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馬 拓

昨天聽到了一個女刑警的故事。
她是20世紀60年代生人,從小只有兩個夢想:入伍和從警。高考落榜后,她發現自己有著超凡的生意頭腦。她給印刷店做小工,看到印名片的人多,扭頭就自己單干,薄利多銷,80年代末月收入竟然能到兩三千。
在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時候,親戚告訴她,公安局在搞社招,想去可以報名。她大概了解了一下,工資一個月才40塊,心想這也忒少了,還不如自己印幾盒名片的利潤。然而,在床上輾轉了一夜后,她還是興致勃勃地去報名了。
入警考試只考兩科:法律和政治理論。她綜合成績排第三,分局領導看到她上學時不錯的履歷,說:“我們這兒就缺根正苗紅的女警呢,來不來?絕對是重要崗位?!彼f:“來!”結果,實習時她傻眼了,給她安排的工作是在總機接電話,兩班倒,根本沒機會跑外勤、出現場,把她腦袋都憋大了。
后來去警校培訓,一次偶然的機會她接觸到反扒,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她腦瓜兒靈,身上戲多,執行起任務總有007的既視感。那會兒,她經常和師父偽裝成情侶,先是在公共汽車車廂里慢慢靠近扒手,師父背對著扒手,她一邊假裝膩歪一邊用余光觀察。待賊“下了物兒”,她一遞眼色,師父就轉身動手抓人。
戰無不勝。
再次分配工作時,她毫不猶豫地加入了刑警隊。工作9個月時,她第一次自己抓賊。當時,在下班路上,她在110路公交車上發現一個偷包賊。抓的時候那賊躥下汽車,她一個趔趄追上去,和賊一起摔倒在馬路牙子上。她第一次自己給嫌疑人戴手銬,戴上了一只手,另一只手怎么也扳不過來,后來還是靠著群眾幫忙,把人拷在了站臺欄桿上。
她這樣跟我形容:“第二天,我回到隊里,走道時不自覺背挺得倍兒直。那感覺,絕了!”
慢慢地,她當上了探長,找的老公也是反扒民警。閨女8歲那年,一天傍晚,她帶著閨女到王府井騎自行車,在大4路車站看見一個賊。她小聲囑咐閨女:“我現在給你爸打電話,一會兒我要是上車走了,你就在原地等著你爸來接你,千萬別瞎跑?!?/p>
沒想到那賊在汽車進站時就開始偷,她上前就去按人,對方見她是女的,還穿著拖鞋,就拼命反抗。周圍群眾都蒙了,看見一個老爺們和一個穿著拖鞋的女人在地上滾,都以為是小兩口急眼了在干架。好在她老公及時趕到,兩人合力將小偷拿下。閨女就在路邊扶著自行車遠遠看著,那叫一個老實。
我說:“您膽兒也真大,帶著孩子也敢抓賊。”
她說:“碰見能不抓嗎?再說我閨女都習慣了,她可不是一般的女孩?!?/p>
有一次,她跟老公在大屯一起抓賊。她在車站看見賊“下了物兒”,然后那賊走出一站地把偷到的手機塞給路邊的一輛車里等候的同伙。等賊走了之后,她走到車邊一拉車門,駕駛室里面賊的同伙正在卸手機卡。她大喝一聲:“手機哪里來的?”同伙見她是女的,說:“你管得著嗎?”她不由分說直接拔了車鑰匙,同伙跳起來把她推倒在地。剛好她老公趕過來了,把對方拷在方向盤上,她想起什么,爬起身來又去追那個主犯。追到一個拐角,主犯發現了,打了輛車逃跑,剛好她的車在路邊,她跳上車打著火一路追去。
然而,人追丟了。她低落、煩躁地回去找老公會和。三伏天,熱浪滔天,她感覺胳膊跟針扎似的隱隱作痛,扭頭一看,發現胳膊蹭得血肉模糊,汗水正嘩嘩地流過傷口。她打著方向盤,眼淚不自覺地往下掉,心里罵自己:你到底圖個啥?踏踏實實坐辦公室不好嗎?
不久之后,她竟然“如愿”了。因為競聘成績優秀,她被指派到派出所當副所長。第一次坐進領導的辦公室,她有些無所適從,檢查、例會、匯報以前從來沒接觸過,如今要從頭學起,還真得費一番工夫。
終于到了下班時間,她眼冒金星,緩了緩神兒,想都沒想就給徒弟打了電話:“哎,你們在哪兒呢?”
“我們抓賊呢。師父,第一天上任順利嗎?”
