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黨永高
那是一個被太陽侵略過的午后,余溫還未散去,大街上除了偶爾閃過幾輛喘著粗氣的汽車外,鮮有他物。
金子懶洋洋地坐在理發店門前樹下的藤椅里,搖著那把在成都旅游時從古董攤上淘來的蒲扇,攤主信誓旦旦地說是諸葛亮用過的,而且還是火燒赤壁時拿的那把。金子當然不會相信攤主的話,他喜歡蒲扇,知道愛蒲扇的人一般都很專一,不會隨便更換,因此他深信諸葛亮只有一把蒲扇,而且大概率已經為主人隨葬了。不過看那蒲扇散發出的滄桑感,也應該有點兒年頭了,至少是爺爺輩兒的產物。即便這樣,金子每每悠閑地搖起那蒲扇時,也總覺得自己有點兒諸葛亮的派頭,頓時就會感覺渾身清涼起來。
該開一瓶冒著霧氣、半水半冰的冰紅茶呢?還是該泡一壺香氣撲面、尖芽嫩綠的龍井呢?金子為解決口渴的事兒犯了難。喝冰的?度娘說了天越是熱,就越不能喝冰涼的,否則會對脾胃造成不可逆的損傷;喝熱的?這天氣光看著那絲絲縷縷、若有若無的熱氣就讓人吐舌頭,實在是沒勇氣將它灌入本已大汗淋漓的肉體。金子越想越渴,咬咬牙做出再喝最后一瓶冰鎮冰紅茶的決定,起身朝店內走去。
店里沒有客人,發型師、燙染師、助理師等店員都在樓上午休,勁爆的迪曲顯得越發嘈雜,跟空蕩蕩的空間很不般配。金子進吧臺關了音樂,仿佛一下子抽掉了世界的筋骨,失聰般的空虛沒頭沒腦地四處亂晃。金子故意把開關冰箱門和喝冰紅茶的聲音弄得很響,好讓樓上睡覺的店員聽到,自覺起床上班。
一聲甜美的聲音從門口傳來:“請問能洗頭嗎?”
“能。”金子條件反射般地回答并回頭。
只要有客上門,尤其是女客,哪怕她的初衷只是想洗個頭,也絕對怠慢不得。金子相信助理師的忽悠能力,經他們的手搓洗過的頭發,沒有一根是漂亮的、健康的,他們有一萬個理由說服她們燙發或染發,耳根子軟的,往往會燙染護一體。
金子是店主又是發型總監,換作以往他一定會大呼小叫地呼喊助理師趕快下樓接客,可這天不知是哪根筋繃住了,他突發奇想地想檢驗一下自己的忽悠能力退化了沒有。
“美女,里邊請。”金子彎腰擺出恭請的姿勢。
稱女人為美女,是社會通稱,也是職業習性,單從外表來說,女人絕對稱不上美女,距離跑出來嚇人的程度也不遠了。
女人滿臉橫肉,眼睛深陷在肥肉里,就像在額頭下挖了兩個洞,在里面塞了兩顆黑白相間的珠子;下巴的肥肉耷拉著,被肩胛骨托起,人一動一閃一晃的。女人扭動著肥胖的身體走在前面,一頭金黃色的頭發蓬蓬松松地散披在肩上,發卷似有似無,經驗豐富的金子一看便知還是過年時燙染過的。
“美女是第一次來我們店吧?”
女人輕輕點了點頭。金子順手把毛巾圍在女人脖頸處,幫她披好防水圍裙,小心翼翼地扶著女人的頭,讓她穩穩地在按摩椅上躺下。
“美女是哪里人呢?”金子右手左一點再右一點旋轉龍頭,伸出左手五指試探水溫。
“本地的。”
“美女頭發還是過年時燙染的吧?”
“嗯。”
“在哪兒做的呢?”
“從頭開始。”
“發質受損了,嚴重缺乏營養,干得跟草一樣。”往大加了些手勁兒,接著說:“我給你用營養液泡一下吧。”
“不用。”
“不要這么快就拒絕我吧,不要你錢的,免費送你的。”
“不要錢也不做,沒時間。”
“那啥時候有時間呢?”
