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
聞其名,便知葡萄的祖宗不在華夏,祖籍黑海和東地中海沿岸一帶及中亞細亞地區。至于何時入得華夏,《漢書》言:“張騫使西域還,始得此種。”然而《神農本草》里記載著葡萄,證實漢前隴西已有,只是未入關而已。歷史太久遠了,真相免不了撲朔迷離。說葡萄為古老水果,這個我信。老到什么程度,只能看古人之記載,或是考古發現。百度上說:“葡萄的植物化石發現于第三紀地層中,說明當時已遍布于歐、亞及格陵蘭。”第三紀是新生代最老的一個紀,距今六千五百萬年到一百八十萬年。
《詩經》里也有葡萄,不過是野葡萄,《豳風·七月》里的“六月食郁及薁”中的“薁”,說的便是野葡萄。喜歡古老之物,無論什么,哪怕是一棵草,我也喜歡。
葡萄為藤本植物,果樹類少見,食用有三:生食、制葡萄干、釀酒。李時珍曰:“葡萄,《漢書》作蒲桃,可以造酒,人酺飲之,則醄然而醉,故有是名。其圓者名草龍珠,長者名馬乳葡萄,白者名水晶葡萄,黑者名紫葡萄。”此段涵蓋兩層意思:一是葡萄可釀酒,二是葡萄品種多。就品種而言,全世界有八千種以上,幾乎是地球上品種最多的常見植物了,其優良鮮食品種有:莎巴珍珠、葡萄園皇后、京早晶、康拜爾早生、無核白、玫瑰香、巨峰、白香蕉、牛奶、龍眼。我吃過的葡萄里,吐魯番的最好,品種有無核白、紅葡萄、黑葡萄、玫瑰香、白布瑞克等五百多種,僅無核白葡萄就達二十種,堪稱世界葡萄博物館。唐代詩人王翰《涼州詞》中的那句“葡萄美酒夜光杯”,說的便是吐魯番,廣為人知的歌曲《吐魯番的葡萄熟了》,更是將吐魯番葡萄揚名海內外。
葡萄圓潤,最宜入畫。南宋林椿有《葡萄草蟲圖》,元代溫日觀有《水墨葡萄圖》,明代徐渭有《墨葡萄圖》,清代吳昌碩有《葡萄圖軸》,近現代不乏齊白石、潘天壽、蘇葆楨等丹青妙手為之造像。徐渭的《墨葡萄圖》頗有看點,一枝水墨葡萄,串串垂掛枝頭,鮮嫩欲滴,茂盛之葉以大塊水墨點成,藤條紛披錯落,向下低垂,似不經意,卻勾勒出葡萄晶瑩欲滴、物象水墨酣暢的藝術效果。欣賞過齊白石的數幅葡萄圖,藤條、墨葉之間,晶瑩剔透,仿佛串串紫色的明珠,畫面明朗樂觀,生機旺盛。
那年去吐魯番葡萄溝,一顆顆晶瑩剔透的葡萄,令我宛若置身于天外宮闕。是太陽,把每縷光芒傾情揮灑于這片土地,涂抹于葡萄的枝藤。在滴翠染綠的塹溝中,葉片下顯映的細密青果,如初生嬰兒茸毛樣的暖光,在騰騰熱氣中躍舞。正是在這樣的陽光中,離枝的葡萄串依然保持著垂掛的姿勢,錯落有致地插于木椽柱的紅柳或棗枝上,串串葡萄依附另一種枝干生長著。所有的光澤都包裹著與葡萄有關的細節,所有的色彩都調和著醇厚的清香,這是獨屬吐魯番葡萄的甜蜜,只有生活在吐魯番的人才能沉醉其中的甜蜜。還有風,伸出巨掌摩挲著葡萄園周圍的土坡高地。風與葡萄彼此撫愛,化育出碧綠與甘甜。
十幾年前,妻子在院子栽了棵葡萄樹。開春,葡萄樹發芽了,粉紅細嫩的芽苞,一天天綻開,漸漸地伸出細枝,長出嫩葉。妻從書店里買回來一本書,按照書中的方法精心養護葡萄樹,搭架,抹芽,修枝,灌水,施肥。浪漫的枝條與茂盛的葉子,漸漸地形成一個網,遮擋了陽光。六月里,葡萄枝上長出米粒大的小花穗,宛若一顆心的形狀。妻子剪除了多余的花穗,只留下枝壯穗滿的三十余束。一天早上,我打開門,站在樹下,驚奇地發現,幾束花穗結出了圓圓的果子。六月末,葡萄架下掛滿了葡萄串,圓圓的、綠綠的,一叢叢、一簇簇。下班回家,陽光斜著伸過來圍裹了葡萄架,站在樹下,恍若置身于一座晶瑩的宮殿。我悠閑地靠著棚架,散漫著心,瞇眼望著夕陽慢慢地落下山頭。深夜寫作累了,坐在樹下,想著人的一生,也不過就是一棵樹,栽在哪兒,就在哪兒了卻了生命的過程。那些夜晚,我在閱讀一棵樹,也在閱讀自己的命運。
十月里,葡萄成熟了,我和妻子上班走了,鄰居幾個孩子爬上我家的院墻,偷摘葡萄吃。回到家,妻在嘟囔,我卻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搬了凳子摘下幾串,開了院門送給鄰居的孩子們。
經歷了葡萄樹完整的成長過程,含在嘴里的葡萄,也就有了生命的況味。
曉得石榴樹原產西域,緣于明代詩人沈周那首題為《石榴》的詩,首句為:“張騫帶得西來種。”在《肅州新志》又看到這樣兩句:“無有張騫通異域,安能佳種自西來。”“佳種”,非指大宛馬,而是作物種子,比如葡萄、核桃、石榴等。