“別說沒用的,在哪兒抓呢?”
“珠市口,怎么啦?”
“等著我,我馬上到!”
一位老刑警跟我講述了當年自己和搭檔的故事。
50年前,他剛當反扒民警的時候,隊里有個外號叫“大個兒”的人跟自己不對付,兩人同住一層宿舍,動不動就拌嘴。
他打飯,打得多了,“大個兒”說:“喲,賊沒抓幾個,吃飯真積極呀?!贝虻蒙倭?,“大個兒”又說:“嘖嘖嘖,挑三揀四的,怎么那么難伺候。”
有一回,“大個兒”在宿舍跟人下象棋,他咋咋呼呼地幫“大個兒”對手出主意。“大個兒”被將軍后揪著他衣領要出門單挑,被領導看見,一頓臭罵:“你倆怎么這么煩人!打今兒起,你倆一組,白天不許回宿舍,就在外頭抓賊!”
一開始兩人還別別扭扭的,沒想到抓起賊來,竟是天作之合。
他是機靈鬼,遇到困境經常有“腦洞大開”的主意,“大個兒”力大無窮,以一敵三都不在話下。每回都是他先發現賊,然后給“大個兒”使眼色,“大個兒”在遠處潛伏,等候他發出行動信號。
抓賊要抓現行,動作必須穩、準、快。他身材矮小,雖便于藏匿和觀察,但上手控制時還是得靠“大個兒”鎮場。常常是賊剛下手,他便沖上去把人按住,遠處“大個兒”隨即沖到風暴中央如英雄救場一般壓制住嫌疑人。不得不承認,大個兒雖然嘴碎、傲嬌,帶著那么點兒盲目的自信,但抓人的瞬間確實帥。
不過,有時候抓賊光靠蠻力也不行。有一次,公交車上有4個賊,他和大個兒一人按住一個,剩下兩個同伙躲在人群里假裝無辜。他就尋思,這樣不行啊,手銬不夠用了,兩個人帶4個賊回單位也不現實。于是,他低眉順眼地走到那倆家伙面前說:“同志,你們幫我們到公安局做證行嗎?做個筆錄就行?!?/p>
同伙本來就心虛,忙說“行行行”。
結果,等警車來了,4個賊全被按進車里。兩個同伙大叫:“我們不是證人嗎?”
“大個兒”叉腰大笑:“小樣兒,演得還挺像!”
他又不服了:“你擠兌誰呢?”
有一次,兩人跟蹤一個笨賊,那個賊偷了一上午都沒得手,中午還下館子去了。兩人跟著去了飯館,賊點了一桌子菜,兩人就躲在門口啃燒餅。下午那賊終于在車上得了手,趁著車開門之際逃了出去。兩人一路狂奔追到了胡同里,他繞進去先堵住對方,對方順手抄起路邊煤堆上的一塊蜂窩煤朝他腦袋上拍去。這時候,“大個兒”趕到了,看他受了傷,立刻血脈僨張。
他怕“大個兒”一激動把賊打了,忙站起身大喊:“我沒事兒,煤是軟的,跟海綿似的!”結果沒走兩步,他一屁股坐進了煤堆里。
我問他:“你們倆一共抓了多少個賊?”他尋思了一會兒,說:“沒有上千個也有好幾百吧。那會兒頤和園門口有兩個大缸,缸里有水,據說往里面扔鋼镚,誰的鋼镚能浮起來誰就交好運。于是,那兩個缸旁邊游客總是烏泱烏泱的,我倆在邊上蹲一天,就能抓十幾個賊?!?/p>
后來聊到退休后的近況,他跟我說,抓賊抓一輩子,感覺很奇妙,就跟真有什么特異功能似的,坐公交都不用怎么看就知道周圍有沒有賊。前兩年,滿頭白發的他坐123路車去牡丹園,驀然發現車上有一個賊。
“但那是個笨賊,偷了半天得不了手。”
他說發現賊的一瞬間,他下意識地就往車廂后面找“大個兒”,想給他使眼色。瞅著被窗外陽光鍍上了金邊的人群,他才忽然想起,“大個兒”沒了10多年了。那年冬天在火葬場送別“大個兒”,瞅著他的遺像,總覺得在黑漆漆的夜里,照片上的人又要忍不住嘴欠:“瞅啥瞅,回家瞅你媳婦去!”
臨下車之際,那賊還在人群中兜兜轉轉,他朝著車內大喊一聲:“大家小心,車上有小偷,保護好隨身財物!”
車門關閉,站在路邊的他,早已淚流滿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