“啥時候也沒時間。”
女人拒絕得干脆利落,甚至有點兒決絕,曾經號稱大忽悠的金子,竟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往下接,漲紅著臉。
“哎喲疼死我了,你輕點兒好不好?”好不容易逮著棵搖錢樹,沒想到三言兩語就把天給聊死了,金子心中懊惱,手頭也遲鈍起來,拽疼了女人。
站在洗頭間門口看得目瞪口呆的助理師,下意識地開口說道:“頭皮容易疼,說明頭發缺水,得趕緊補水,不然很快就會起皮屑,嚴重時會脫發。”不等金子和女人作出回應,就從貨柜上取下一瓶“頭發醫生”,舉在女人面前說:“姐,你看,這個是純中藥制劑的,里面富含側柏葉、白芷、何首烏、川芎、生姜等十幾種中草藥。”
金子看到女人的眼皮動了一下,嘴唇也像是跟著嚅動了一下,最終卻沒開口回助理師的話。
年輕的助理師給金子使了一個眼色,金子心領神會地站了起來,助理師坐下抓起女人的頭發揉搓著,慢悠悠地說:“姐有心事兒吧?”
女人的肩膀動了一下,高高隆起的肚子也跟著大幅度地起伏了一下,還是沒有開口接話。
助理師不氣餒,依舊低聲細語地說:“這樣吧姐,看你心情不太陽光,今天免費送你一次水療,感覺有效果咱以后再來。”
試驗失敗的金子無臉在洗頭間待下去,重又回到門前的藤椅上躺下,蒲扇搖得更歡了。
女人洗完頭在理發椅上坐定,助理師給她吹頭發,燙染師給她倒了一杯咖啡,沒加糖,端到她面前的臺子上,拉把椅子在旁邊坐下,說:“美女好啊,請喝咖啡,需要加糖嗎?”
女人連眼皮都沒抬,仍是閉口不言。
燙染師笑了笑說:“美女心情不好啊,是哪個陳世美惹高貴的公主生氣了?”
女人側頭看了一眼燙染師,答非所問:“給我洗頭的那人呢?”
燙染師指著助理師說:“喏,在您身后給您吹頭發啊。”
女人說:“不是他,我說的是一開始那個。”
助理師說:“姐說的是金總,在門口乘涼呢。”
“請他進來給我燙頭發。”女人的態度猛然間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助理師和燙染師面面相覷,遲疑著不知該如何答話。女人提高嗓門重復道:“請那個人進來給我燙頭發。”
燙染師忙應承道:“好、好、好,”抻長脖子,朝院里喊:“金老師,燙發嘍。”
金子聽到呼喊聲順勢從藤椅上站起來,嘴里應著:“來嘍、來嘍……”話音未落地,人便站到了女人背后,面帶虔誠的微笑,聲音輕柔地說:“美女是想熱燙呢還是冷燙呢?”
女人沒好氣地說:“虧你還是發型師,你不是說我的頭發受損嚴重嗎?難道你不知道熱燙合適還是冷燙合適?”
金子不緊不慢地說:“看來美女挺專業的哈,不過本店最新引進了等離子熱燙技術,不損發質的,美女不妨一試。”
女人對著鏡子瞪了金子一眼,說:“你這個人很煩人吶,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冷熱由你決定,你看著燙。”
金子對著鏡子吐了一下舌頭,習慣性地用手指梳理了一下雞冠發型,說:“等離子熱燙有點兒小貴嗷。”
女人更加不耐煩了,漲紅著臉嚷嚷道:“你是耳朵有問題還是腦子有問題,我已經說過兩遍了,你——說——了——算!”