早夏看花,早秋品果,又有多子之喻,石榴外富美感,內含寓意,畫家尤喜,紛紛潑墨。徐渭、吳昌碩、齊白石、張大千、朱屺瞻、潘天壽、唐云,畫之風格各異,各逞精妙。徐渭以草書入畫,水墨石榴造型精到,線條瘦硬潑辣,筆墨恣肆,耐人品讀。吳昌碩的石榴,融入書法、篆刻的行筆、運刀以及布白等元素,富金石之味,豐厚樸茂,老辣勁健,虛實相生,漫溢書卷之氣。董其昌曾言:“士人作畫,當以草隸奇字之法為之,樹如屈鐵,山如畫沙,絕去甜俗蹊徑乃為士氣,不爾,縱儼然及格,已入畫師魔界,不覆可救藥矣,若能解脫繩束,便是透網鱗也。”吳昌碩的石榴畫,真正抵達了“解脫繩束”的境界。齊白石有數十幅石榴畫,石榴果實多用赭石色,樸拙厚重,率真自然,以小蟲點綴,尤顯飽滿。其中《多子圖》是先生1945 年創作的“致敬”作品,取法于南宋畫家以及明代大師仇英的嬰戲圖,展現童子爬上假山采摘并玩耍石榴的場景,兒童與石榴皆寓意“多子”,合于古人所言“千房同膜,千子如一”的說法。吳、齊相比,吳文氣濃郁,齊鄉情爛漫。
夏日開花,花色橙紅,或黃白,果實如球,色紅而開裂。古人詠石榴詩文亦多。梁元帝的《賦得石榴詩》,描述石榴的出處與花葉果形象生動。晉人潘尼《安石榴賦》稱石榴為“天下奇樹”。石榴畫作多在明代以后,詩作則以唐宋為盛,傳世的有元稹、白居易、李商隱、蘇軾、韓愈、晏殊作品。“閑折兩枝持在手,細看不似人間有。花中此物是西施,芙蓉芍藥皆嫫母。”此為白居易的石榴詩,稱石榴為眾芳當中的一枝絕品。李商隱的“榴枝婀娜榴實繁,榴膜輕明榴子鮮”二句,狀石榴全貌,詠贊榴枝婀娜、榴果繁多、榴膜輕盈、榴子清透。“榴”字四疊復沓,詞脈婉曲,簡潔傳神,精妙至極。
命運多舛的蘇東坡寫有六首石榴詩。“風流意不盡,獨自送殘芳。色作裙腰染,名隨酒盞狂”,是在表明他的志向,做人做事像石榴花一樣獨享“殘芳”之個性,擁有獨特的才情和風流。故鄉的石榴花,成了他顛沛勞苦、人生壓抑的最大安慰。元祐八年(1093),高太后去世,哲宗即位,新黨再度執政,第二年六月,六十歲的他因朝中政局變亂被貶嶺南惠州,寫下《賀新郎·夏景》:“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很多年前,他和弟弟蘇轍站在家鄉的石榴花下,驚嘆石榴的紅艷,說做人當如石榴花。此刻,他已經看到了人生的終點,生如夏花又如何? 花紅總有花落時,總有蒼涼和寂寞。他很想有知己同醉同淚,但低頭看到的只有手中的石榴,與落下的簌簌的淚滴。往事百感千愁,寂寞也如榴花紅吧。五年之后,他獲得特赦,但是他如同石榴樹一樣老了,凋謝在了異鄉。
石榴又名安石榴、山力葉、丹若、若榴木、金罌、金龐、涂林。
安石榴有說法,言其產自古安息國,故稱。
石榴花可泡水,明目,葉可代茶,果皮可止瀉、殺蟲。
碾兒莊山坡上的石榴,屬西安臨潼品種,果大皮薄,汁多味甜,籽肥渣少,汪曾祺曾寫過昆明宜良石榴:
很大,個個開裂,顆粒甚大,色如紅寶石——有一種名貴的紅寶石即名為石榴米,味道很甜。
論名氣,宜良石榴遠不及臨潼石榴,未及品嘗,不敢貿然比較其味高下。然而汪老說好,想必應是美味。
石榴樹冬時落葉,但再寒冷也不會凍死其根系,第二年依然發芽,適合家栽,怎么都養不死。前年春,我在十幾華里外一苗圃就地挖回兩苗,大盆伺候,當年就開花,形似花瓶,花色大紅,火般熱烈,但期盼了多日,終未結果。朋友看了,說大約是“看石榴”,只開花,不結果。想去找賣家理論,又想想,忍了。老了,隨緣為好。
未及退休,就設計好了如何打發日子,清晨蒔花,上午打字,下午學畫。
入秋,在書房一角置書案一張,網購筆墨紙硯,起學作畫。第一幅畫便是模仿齊白石畫石榴。妻子笑言:還沒走就想飛呢。我天性不是那種就師之人,不想從頭開始學藝。這壞性子一輩子改不了。畫了十數日,雖氣定神閑,終不得要領,入門無望,于是興致全無,遂擱筆。
那個書案作了花臺,一座假山,兩個盆景,還有幾盆多肉之草。
我天生愚鈍,殊非畫道中人,還是安于本命,寫字頤養天年吧。
兩年多了,那兩棵石榴還在家院,雖不結果,卻亦呈現動人之態,花期愆延至秋。能在花下翻書品茶,也是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