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佳琳

11月7日,以色列特拉維夫,人們在哈比馬廣場上擺放了241張空床,代表了被巴勒斯坦武裝分子劫持的人質。本文圖/視覺中國
抱持著微弱的希望等待了38天后,薇薇安·希爾弗的家人得到了她再也無法與親人團聚的消息。
在當地時間10月7日哈馬斯對以色列的襲擊中,希爾弗在貝埃里基布茲的房子被燒成灰燼。現場沒有發現尸體,故而人們一直認為她是被扣押在加沙的人質之一。但希爾弗其實從未離開過貝埃里,她的遺體在襲擊后第一周被發現。由于難以從燒焦的遺體上提取DNA,法醫一直到第五周才確認了她的身份。
74歲的希爾弗是以色列主要的進步活動家之一,畢生致力于促進巴以和平與援助巴勒斯坦人的工作。“失去她是一個巨大的損失。”希爾弗的好友、以色列人質談判專家葛森·巴斯金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
許多家庭仍不知曉親人的命運。截至11月21日,以色列政府方面的數據顯示,這一輪巴以沖突中,以方約有1200人死亡。據巴斯金透露,目前以色列仍有約30具遺體的身份未被確認。
以色列至今無法確認人質的具體數量。據以色列官員估計,大約有240至250人被扣押,下至9個月大的嬰兒上至85歲的老人。其中大多數是以色列公民,包括一些持有美國、德國和其他國護照的雙重國籍者。大約有35人是非以色列籍的外國人,其中大部分是在以色列務工的泰國人。
沖突爆發五周后,除了有4名人質被哈馬斯釋放,1名人質獲救,2名人質的遺體被尋獲外,絕大多數失蹤者仍杳無音訊。由埃及、卡塔爾和美國斡旋的人質談判幾周來時斷時續,截至11月20日,以色列與哈馬斯一直未能就釋放人質達成協議。人質家屬們的沮喪和不滿與日俱增,洶涌的街頭抗議活動一波接著一波。
11月16日,希爾弗的葬禮上聚集了數百名哀悼者,其中不乏巴勒斯坦面孔。人們唱著贊頌和平的歌曲,告別這位倒在和平祭壇上的斗士。
葬禮在以色列中部的澤爾基布茲舉行。基布茲是以色列的一種集體社區,歷史上主要從事農業生產,如今也從事工業和高科技產業。上世紀70年代,希爾弗從加拿大移居以色列,參與建設了這座集體社區。90年代,以色列對加沙展開封鎖。為了更深入地展開抗議封鎖政策、支援加沙婦女的工作,希爾弗搬到距離加沙邊境4公里的貝埃里。“她不只是喊喊口號的空談家,她把信仰變成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巴斯金形容道。
在以色列政治光譜上,貝埃里屬于中間偏左的社區,有近1200名居民。許多人會說阿拉伯語,支持“兩國方案”。他們相信經濟的發展能帶來和平,支持雇傭加沙的巴勒斯坦工人。不少人甚至志愿開車,送加沙癌癥患者前往以色列的醫院就診。
盡管貝埃里常常成為哈馬斯火箭彈的目標,但以色列的防空系統化解了多數致命的威脅。直到10月7日哈馬斯武裝分子發動越境突襲,讓這座社區在一天之中失去了近10%的人口。
哈馬斯的越境攻擊在以色列境內造成約1200人死亡。此后,以色列對加沙展開了報復行動,給這塊飛地帶來更加慘重的傷亡。據加沙衛生部門的統計,截至11月19日,以色列的空襲和地面行動已在當地造成1.3萬人死亡,2萬多人受傷。死者中有超過5500名兒童和超過3500名婦女,另有約6000人失蹤。
由內塔尼亞胡、國防部長約阿夫·加蘭特和中間派反對黨領導人本尼·甘茲組成的以色列戰時內閣認為,以色列對加沙的地面入侵提高了人質獲釋的幾率。加蘭特在會見人質家屬時表示:“如果不對哈馬斯施加軍事壓力,就不會有任何進展。”
在接到母親的死訊前,每一件可能加速她獲釋的事,希爾弗的兩個兒子都去做了。他們參加貝埃里遇難者的葬禮,詢問幸存者在襲擊當天是否見到過母親;向媒體講述她的故事,試圖喚醒綁架者的良知;會見以色列和加拿大的政治家;手持印有母親照片的海報和其他人質家屬一起參加游行。
他們加入了人質家屬的群組,里面充斥著各種猜測和爭論。一些人相信軍事壓力可以導致人質獲釋,主張在所有人質返回前不應停火;一些人認為,解救人質是當務之急,但以色列當局似乎更專注于摧毀哈馬斯;一些人則擔心,以色列的圍困會危及親人的性命。哈馬斯方面就表示,有數十名人質在以軍的轟炸中喪生,但沒有提供具體的信息;也有一些人對于內塔尼亞胡任命自己的心腹、退役將軍加爾·赫希負責人質問題感到不滿。據媒體報道,赫希此前并沒有情報方面的經驗,也沒有進行過任何談判,卻主導著以色列戰爭史上最嚴峻的人質危機。除了希望人質獲釋,家屬們沒有達成任何一致。
