觸礁撞壁，粉身碎骨，生死結伴同行，舊歲月響起的號子，已經消失在今天，但這些“祖先的根”會永遠存在。

“嘿呦……嘿呦……”

“嘿呦……嘿呦……”

聲聲吶喊擊碎空寂，走過起伏山巒，凄涼而悲壯的號子聲，在太陽的光芒里，在月亮的陰影下，寫滿了歲月崢嶸、人世滄桑。重復的吶喊、簡單的節律，穿越深谷，帶著希冀與虔誠，含著痛苦與憂傷，在黃河的急流上寫就一曲苦難悲歌。在河灘、巖石，他們的腳印被釘進土地內部，成為一部昨日史詩、一枚紀念章。突然想到了嗩吶，想到了鼓，這黃土高原蒼茫背景里最嘹亮的吶喊，最豪邁的擊打和迸發，融進了百般滋味，千種隱喻，萬年孕育，怎能不震徹心房、撕裂肺腑。

那年，我坐在河堤上，沒有一絲風吹過，熾熱的陽光投射在水和沙的混合物中。我看著岸邊圍起來的濕地，有魚塘，有蓮池，有稻田，我知道黃河鯉魚肥嫩的口感，也品嘗過脆生生潔白的黃河九孔蓮，這一切像夢幻，與眼前混濁的水格格不入，但這正是存在的方式，在不可能的假象里，實現一切可能。就像人們從遠古時期遭受黃河泛濫侵害，到如今逐漸掌握水流規律，引導大河，讓它成為遍地糧倉的保障。好在一切就要結束了，覺悟讓修正回歸自然，回歸純粹，回歸事物本來，科學與技術讓黃河不再是一條獨立的河流，與森林、草原、冰川、河谷、土地、人類，形成割舍不斷的脈絡。信息時代，技術以資源共享共管的協同聯動，讓一條河只是水的源流與歸宿，沒有歧義地向前奔赴，最終抵達低處的廣闊。

九

無法解讀黃河全貌，我試著以自己看到的黃河的一小部分，黃河在晉陜大峽谷、在關中平原的一段旅程來感受它，好讓我獲取安心的理由、奔騰的力量，好讓這亙古以來時而安靜如處子、時而咆哮似暴君的河流，成為慈祥的母親，成為治愈傷痛的丹藥。白天匆忙，為生活，為未竟的理想，來不及思考這條河的悲傷與希望，自然和人類共同的悲傷與希望。在夕陽下，星光下，我會在心里向遠方致敬。

面對黃河，我有被湮滅的消失感，欲念被激浪淘澄，偶爾的妄想被水面撫慰，像在母親懷抱，褪掉軀殼，露出柔軟的心，毫不設防。我被河面上渾濁的光點亮，受到漩渦深處仿佛靜止的流動啟迪，才得以在深夜窺見陰霾深處燦爛的星辰，才能更直接地領悟大地深邃的力量，才意識到再弱小的源頭，都有不可估量的未來。我的愛來自天性，我的詞語來自純凈夜空，每一顆星辰都是我的親人，它們劃過夜空落到地面，會長成一棵樹、一棵草，所以我愛星辰時也愛著植物，我愛植物時也深愛它們的前生來世。我和它們一樣，愛著河流和腳下的土地，愛著河流、土地的歷史與未來。

黃河的毅然決然讓我意識到，孤獨是一項事業，信念的事業，意志的事業，擔負崇高理想的事業，這種感覺給予我疼痛與震驚，然后是安寧、恬淡地接受生死輪回。什么都是暫時，連驗證這暫時的時間也一樣，那些遙遠的、比遠方更遠的哲學，也融于這一河波浪中。

黃河讓我對生活中的庸常與虛妄有了反問，讓我相信，同萬古流傳的事物對話，無論多久都有新鮮題目、別樣收獲，無論多少次都會產生驚異的精神力量，這力量如逝水，來了又離去，源流不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