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御
人的出生地是無法選擇的。當你一派懵懂,只知哇哇啼哭,降臨這個世界時,你根本不知道此地是皇天后土、富庶之鄉,還是平凡村莊、深巷窄里,抑或窮山惡水、滿目蕭條,人生的第一道印記就給你烙下了。這就是你的出生地,這就是你的故土、故里、故鄉。無論你在這片土地上生存了多久,外遷了,逃離了,或者在此終老一生;無論你對這片土地是眷戀,是牽掛,是詛咒,還是埋怨,人生的第一道印記就這樣毫無商量地鐫刻在你的整個生命歷程中,這就是故鄉。
中國語言有一種非常有趣的現象,不管你出生鄉野,還是城郭,都會把自己的出生地叫作故鄉。一個鄉字,是否囊括了農耕社會漫長深久的意蘊,和祖祖輩輩對土地的留戀,可以細研但不必深究。即使有人把出生地說為籍貫,那也是書面上的,自我介紹時,一般都稱之為故鄉。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故鄉,每個人有每個人對故鄉的感受。但在書寫故土的文章中,我所讀到的,幾乎是清一色的贊美、謳歌、懷念、思戀、自責、愧疚。給讀者的感覺是,既能夠引發共鳴,又覺著隱匿了許多真實的感受;既能夠引發聯想,又覺著心底里的那份無以言表的復雜心態并未袒露。那種在約定俗成的類似于模版式的敘述中,讓我讀到的是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千鄉一曲。讀哪一篇都似曾相識,讀哪一篇都讓我聯想起對故園的真真切切的既喜又悲、既親又疏的感受。
古往今來,詠嘆家鄉故土的文章,可謂琳瑯滿目。誰不戀故土? 誰不愛家鄉?對每一個人來說,都屬人之常情。我自己就曾寫過多篇懷念故鄉、贊嘆故園的散文,也都被報刊發表了,有的還被收入了年選與作品集。至此,我是否就抒寫出了我內心真實的故鄉呢? 我真的不敢貿然作答。
故鄉留給人的記憶,其實并不繁復。首先是環境,然后是環境中的人。
按照我的這個最簡單的定式,我先來說說我的故鄉的生存環境。
我的故鄉三面環山,我家門前的山叫藥姑山,因傳說有仙姑采藥拯救黎民百姓而得名。山勢逶迤,綿亙數百里,翻過去便是湖南臨湘。山腰有一嶺,名橫嶺。我從小上山砍柴必經此嶺,我的散文《橫嶺蒼茫》在《人民日報》大地副刊發表后,全國70 多所高中將此文列入高考模擬試題。我家屋后稱尖山,尖山有一寺廟,曾經被毀,前些年被修復后,據說香火旺盛。我一直想登山一覽,但未能實現,不過上小學時我曾與同學們上山踏青,放過風箏。
我家的左手邊是小嶺,山勢略低,我參軍入伍就是翻過小嶺去到北港鎮政府集合的,我也是從這里走向山外的。我家的右手邊是一塊順勢直下的小平原,典型的山區水稻產地,其間有一條小河,水流平緩,但也不乏暗流險灘。夏天我常赤腳與小伙伴在險處摸魚捉蝦,偶有斬獲,不勝欣喜。我們水中嬉戲,在石頭縫里摸邊子魚,后來知道那叫鯽魚,也有叫喜頭魚的,再就是摸黃鱔和甲魚。
順著河沿步行六七里,就到了大坪,我在那里上的小學與初中。那時,我上學,盡是赤腳,到了冬天,頂多穿雙草鞋,膠鞋買不起,布鞋是留著晚上洗腳后穿的。
童年與少年生活中還有許多有趣的事情,一群小伙伴一塊玩“捉羊”就挺有趣。月光下的村前曬場,我們玩得專心致志,汗流滿面。當月光慢慢飄移,回家時還意猶未盡。“抵腿”也挺好玩,一條腿獨立,一條腿用手端平,與對方沖撞。剎時間,滿曬場都是單腿獨立,“抵”敗一人,就淘汰一人。最后剩下的兩人,就決斗“冠軍”,滿場童稚之聲的吶喊,好不熱鬧。
好玩時根本不知危險來自何方,也是在曬場耍鬧,一條黑花狗突然沖進人群,把我與另一個小伙伴咬傷,我的右腿至今還留下狗咬過的兩個牙印傷疤。那時候還不知有狂犬病,即使知道,農村也沒有疫苗。忍著疼痛,抓了一把黃土抹住傷口止血。還好,過了幾天,傷口就痊愈了。