希爾弗家也是如此。36歲的大兒子陳認為,哈馬斯不是值得信任的談判對象,以色列需要在加沙采取軍事行動。35歲的小兒子約納坦相信,以色列可以與哈馬斯達成外交解決方案。一位希爾弗的盟友在襲擊中目睹丈夫在眼前被殺,隨后放棄和平運動,尋求復仇。但兄弟兩人都相信,母親一定會反對以色利的空襲、全面封鎖和地面行動。“轉變不會來自戰爭,而是和平。”這是希爾弗一貫的信仰。
過去十多年里,巴斯金是以色列和哈馬斯間進行人質談判的“中間人”之一,參與協調釋放了以色列士兵吉拉德·沙利特。哈馬斯將沙利特劫持至加沙后,將其秘密關押了5年。巴斯金指出,當時加沙沒有地面戰爭,也沒有被全面封鎖,且士兵受過相應的訓練,能更好地應對惡劣的囚禁生活環境。這一次,被劫持者中有嬰兒、老人和病患,且生存條件更加惡劣,他們可以等多久呢?巴斯金說,他沒有答案。
以巴斯金的經驗,談判幾乎從未在激烈的軍事對抗中進行。相反,歷史模式表明,任何可能的談判都要等到炮火平息一段時間之后。“在我看來,軍事行動可以等,戰爭可以推遲。”巴斯金表示。“對于以色列來說,除非人質安全回家,否則沒有勝利可言。即使摧毀了哈馬斯,但人質全部遇難,這不是勝利。”
希爾弗葬禮當天,人質家屬及數千名支持者組成的游行隊伍正好來到澤爾。這是一趟為期5天的示威之旅,以特拉維夫為起點,一路行進至耶路撒冷,終點是內塔尼亞胡的辦公室。抗議者要求以色列當局為人質獲釋作出更多努力,哪怕是以停火或釋放巴勒斯坦囚犯的形式向哈馬斯妥協。此前,他們在聯合國、以色列國防軍總部等地都舉行了抗議活動。
“家屬們處于極度緊張和憤怒之中。對導致這場災難的原因感到憤怒,對處理局勢的方式感到憤怒,對他們的親人仍在哈馬斯手中的事實感到憤怒。”失蹤者和人質家屬論壇的負責人羅寧·楚爾向媒體表示。
人質家屬越來越多地呼吁達成一項“所有人換所有人”的協議:哈馬斯釋放所有人質,以換取以色列監獄中關押的所有巴勒斯坦人的釋放。這一主張得到一部分以色列中間派和國家安全機構內重要人士的支持。根據巴勒斯坦人權組織Addameer的數據,以色列監獄關押著大約6000名巴勒斯坦囚犯,其中有559人因殺害以色列人而被判終身監禁,還有約130名對10月7日暴行負有直接責任的武裝分子。大多數囚犯來自哈馬斯的主要政治對手法塔赫,不到三分之一的囚犯屬于哈馬斯。

11月17日,以色列中部城市莫迪因,人們參加19歲以色列女兵諾亞·馬西亞諾的葬禮。11月14日,哈馬斯發布了被扣押在加沙地帶的馬西亞諾呼吁以色列停止空襲的視頻,以及馬西亞諾死亡后的照片,哈馬斯稱馬西亞諾11月9日死于以軍空襲。

11月20日,以色列特拉維夫,世界兒童日當天,一些以色列民眾在聯合國兒童基金會辦公室前舉行抗議示威,呼吁哈馬斯釋放人質。
巴斯金表示,“所有人換所有人”是保證所有人質安全返回的唯一途徑,“但內塔尼亞胡不會同意,極右翼政府不會批準。民意可能也無法接受這種不成比例的交換。”
在2011年,巴斯金參與促成了以色列與哈馬斯之間的換囚協議。為了換回被哈馬斯劫持5年的士兵沙利特,以色列釋放了1027名巴勒斯坦囚犯,有300多人曾被判處無期徒刑。綁架并殺害巴斯金妻子堂兄的4名兇手,以及日后成為加沙哈馬斯頭目的葉海亞·辛瓦爾,都在釋放名單中。
巴斯金說,2011年的協議對他自己以及許多以色列人來說是一個艱難的決定。盡管如此,當時的民調顯示,近80%的民眾、26位政府部長和整個國家安全機構最終都支持這項協議。內塔尼亞胡曾經堅決反對與恐怖分子進行任何形式的談判,但他最終還是簽署了這項協議。“今日的以色列,已與2011年不同了。”巴斯金指出。
以色列民主研究所11月5日-6日的民調顯示,22% 的以色列人認為以色列根本不應該以釋放囚犯為籌碼,與哈馬斯展開人質談判;10%的人認為,這樣的談判應等戰斗結束后再展開。智庫查塔姆研究所資深研究員約西·梅克爾伯格表示,雖然許多以色列人希望人質回家,但他們也擔心釋放巴勒斯坦囚犯會導致更多類似10月7日的襲擊。
辛瓦爾獲釋時,已在以色列監獄服刑22年。他在獄中時曾罹患腦癌,經以色列救治后痊愈了。在過去兩年中,以色列和伊斯蘭圣戰組織之間爆發過兩輪沖突,哈馬斯并未參與其中。“不只是我,許多研究以色列沖突的專家都認為辛瓦爾正在變得務實。但很顯然那段時間辛瓦爾在策劃10月7日對以色列的恐怖襲擊。他的殘暴和仇恨被低估了,他迷惑了我們所有人。”巴斯金表示。