服務性行業做久了,人就會對各種不友好產生抗體。金子也是如此,這些年他遇到的比女人更加蠻不講理的歇斯底里何止一二,見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行規是一定要遵守的,價格一定是要講明白的。他不急不惱,依舊是笑瞇瞇地、低聲細語地說:“那我就給您用等離子熱燙了,時間根據發質電腦自動調整,價格1888元。”
女人索性閉上了眼,不再搭理金子。
金子給燙染師使了個眼色,燙染師秒懂,將買回來已經一個多月,卻因價格太貴一直無人問津的等離子熱燙機推到女人身后。
金子親手卷發杠,助理師在一旁給他遞杠子,燙染師忙著上藥水、包錫紙。三人自動形成了流水線作業,三雙手有條不紊地在女人的頭上游走著,像是藝術家在雕刻一件心儀而神圣的作品。
金子常常想,發型師就是藝術家,能把人的頭發雕刻出千萬種花樣、涂染成萬千種色彩,一顆燙染完美的頭顱,就是一件出色的藝術品。這樣想著,金子就感到很自豪,就為自己當初沒好好上學找到了一個很體面的借口,覺得自己并不比那些上了大學的同學差多少。
金子邊卷發杠,邊給助理師和燙染師傳授:“注意看啊,像這種受損嚴重的發質,得找到上次卷杠的吃力位置,也就是發卷的揚起處,卷杠時得避開這個位置,這樣會避免一處頭發遭受二次傷害,燙出的發卷也更加自然。”
助理師和燙染師小雞啄米似的頻頻點頭。
“講、講、講,講個沒完沒了,我的頭又不是你們上課用的道具。”女人的暴脾氣又發作了。
金子沖燙染師和助理師扮了個鬼臉,拿下嘴唇壓住上嘴唇,用眼神示意他們得自己注意看了。怕再惹女人發飆,三人幾乎是屏聲息氣地完成了等離子熱燙機試燙的前期工作。
等離子熱燙機根據女人發質自動定時45分鐘,受職業習慣驅使,金子忍不住又開口了:“你看,我說你的發質受損嚴重吧,45分鐘是基礎時間,也就是最短的時間,說明……”
“說明什么,說明我的頭發必須得長期水療是吧?”女人很不友好地打斷了金子的話。
“最好是這樣。”
“我再說一次,這顆頭今天就交給你了,怎樣修剪,染么顏色,用啥保養,價格多少,全憑你做主,你說了算!”
“那這樣吧……”
“你還要哪樣?”金子本想依規矩把用料和價格給女人明確一下,可女人不給他機會,沒等他進入正題,便毫不客氣地打斷了。
干美發十幾年了,還是第一次碰上這檔子事兒,金子沒了主意。把燙染師和助理師叫到門外商量,他二人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也不曾遇到過如此荒唐的客人,一時也拿不出什么好主意。
金子陷入左右為難的境地。最近天氣炎熱,店內生意卻異常冷清,好不容易來了個送錢的,而且看起來還是個大方的主,既然她讓自己做主,何不趁機多撈幾個?不行,不能太貴了,要是做完對方嫌貴,不給好好結賬怎么辦?該如何是好呢?究竟該如何是好呢?要不再征求一下對方的意見?也不行,她保準會生氣,甚至會發飆。
等離子熱燙機響起了輕松歡快的音樂,以示時間到了,該下發杠了。金子的大腦還是一片空白,全無頭緒,可時間不容他再糾結下去了,下了發杠就得著手染色了,他得馬上拿出方案。
不選最貴的,也不選最便宜的,就選個中等偏上的吧,效果也有了,價錢也合適,應該會合對方的心意。金子在心里這樣盤算著,動手開始往下卸發杠。
女人氣色很好,皮膚保養得也不錯,嫩白的臉上泛著似有似無的紅暈,可就是臉盤太大,這也許跟她肥胖的軀體有關。根據她的膚色和氣質,金子決定把她的頭發染成流行的葡萄色,前衛而時尚,臉盤也會顯得小一點兒。
葡萄色沒有現成的染色膏,得用70%曙紅加25%花青再加5%三綠調配而成,比例必須得適當,否則調出的色就不正了,看起來會很別扭,很考驗調色師的功夫。金子調色的功夫不敢說已達到手到擒來、爐火純青的高度,卻也是熟能生巧,一般情況下都能做到一步到位,無需來回返工調試。
調好色金子用排梳一下一下均勻地往女人的頭發上涂抹染色膏,他動作嫻熟,當排梳在剛接觸到發際線時陡然停下,確保不會有一丁點兒染色膏接觸到頭皮。
金子邊上染色膏嘴里邊念叨:“葡萄色,亮,縮臉,青春奔放、活力四射。”
他的用意很明顯,想以此探察女人對葡萄色的反應。可女人始終閉著眼,一動不動地坐著,甚至連眼皮都沒眨一下。
金子見女人沒反應,心里也就有了底,雖然不能確定她喜歡葡萄色,但起碼可以確保她沒有起反感。
染色膏上好后,金子褪去一次性手套去洗手。助理師用保鮮膜將女人的頭包裹起來,問她:“美女,請問您需要喝點兒什么呢?熱咖啡還是冰可樂?”
