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
一段蜿蜒的山中鐵道、一座深山小站、一個距車站幾百米的養路工區,共同構成了三十余年前我曾身處其中的簡陋場景。
1985 年,十八歲的我高中畢業,提前結束了學生生涯。我五六歲時曾因患支氣管炎注射過鏈霉素,這一生就成了再近也聽不見“氣嗓子”的人。(“氣嗓子”,是東北方言里的說法,即所謂“耳語”。)按當時的體檢規章及其分類細則,我其實從七歲上學時即已是一個將在十年后喪失高考資格的人,只不過我當時并不知道,從童年到成長為少年的十余年里,都歡樂地聾著并體會各種生活。目送奔赴天南地北的昔日同窗的背影遠去以后,我爬上綠皮慢火車,來到距所居城市八十余公里的小車站,在站上的工區里當了一名養路工人。
到工區報到后的近一年時間里,我杜絕一切報刊書籍,不愿再看見一個漢字,因為它們對一個準聾子是無用的。雖然因交流障礙而愛好獨自閱讀思考的聾人很多,但此時的我對于閱讀,就像幾十年煙齡的老煙槍一樣,硬戒,寧愿每天又臟又累,操持鍬鎬撬棍大錘扳手等原始而笨重的工具,和粗糲堅硬遍布銹蝕的鋼軌、軌枕、土石及浸透汗味的工作服打交道。上邊手下邊腳,水泡套血泡,日不出而作,日落也不肯息。
工區工長叫陳志軍,三十多歲,也是城里的“半個”學生出身,初中肄業,插過隊下過鄉,1979 年按知青政策安排到鐵路就業。領導了我一段時間后,他對我說:“你高中班主任跟我沾點親,是我遠房表姐呢,你的情況我也知道一些。你不能這樣,有點殘疾也不能自暴自棄,要爭取自學成才。”我說:“怎么自學? 上哪兒成材? 成啥材料? ”他說:“我哪知道。今天下班開個民主生活會,我在會上宣布一下,從明天開始,由你擔任工區的專職報刊委員,不脫產。”
山里山外是由無數個大小車站串聯起來的,站與站的間距二三十公里上下。每個工區負責養護的轄段以各自所在車站為原點向相鄰兩站延伸,艷陽莊工區轄段二十四公里。我們每周作業六天,每天早七點半到晚十七點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工區沒汽車,個人當然更沒有,我們去線路上干活都得扛背著撬棍鎬頭等沉重工具徒步,一口氣邁出去兩三萬個流星大步都是平平,單程耗時幾十分鐘至一小時以上,是家常便飯。不但要背工具,還要背各自午飯及全天飲水,中午不回工區里吃,來回散步,工時耽擱不起。野嶺荒郊天高地迥,摟把柴草點著篝火飯熱熱水燒燒,吃飽喝足直接上下午班。陳志軍當工長很盡職,規章上的作業時間定為早七點半晚十七點半,但在他那里指的并不是七點半前換好工作服從工區出發。陳志軍稱他和他的人馬為“1.1 次列車”。鐵路各種客貨列車車次編號都是整數,沒有帶小數點的,前后兩個“1”,陳志軍說那是人的兩條腿。小數點是啥,陳志軍沒說。“1.1 次”通常六點發車,七點半準時到達二十四公里間的任何一個戰斗位置。自然,晚上下班也不是十七點半回到工區,而是十七點半把活干完滿了才從現場撤退。沒干完或干完不理想,陳志軍還得接著磨嘰,山間鐵道游擊小隊晝出夜潛,大背景里暮色蒼茫月上東山。
一個鐵路局下屬小站級基層單位保守估計數百成千,為了加強職工政治和文化素質學習,鐵路局給每個單位都配發局辦報紙和工會會刊。報紙每天,刊物半月一月或雙月一季,從省城坐著火車到艷陽莊來。自然也是綠皮慢火車,就是我當初前來報到的那個車次,艷陽莊全天也只有兩列客車經過,一列向省城去,下午十三點三十七分到,一列從省城來,下午十六點十六分到。旅客列車上都掛著郵政車,在尾部。車剛停穩,車窗里就嗖地飛下一捆緊緊登登的報刊來,砸在站臺上雜草叢生的殘破水泥地磚上砰啪作響。站太小了,只停車兩分鐘,基本就是即停即走,站長兼信號員只來得及仰臉向一身翠綠三八妙齡的郵政車女乘務擠一個盡量表達內容的笑紋,上方女郎根本沒有與站長從容收發的時間。車遠去了,影影綽綽,站長收起追望和頻揮致意的綠旗綠燈,俯身拎起紙捆就地拆分。收起車站的一份,另一份丟在站臺尾梢,撿塊磚頭壓一下。有時趕上雨雪天,報刊被澆爛,有時趕上大風天,報刊翻卷嘩啦啦地響,被磚頭剮破,或連同磚頭一起刮得不見蹤影。陳志軍從沒報失,也沒找過,工區的報夾刊架七零八落。他也早戒了閱讀的習慣,不過不是像我這樣發狠硬戒的,是自然戒。