巴斯金稱,達成讓所有人質回家的協議很難。“哈馬斯大概不會滿足于用一筆小交易或人道主義協議釋放青年男性,尤其是士兵和警察。但至少得通過談判將婦女、兒童和老人帶回家,即便以色列需要為此釋放一部分謀殺以色列人的巴勒斯坦囚犯,然后以色列再出動特種部隊,解救其余的人質。”
迄今為止,僅有5名人質獲釋。在美國斡旋下,卡塔爾通過多哈的哈馬斯政治派別,協商釋放了一對美國母女。隨后,埃及與加沙的哈馬斯軍事部門協調釋放了兩名以色列老年婦女。第五名獲救人質是一位女兵,是以色列軍隊在進入加沙后解救的。
在巴斯金看來,埃及控制著加沙的生命線,該談判渠道可能對加沙的哈馬斯領導人更有影響力。巴斯金指出,2018 年埃及成功地向哈馬斯施壓,迫使其停止支持“伊斯蘭國”(IS)在西奈半島北部的活動。此外,埃及和以色列在哈馬斯問題上有更多共同利益,多年來雙方一直在遏制哈馬斯,如今也都希望哈馬斯被消滅。
近日,據阿拉伯與西方媒體報道,在埃及、卡塔爾和美國的斡旋之下,以色列和哈馬斯正在接近達成一項暫時停火和釋放人質的協議。了解會談情況的埃及官員表示,根據11月19日的談判,哈馬斯將釋放被綁架的一些婦女和兒童,以換取關押在以色列監獄中人數大致相同的巴勒斯坦婦女和兒童。但以色列和哈馬斯在暫時停火多久的問題上仍存在分歧。美國首席副國家安全顧問約翰森·費納在接受CNN訪問時表示,“我們現在比開啟談判幾周以來的任何時候都更接近達成協議”。
民調顯示,以色列猶太人對巴以沖突的態度比近期任何時候都更加“鷹派”。根據和平指數10月23日至29日進行的民意調查,57.5%的以色列猶太人認為以色列國防軍在加沙使用的火力太少,36.6%的人表示以色列國防軍使用的火力適當,只有1.8%的人表示他們認為以色列國防軍使用的火力太多。
特拉維夫大學沖突解決與調解國際項目負責人尼姆羅德·羅斯勒表示,最近發生的事件極大地影響了以色列公眾對和平進程的看法。10月的民調顯示,以色列猶太人對與巴勒斯坦權力機構進行和平談判的支持率從9月份的47.6% 降至 24.5%。“自 2001 年以來,這是我們得到的最低百分比。”羅斯勒指出,這一數字比第二次“因提法達”起義期間還要低,當時發生了針對以色列的大規模恐怖襲擊。智庫查塔姆研究所資深研究員約西·梅克爾伯格則指出,戰爭期間公眾情緒高漲,“當一切塵埃落定時,答案可能會有所不同。”
“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領導人都令人失望。他們辜負了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人民,正是他們讓我們經受今天這一切。戰爭結束后,我們需要有新愿景和新希望的新領導人。”巴斯金表示。“我們彼此都不會忘記對方對自己做了什么,但新一代的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需要明白,我們應該共生,而非相互殺戮。”
在接到母親希爾弗的死訊后,約納坦在一檔以色列電臺節目中談起了他的母親。約納坦回憶起多年來母子關于和平的爭論。希爾弗總是相信和平有一日會到來,而約納坦和哥哥早已放棄了和平前景。當兄弟倆拒絕跟隨母親去參加抗議活動,或去加沙和約旦河西岸拜訪朋友時,希爾弗會給他們發送諷刺短信:“哦,你們太忙了?”
甚至在10月7日當天,希爾弗也在爭取和平。在火箭彈警報響起時,她正在接受一家媒體的采訪。主持人說,“但有一方是瘋狂的。看看他們是如何暴力地毀掉我們的節日的。” “如果我能活下來,我們可以繼續討論這個問題,”希爾弗回應道。采訪結束后,躲在安全房間的希爾弗開始給家人和朋友發短信。11時7分,約納坦從特拉維夫給母親發信息:“我與你同在。” 希爾弗回復道,“我感受到你的存在。” 這是來自希爾弗最后的消息。
“我現在有了她的樂觀。感覺就像一場接力賽,她把一些東西傳給了我。”約納坦說道。“我不知道(我要用它來做什么),但我認為我們不能回到(過去的樣子)。我們需要創造一些新的東西,更符合她所追求的方向。”
即便血腥的戰事仍在持續,希爾弗一直試圖播下的和平種子,也在艱難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