女人反問道:“有可樂口味的冰袋嗎?”
“啥袋?”冰袋是70后、80后的記憶,助理師年紀尚輕,不知冰袋為何物。
“真稀奇,那玩意兒失傳都多少年了,美女還惦記那一口啊。”金子洗過手出來憑空插了一句,女人沒回應,氣氛有點兒尷尬,又自我解圍:“我也一直惦記著那一口。”
“怕是有些人只記得那一口叫啥名,而早已忘了是啥味兒了吧。”女人話中有話,帶著濃濃的酸味兒。
“哪能呢,年少時不可多得的美味,至死也不能忘記啊,那透心涼,那嘎嘣脆,那一毛五的揪心揪肺……”金子陶醉在其中,女人杏眼圓睜,直愣愣地盯著他看。
助理師感覺不對勁,趴在金子耳邊說:“我咋感覺這女人看你的眼神怪怪的,你們是不是認識啊?”
金子從鏡子里將女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肯定地搖了搖頭。
也許是天氣炎熱真的需要降溫解渴,也許是女人在故意找茬,她盯著金子說:“你不是有冰凍鎮的冰紅茶喝嗎?我也要喝冰紅茶。”
金子抱歉地笑了笑,說:“美女,真不好意思,冰紅茶我只買了一瓶供自己喝的,招待客人我們通常用冰鎮的可樂。”
女人指著吧臺背景墻上“顧客是上帝”的標語說:“有你們這么怠慢上帝的嗎?就不能為上帝再去買一瓶嗎?”
金子想也沒想就回答說:“當然可以,這就去。”
不等金子開口吩咐,助理師就徑直往門外走去。
別說女人提的要求并不算過分,即便過分了些,只要有錢賺,金子也不會去得罪任何一個顧客,會盡量滿足他們的要求。“顧客是上帝”的理念,已經深入他的骨髓,他愿意為了賺錢虔誠而卑微地去面對他們。
距理發店不遠處就有小賣部,也就過去三五分鐘時間,助理師就拎著半環保袋冰鎮冰紅茶返回了店里,掏出來一股腦擺在女人面前。
難怪女人能養起一身肥肉,她的胃口和吞咽能力確實超群,一瓶冒著霧氣的冰鎮冰紅茶,她咕嚕咕嚕幾口就灌到了肚子里,接著再開一瓶,用同樣的喝法灌下去,如此一連灌了三瓶,她打了一聲長長的飽嗝才停下。
金子和助理師看著都冷、冰得牙疼,二人面面相覷之下,不約而同地打了一個寒戰。
染色膏已完全滲入了女人的頭發,助理師拿掉保鮮膜,女人的卷發呼啦一下綻放開來,唯美的葡萄色取代了燦爛的金黃色,女人的大圓臉盤看起來的確小了些。
金子從鏡子里看到,女人露出了難以察覺的笑容。
不得不佩服金子的燙染技術,經他手燙出的卷發,如同小尾寒羊尾巴上的卷毛一樣自然,挑不出一根走樣變形的;經他手染出的顏色,都是絕對純正的底色,紅得奪目,綠得自然,黃得刺眼,灰得滄桑,白得冷靜,就拿眼前這葡萄色來說,跟熟透的新疆吐魯番葡萄的顏色幾乎出自同一染缸,肉眼根本辨不出任何分別。
金子操起剪刀,咔嚓、咔嚓臨空開剪,只見刀光閃爍、碎發飛揚,斷發飄飄灑灑地散落在地上,沒有一截落在圍在女人脖頸的毛巾上,就連披在她身上的袍子上也沒有。他左右開弓,一氣呵成,剪刀停下時,女人發梢、鬢角的刺發被一掃而光,劉海也變成了流行的齊馬鬃。