咬我的這條狗,在村里傷人較多,沒有人不痛恨,但又無可奈何,因為狗的主人家有四個膀肥腰粗的兄弟,誰要與他叫板,打他的狗,那四大金剛準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我雖不能與人家對峙,但我也養條狗總是可以的吧。我養了一條斑點土狗,它長得很快,又高又壯,有一次它竟把咬我的黑花狗咬得遍體鱗傷。我叫它“賽虎”,那是我讀了《林海雪原》后,從中套用來的。
除了上學之外,我與賽虎寸步不離。我上山砍柴,它跑在前頭,趕跑山中的蛇獸;有人在我面前不遜,它會怒立前頭;我坐下歇息,它會前腿直立,挨我而坐。我入伍離家,它一直送我至北港鎮,趕它走它都不回。直至我上了軍用卡車,它還豎腿望著我,我看到了它眼中的淚。
在部隊,每次給家里寫信,我都會問到“賽虎”,先是得知它被人打跛了一條腿,再就是無故失蹤。不用猜,肯定是被人逮去火烹鹽煮了,山村里狗的命運大都如此。我傷感了很多年,從此我不再養狗,我害怕“賽虎”的命運重演。
小時候,我們一幫村里伢在一起,總能生出一些有趣好玩的事。我們在田畈草叢里捕蛇,小的放過,專捕大蛇。把蛇打死后,剮皮去雜,有人從家里偷鍋、偷鹽,然后把蛇燉了,分而食之。我是一沾就吐,消受不了。我不食蛇,但卻被蛇咬了一口。一次,我在地里拔草,突然感覺手指好痛,仔細一瞧,一條蛇溜之乎也。手指出血,我把污血擠掉,然后抹上一把泥土,回家還不敢說。窮孩子命賤,但也命硬,過幾天手指的傷也就好了。
那時,一到夏季,瓜果熟了,我們晚上趁著月光,偷瓜摘果也是有的。我最喜歡的是菜瓜,摘下來后,在衣服上擦兩把就吃,脆甜還香。現在回想起來,可能與吃不飽飯有關。第二天,菜園主人發現瓜果被偷,脾氣大的扯著嗓子咒罵幾聲,多數懶得去查去罵,主人猜想偷瓜娃中說不定就有自家的伢。
在野外烤紅薯、烤土豆也是常有的事,我們總覺得在外面烤的比家里的好吃,還特香。只要能烤的都會烤,在田墈上挖一小洞,在旁邊山坡上撿些柴火,掏出從家里帶出來的火柴,點上火,就可以開烤了,冬日還可以依著火取暖。
烤魚刺是最難忘的,小伙伴們各自把自家飯桌上丟下的魚刺、魚骨頭,拿到野外烤,然后搶著吃,不是吸吮,而是一起嚼爛后下肚。
不過,烤魚刺是有次數的,只有等到春節和每年開秧門時,生產隊從門前的水塘里打撈大魚分給各戶,孩子們才有機會烤。而且,只有大魚的刺烤出來才香。所謂大魚,也就兩三斤重吧。烤過的魚刺,香飄四野,沒趕上趟兒的小伙伴會聞香而至,大人們聞到后,會心一樂:“這些伢崽在烤魚刺哩。”
那時節,最高級的娛樂是看電影。兩根大木桿一栽,拉上銀幕,就可以看了。哪個村放電影,十里八鄉,大人小孩,蜂擁而至。
我們看得最多的是 “三戰”:《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看得次數多了,我們自己也搞起了“地雷戰”。人馬分成兩撥:一撥隱蔽挖坑埋“地雷”,在山坡上挖些小坑,里面放些硌腳的石塊,上面用樹枝雜葉覆蓋;另一撥則限制在看不見“埋地雷”的山坡下等候。坡上的一撥說:“地雷”埋好了,來找吧。坡下的一撥爭先恐后上坡來找,找著了,獎紅薯一個,或蘿卜一根。找不著受罰,也是用紅薯蘿卜來抵。若是踩到了“地雷”,硌了腳不說,還得雙倍受罰。“地雷戰”,只能在有少許星光、朦朦朧朧的夜晚開戰,月朗星稀不利于隱蔽,天太黑則無法游戲。
在鄉村,對手藝人的崇尚與高看,幾乎成了鄉俗。一是他們有技在身;二是他們的手頭都比較活泛;三是他們被東家請西家接,好飯好菜加米酒招待,令人羨慕。一流的有木匠、篾匠、鐵匠、磚匠、裁縫師傅等,次一點兒的有剃頭匠、騸匠、制瓦匠、補鍋匠。我家鄰居是一位木匠,手藝雖然一般,但人品特好,用材制物處處為東家著想,時間一長,上場下屋的木工活兒只認他。