我沒來工區之前,除了陳志軍這個火車頭外,“1.1 次”列車共有七節車皮,都是土生土長的山里子弟,個個長得比車皮還結實。他們多數只上過小學,基本沒上過初中,無一例外都是父親為工區職工,母親是山村家庭婦女,父輩干到老退了休,他們長大了接班。他們勤勞純樸,賣力流汗,比只顧埋頭拉車不屑抬頭看路的老黃牛不弱毫厘。他們活得踏踏實實,心安理得地跟在陳志軍后面負重前行。陳志軍開會請他們發表意見,他們咧開嘴嘿嘿嘿地笑,代替假模假式地鼓掌,民主會斗爭會對于他們而言反正都是會,任命誰批判誰一樣是會程,沒甚區別。有的人扭臉望向窗外夜幕上的星斗的時候,陳志軍讓我向大家保證,從今以后工區的報刊再也不會丟失一張一本。他們又笑,欠屁股起身散會。
第二天,我們到十公里外作業。下午十四點,我正扛著一根七八十斤重的枕木跟在工友們的最后面,陳志軍過來讓我放下,指了指手腕:“行了,去吧,別誤了點。”
這哪是不脫產的專職報刊委員? 都快半脫產了吧。工友們繼續干他們的活,連個回頭目送我一眼的都沒有。陳志軍特地叮囑說,回去時在邊側路基上走,千萬不要走在鐵道中間。我記得養路技術規章第三條第七款連正文帶括號是這樣寫的:
在時刻注意兩端來車,防護自身安全的前提下,養路工盡量在鐵道中間行走巡視,隨時檢查線路設備狀況(如鋼軌因熱脹冷縮突發斷裂,如樹木倒臥山石滑落在鐵道中間……)。
陳志軍說:“好好走回去當你的報刊員,別浪,規章上的事不用你管,別的工區可都沒有你這樣的職務,我擅自給你安排的。你這人干活不頂事態度還認真,走在中間就死盯著線路上看,兩端來車你再聽不著,萬一出點啥事,我可承擔不起。”
陳志軍的話讓我想起了拿破侖,拿破侖說過:“學者和驢子走在中間。”拿破侖怕學者和驢子挨槍子炮彈,陳志軍怕報刊員挨火車轱轆,在這里,“中間”和“邊側”殊途同歸異曲同工。
走回車站,我蹲在站臺一角守著車來車走,顧盼車上車下的光景。站長分好份額貓腰找磚頭之際,我趨步上前遞過去半塊,把他嚇了一跳。
拿回報刊回到工區訂攏歸架,我心里過意不去,把室內外衛生清理得干凈利整,連院內廁所也不敢漏過,均勻撒好消毒用的生石灰。再燒開一大鍋水,灌滿暖瓶,等著“1.1”次列車返程進站。
院里響起紛沓的腳步聲——這我是聽不見的,可從小就常看到報上刊上這么寫,這種聲音就應該是真實存在的。不過我能依稀聽見院里的工具倉里乒乒乓乓工具歸位的金屬碰撞聲。工友們沒有一個進屋用水的,陳志軍沒說今天有會,沒會,就灰頭土臉直接下班。
陳志軍進屋來,問我今天報刊上都登了些啥,有哪些和養路工直接利益相關的事。我說我還沒來得及看,陳志軍略有不滿,告訴我要對得起弟兄們,別光忙用不著的,要盡職盡責。我從他的眼光里看出深意,我要對得起他。
我就是這樣被陳志軍逼迫,開始了在校園里也從未有過的閱讀生涯。開始我只是空著手趕回站臺,后來背上了一只舊書包,因為報刊員的業務范圍擴大了,接收的報刊不再僅是業內的、單位派發的,還有了我自己訂的文學藝術類的;開始我只是讀報讀刊,瀏覽陳志軍不時要提問的相關內容,后來讀著讀著就動起了筆,把深山小站人物的工作生活狀態,寫成些通訊報道,寫成些散文小說,向外投;開始我離了站臺匆匆回工區,鍋灶冷暖廁所衛生都去他娘的,來不及摘下書包和整理報刊架就伏案匆匆讀寫,讀著寫著,我發現并不用著急,閱讀可以存在多種方式——可以懸梁發憤,也可以悠然從容。我記得,這份從容開始于一個春末的午后,我的小說處女作發表在了正式的文學刊物上,我沒顧上和站長揮別便從信封里抽出了雜志。她太清新了,我在歸途中打開她前,曾在山泉溪水旁洗過手。那一刻,曠野空寂,暮春的太陽正在偏西的山巔輕輕跳動,放射著一天中最后的余暉。工區在車站的更西面,中間隔著一片幼苗剛破土的廣袤田野和一條穿過田野的蜿蜒小徑,遠景則是村莊錯落和炊煙裊裊。這時候如果迎著工區走,就是逆光,就看不清雜志上的字了。我轉過身逆行,反正那條小徑正是“1.1”次列車每天往返的必經之路,我熟悉得閉著眼睛走都不會跌跟頭。夕陽照著我的背和手上的雜志,從目錄到正文,每個字都像鍍了金一樣暖暖地熨到視網膜上,令人無比愜意。
閱讀,可以是“避難所”(毛姆語),也可以是“蠶食桑葉”(路遙語),更是常常被比喻作橋梁。就在屬于我的閱讀之橋瀕臨徹底崩塌之際,是陳志軍,在深山的寂寥之中,為我架起了另一道通向未來的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