女人從鏡子里看著,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這是她第一次在大理發店做頭發,她從來沒想過頭發還可以這樣剪,發型師簡直就是武俠片里的大俠,那剪刀比大俠手里的利劍還具正義感和殺傷力。或許是被金子的技術震撼到了,女人一直緊繃的臉舒緩了下來,露出了若隱若現的笑容,酷似蒙娜麗莎的微笑。
金子從鏡子里看出了女人的變化,覺得她五官端正、氣質優雅,其實很美,心想如果她不是這么胖,該是自己喜歡的類型。看著、看著,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他心頭蘊繞開來,這感覺來得很突然、很直接,深深地撩撥著他,竟情不自禁地把手放到了女人的肩膀上。
女人感覺到了異樣,左右來回抖了抖肩,提醒金子注意他的動作。金子也感到了不妥,迅速將手移開,努力克制自己別再往深了想,已婚男人的身份,經常接觸女性的職業特性,讓他始終克制著自己的情緒,不敢越雷池半步。
金子從鏡子里收回目光,將剪刀插入腰里的工具包,啪、啪、啪,瀟灑地拍了拍手。行內人都曉得,此為發型師收工信號,該助理師為客人清洗頭發啦。助理師見狀,連忙走過來,彎腰對女人說:“美女,請跟我來。”
女人起身跟助理師朝洗頭房走去,剛走了一半,突然回頭瞪眼盯著金子說:“來,你給我洗頭做水療。”
助理師愣在了原地,來回搓著手,顯得不知所措。金子卻很自然地笑了笑,大方地點了點頭,快步朝洗頭房走去。
在洗頭房,女人重新躺在洗頭床上,金子仔細打量著女人平鋪的臉,似曾相識的感覺愈發真切。他努力搜尋著隱藏在大腦皺褶里的人影和信息,拼圖般組合出一副副五官,試圖能很清晰地想起她。可一切都是徒勞,留在他記憶深處的碎片總是不聽使喚,每當那個熟悉的輪廓快要形成時,它們就會自動散開,令他無法將它們拼在一起,湊成一個完整的記憶。
熒光水療進行了半個小時,金子就這樣呆呆地思謀了半個小時,活躍在大腦里的那個人影明了暗、暗了又明,到最后卻越來越模糊,直至完全消失得無影無蹤。
是助理師的輕聲呼喚把金子喚回到現實世界的。熒光水療的時間不能太長,時間長了頭發容易發糥,進而像絨毛一樣柔軟,那樣會毀了客人的發質,砸了理發店的招牌,對雙方來說都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
金子輕輕扶了一下女人的后腦勺,女人順勢支起胳膊直起了身子,在女人起身的瞬間,金子就熟練地用毛巾包住了她濕漉漉的頭發。女人用毛巾揉搓著頭發,走出洗頭房,重新坐到理發椅上。這回金子沒有示意助理師給女人吹發,自覺地站在她身后右手舞動著吹風機,左手輕拂著她隨風綻開的發卷,一卷一卷,直到全部輕飄飄地自由飛舞起來。
金子滿意地看著自己的杰作,微笑著對女人說:“美女,您還滿意嗎?”
女人本已舒緩的臉色又布上了一層陰云,她沒回應金子,先是把圍在脖頸的毛巾取下丟在面前的臺面上,緊接著自己想要動手脫袍子,助理師眼疾手快,連忙上前幫忙。
女人脫掉袍子張羅著就要走人,被金子伸手擋在理發店門內:“美女,您還沒有結賬呢?”