木匠家子女較多,但只有大兒子承其衣缽,對木工活很感興趣。記得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玩耍時,他用父親做活剩下的邊角余料,做了一乘 “嗒嗒車”,形狀像手推車,后面兩個木輪轉動前頭兩個類似碓臼舂頭的木馬,拍打在前頭的橫木上,嗒嗒作響,所以稱“嗒嗒車”。
沒過幾天,我也從家中找出廢木料,照葫蘆畫瓢,請木匠兒子當指導,也做了一乘。我們倆各自推著自己的“嗒嗒車”,在曬場上推行。大人小孩見車行嗒嗒,紛紛圍觀,連稱 “好耍好耍”。
我跟著大人學會了扶犁倒耙,育秧栽禾,車谷舂米。我還學會了打草鞋、編草帽。草鞋打得耐看耐穿,最難的收跟技術堪稱一流。草帽編得就只能算一般了。
也許是受鄉村生活的影響,我對能工巧匠總是心懷敬意,以致我日后在城里裝修房屋時,看到房舍在工匠師傅手中煥然一新,除了心存感激,還有一份感嘆:一切事物的變化,都在于手握技藝,實打實干事。我特別敬佩做實業的人們,回想我們所做的太多勞而無功、過眼被棄、不斷重復的事情,只能是一聲嘆息。
我從小生活的環境,雖非風水寶地,也非窮山惡水;既非十全十美,也非一無是處。
按照我對家鄉的總體判定與思忖,說了環境,我會接著敘述環境中的人。多少次想繞開,但總是纏繞于心,諸多塊壘總在化解之中。
一方水土所養育的我老家那一方的人,勤勞、善良當屬多數,但我小時候也遇到過其中的少數。
我們家是典型的“半邊戶”,父親一人在外工作,母親帶著我們兄弟姊妹幾個生活在農村。每年的口糧除了母親出工和我寒暑假勞動的工分外,絕大部分是父親從每月32 元錢的薪金中出錢買糧。生存雖然十分困難,但我家的口糧款絕少拖欠。
一些村里人總覺得我們家占了便宜,是吃“白飯”的,歧視我們。分糧分物,我們家總是分到最次的,比如分紅薯,分在最偏最高的山地,家里沒有壯勞力挑不回來,紅薯就成了野獸的食物。
貧不可怕,難也不畏,最怕的是失去尊嚴,讓人另眼相待。而我們家絕大多數時間就是在這種境況下度過的。
每年寒暑假我都要參加生產隊的勞動,假期結束后,生產隊開具證明,將假期中的勞動態度,勞動狀況,勞動時間一一說明。我那時膽小,總怕隊里在證明中說壞話,影響上學,雖然我身單力薄,卻也拼命干活兒。
暑假打谷,一臉麻子的組長要我與壯勞力干一樣的活。一邊抱禾把,一邊踩打,還要拉著沉重的打谷桶往前走。田地是干的還好點兒,遇上爛泥田,我真的是使盡了全身力氣,也只能一寸一寸地往前走。那時我才13 歲。他們不管這些,說你身后是一家人,你吃了隊里的糧,就應該與大人一樣的干活,一樣拉著沉重的打谷桶在爛泥田往前走。
我干活兒是很倔的,我雙手拉桶,用力過猛,一頭栽倒在爛泥田里,滿臉污泥,滿嘴臭水。即使這樣,旁邊沒有一個人安慰我。
我爬起來,吐出滿嘴的泥水,抹掉臉上的污泥,拉著打谷桶,還得一寸一寸往前走。周邊的人,無人憐惜,只有開懷的壞笑。他們總算看到了一個“半邊戶”的后代,一個吃“白飯”的人,也會有這般慘景。毫無來由的報復,毫無來由的不滿,他們仿佛看到了一個宣泄的管道,看到了一個他們期待許久的畫面。而對于我來說,這只是剛剛開始,一個個暑假,我就浸泡在這種被歧視、被嘲弄、被泥水糊面的日子里。
我從小就是自己去面對一切,從不告訴母親。我知道母親帶著我們生活在鄉下,已是十分艱難,如果母親知道這些,她會去跟人拼命。一家人也會難逃磨難。我只有忍著。
十六歲時的暑假,隊里送“公糧”,要我也參與。隊里認為我代表全家,還是吃“白飯”的,我需要與其他人一樣,一次要挑140 斤。十多里的山路,跨溝越坎,籮筐里的稻谷要是撒了、潑掉了,差多少就從我家的口糧中扣多少。我肩上挑的不僅是“公糧”,也是我家的口糧呀,一粒都不能少。