女人怒目圓睜,重重地打掉金子橫著的胳膊,氣呼呼地說:“啥?你還有臉跟我要錢?你拿我頭搞教學、做實驗,我好端端的頭被你搗鼓成這樣,我不跟你要模特費、讓你賠精神損失費就夠便宜你了,你竟然還跟我要錢。”
對女人之前的各種反常,金子千揣摩萬思慮,有想到她可能是個難纏的主,但是沒想到她會來這一招,面對女人的無理質問,他倒顯得有些理虧,一時竟語塞詞窮了。
燙染師和助理師見狀圍了上來,紛紛指責道:“你說的是什么話,誰拿你的頭搞教學、做實驗了,明明是你自己讓金老師做主的。”
女人白皙的臉上泛起了潮紅,幾近河東獅吼:“管你們什么事兒?難不成你們幾個大老爺們兒,仗著人多還想打人不成?”
燙染師和助理師還要爭辯,被金子揮手制止。
金子心里清楚女人是在故意找茬,此時跟她講理就如同對牛彈琴一般,不僅不會有好結果,反而會越鬧越僵。他耐著性子對女人說:“您哪兒不滿意,我可以按您的要求重新做,或者換其他發型師給您做。”
“讓老娘走!一老娘的頭發經不起你們來回折騰了;二老娘沒時間供你們繼續做實驗了。”
“哪有消費不結賬的?您這是要燙霸王發啊?”
“讓我結賬是吧?可以啊,你把剪去我的頭發再給我接上去,把我的發型和顏色完全恢復成原樣。”
“您這、您、這、您這不是胡攪蠻纏嗎?”
“誰胡攪蠻纏了?我對你做得頭發不滿意,讓你給我恢復成原樣,這也算胡攪蠻纏嗎?”
“是您說的讓我看著做,一切由我做主的啊?”
“對啊,我是讓你做主來著,我是讓你做主往好了做,又沒有讓你做主往壞了做。”
女人分明是在耍賴,可她說得卻好像句句在理、無懈可擊。金子開理發店也有五六年了,還是第一次遭遇如此無厘頭的事兒。
女人站累了,干脆一屁股坐到了休息區的沙發上,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死磕到底的姿勢。
金子見狀知道雙方再糾纏下去也不會理論出什么結果,依舊是很客氣地對女人說:“要不這樣吧?我們讓警察來評評理,好不好?”
女人眉眼上翹,嘴唇微呶,對金子的提議不置可否。
警察風風火火地趕來了,問金子:“姓名?”
女人搶著答:“大名金如意,小名金子。”
警察說:“我在問報警人。”
女人說:“我知道,報警人就叫金如意。”
金子愣愣地站在一旁,呆呆地看著女人,怎么也想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官名的,金如意這個名字,除了初中三年課上點名偶爾被老師叫起外,其他時候人們都管他叫金子。
警察筆尖錐在案卷上,側頭看向金子,不敢肯定地問:“您是叫金如意嗎?”
金子木木地點了點頭。
警察做好登記,回頭問女人:“請問您叫什么名字?”
“辛如。”女人聲音小到她自己都聽不清楚。
“啥如?”
“辛,辛苦的辛。”女人聲音大了些,不光警察聽清了,金子也聽清了。
金子瞪大眼睛盯著女人看,他的瞳仁在不斷縮小,女人的臉部輪廓也跟著一點點在縮小,一張清純的娃娃臉映入他的眼簾,是她,沒錯就是她。12年沒見,歲月讓她的容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至于他在長達三個多小時的時間里,竟然沒能認出她。
“金先生,請問您為何事而報警呢?”
“噢,警官,誤會、誤會,全是誤會,我們自己能處理,就不勞您麻煩了。”
“你們確定能自行處理?”
“確定、確定。”
“那麻煩您打電話把警撤了吧。”
“好的、好的。”
金子幾乎是在麻木的狀況下跟警察完成的對話,又在麻木的狀況下送走了警察。
原本異常燥熱的理發店霎時注入冰霜一般寒冷,金子感到額頭上的汗珠正在一顆顆冷卻、凝固,被人點了死穴般杵著一動不動。
辛如也完全收斂了那陣的潑辣,頭埋得低低地,兩只手來來回回揉搓個不停。
同樣被驚呆了的燙染師和助理師率先反應了過來,一個洗杯,一個沖咖啡,嘴里不約而同地念叨著:“原來是老熟人啊,難怪。”
辛如其人他們不曾見過,可其名他們早有耳聞,金子跟他們神吹海侃時提過,醉酒后失神念叨過,甚至午睡說夢話時也呼喊過。令他們失望的是,眼前的這個辛如,并不像金子夸得那般百里挑一、美麗動人。
等金子回過神來,助理師和燙染師已不知去向,他們有可能上樓跟其他人八卦去了,也有可能到隔壁的臺球廳切磋去了。金子無心理會他們的去向,又刻意鎮定了下情緒,再次抬眼細細打量了辛如一番,確定她就是那個自己日思夜想了12年的人。
“對不起。”當辛如抬頭與金子四目相對時,他觸電般躲開了她那充滿幽怨的眼神,低聲下氣地道了聲歉。
“那天你去哪兒了?”
“我、我……”
金子不知該如何解釋,他知道此刻說什么都是借口,都不能磨平辛如這12年來的怨恨。
時間退回到12年前的那個夏天,中考前夕,眼看分手在即,金子傳紙條給辛如,約她在校園后面的小公園見面,并毫不避諱地說要完成神圣的初吻。那天晚上辛如打扮好,早早地就去了小公園,她左等不見他,右等不見他,直到星星落幕,最后一只螢火蟲鉆入草叢,她才失望地返回了宿舍。
那個夏天她收集了所有的寒冷,可樂味兒的冰袋吃到小賣部斷貨,苗條的身材一路飆圓,直到當下的模樣。那以后,她曾無數次嘗試減肥,均以失敗而告終,心里積聚著的寒冷未曾散去,她需要食物的熱量來維持平衡。
那個夏天同樣感到寒冷的還有金子,去接他回老家參加中考的父親無意間看到那張紙條,一貫對他寵愛有加的父親就把他打入了“冷宮”。他撕書、絕食、撞墻,可在決絕而強悍的父親面前,這一切抵抗都顯得蒼白無力,父親幾乎是寸步不離地日夜看管著他,直至中考結束。
后來,金子也曾試圖去尋找辛如,可沒有她的詳細地址,大千世界、茫茫人海,多數時候說散就散了,想要再聚單是人為的一廂情愿終很難如愿。他以拒絕讀高中,徹底扼殺父親望子成龍的美夢作為報復,結束了那個寒冷的夏天。
“那天你到底去了哪兒?”半晌,辛如追問呆若木雞、面紅耳赤的金子。
“我、我……”
“你知道嗎?我等了你一個晚上。”辛如的聲音開始哽咽,寬闊的雙肩隱隱在顫抖。
“是我對不起你,你打我吧、罵我吧。”金子不想為曾經的辜負開脫,哪怕過去是那般的情非得已。
“沒這個必要,一切都過去了,你算算多少錢,我不會占你的便宜。”
“你是不是一開始就認出了我?才故意刁難我,想讓我也認出你;我真不是人,我怎么會連你也認不出來呢?”
“不是今天,是兩年前,你這個理發店開業的那天。”
金子恍然想起了一幕,理發店開業的那天中午,盡管店內人頭攢動,但他還是注意到了一個費勁扭動著肥胖軀體的身影,她曾對著自己的巨幅藝術照發呆,也曾有意避開他疑惑的目光。
“既如此,你當時為什么不認我?”
“一切都過去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呢?你算算多少錢,我不會占你的便宜。”辛如說著伸手從口袋里拿錢,一張紙被帶出,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金子彎腰撿起,是醫院的催款通知單,背后一行雋秀的小字分外扎眼:“我欠你一份真情,他欠我一個初吻。”
“你是從醫院溜出來的?為什么不早點兒來找我?缺錢我可以幫你啊?”
“沒有必要了,已經晚期了,一切都要過去了。”
“我有錢,你拿去治病。”
“可你并沒有欠我的錢,你欠我的是一個初吻。”
太陽西下,余溫一點點散去,寒冷一陣陣襲來,金子顫抖著雙唇,面對辛如慘白的面頰,久久不忍俯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