十六歲挑140 斤,肩膀磨腫、流血,我咬牙堅持,只要不撒不潑,不少一粒稻谷,我就是真正的男人!能頂天立地,保住了家里的口糧。送“公糧”不是一天兩天,而是一連七天,我一直堅持著。
我還真想不明白,那時候父親為了讓生產隊給一家老小一點兒照顧,一點兒關心,多次想方設法給隊里弄一些化肥指標,那時化肥是緊俏物資。
父親還給隊里弄了一臺價格相當便宜的柴油機,用于村民碾米。所有這些,被鄙視、被忽視的境況沒有絲毫改變。記得有一年,家里拖欠了口糧款,這是家里唯一一次拖欠。隊里硬是把我家的十幾塊松木樓板撬了作抵,家里唯一值錢的一把祖傳銅壺也被收走了。
中學畢業后,有好心人舉薦我做民辦教師,隊里的人態度高度一致:他們家有一人吃國家飯,兒子當老師又吃輕松飯,絕對不行。
直至我參軍入伍,總算遠離了那些人。
這就是我在鄉村對環境中的人的最直觀的感受,真是一言難盡。我曾寫過長篇散文 《“半邊戶”子女心靈史》,《中國散文家》刊發了此文。文中我直陳胸臆,敘述了那段時間我與全家所受的歧視、屈辱與不平。
我真的不止一次想過:背對故鄉。背對,不是背叛,更不是背離。是轉過身去,不受任何既有文本和道德定義的隨心隨性隨情的真實抒寫。既然有這么一段經歷,任何抒寫都應該將內心的塊壘一吐為快。如果面對立于自己面前的故鄉,都不能從實道來,那么我們所有的抒寫會是真實的嗎?!
母親遷至縣城居住后,我每次請她回村里走走,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怕回去,我怕那個地方!”
我不知道,我的母親在那塊稱為故鄉的土地上,還經歷了多少我所不知道的不公與痛楚。有一件事是我親眼所見,當時村里的曬場冬天曬紅薯條時,誰先到誰先鋪上曬簾就穩穩的可以曬一天。后來者對別人家的不敢亂動,卻把我家的曬簾掀至一邊,所有紅薯條潑撒一地,那可是我們家的口糧呀。別家的不敢動,我家是“半邊戶”,掀你家的沒商量,不含糊。這類欺負弱小,不被放在眼里的事太多。
我每次都耐心說服母親,我說,不管有多少屈辱,多少后怕,還是要去,那里畢竟是我們的故鄉,是我們生活了十幾年的一塊土地。母親去了,還給她在村里的好姐妹帶去了牛奶與大包小包的食品。見了那些曾經無端欺辱我家的鄉鄰,母親還會笑臉相迎,熱情問候,也是在那一刻,我體味到了母親那種遭遇風雨之后的平靜與安然。雖然她心中似有不甘。
我回老家的次數要多一些。每次回去,雖然沒有“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的忐忑與惶恐,但還是有“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的懷念與思戀。
離開故鄉的時間長了,斗轉星移,時移事遷,我與那些對我、對我家人不公的鄉鄰,與那段時光達成了一種和解。我理解了他們在那個貧困當道的特殊年代的不易與狹隘,他們藏于內心的無名之火,只能撒向直立于眼前的“半邊戶”。
回去之后,我給他們遞煙,陪他們喝酒飲茶,他們都已進入暮年,他們會跟我說一串埋在心里的內疚。虛幻之間,可恨變成了憐惜。他們的家人要在省城看病,后代有特殊專長,想請專家點撥,他們有人在外打工要不回工錢,我會盡我所能,不遺余力幫他們辦妥。
背朝故鄉倏然轉身,再去面對故鄉,是感嘆,是感懷,是五味雜陳,是酣暢淋漓的說東道西、說三道四之后的局促與不安,是說完真話之后坦然面對裁決與指摘的輕松。故鄉罵我、咒我、責怪我,我都笑顏相對,不再背對。
身后的那根 “臍帶”,是難以割斷的。
“離人無語月無聲,明月有光人有情。”
這,就是我千言難盡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