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龐 滟
蘇米蘭是我表姐,長得很好看。她特別喜歡聽高跟鞋“噠噠噠”的走路聲。有文化的人說她是“香草美人,雪膚花貌,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米蘭小時候愛美愛干凈,指甲都用鳳仙花染得紅彤彤。她有一雙修長俏麗的腳,白藕一樣干凈,點綴著粉紅的趾甲,分外惹人愛。她最大的愿望是穿著各式各樣的高跟鞋,“噠噠噠”地走路。
說這話時,她一臉燦爛笑容如恣意飛翔的陽光。米蘭媽在一旁打擊她說:想穿高跟鞋,你可得去城里邦邦硬的大馬路上穿。農村的土路稀軟,細鞋跟一踩一個坑陷進去,哪里聽得到“噠噠”聲響呢?
我和米蘭在同一所小學讀書。總能看到她癡迷的眼神追隨那些穿高跟鞋的女老師,“噠噠噠”地在紅磚鋪的甬路上走過。
有好長一段時間,她不和我一起回家,說要在學校寫完作業(yè)再回。
半年后的一天,米蘭爸媽外出走親戚一整天,她獨自一個人在家里完成了一個大工程——從外面的房門直到里屋門對面的柜子前,這段距離的土被翻開,一塊塊半截磚頭參差不齊地擠在一起,成了一條半米多寬的紅磚路。
這事驚呆了米蘭的爸媽,經過一通拷問才知曉磚頭的來源。原來,我們學校的舊圍墻被新圍墻代替后,那些廢棄的磚頭一直堆在墻外沒處理,表姐每天放學都挑選兩塊看上去完整些的磚頭,放進書包帶回家,藏到一個草垛堆的后面,半年藏出了屋里的一條磚路。她說,等有錢了買雙高跟鞋,在屋里就能聽到“噠噠噠”的走路聲。米蘭媽聽后,拿起笤帚疙瘩要打她,米蘭爸護著不讓打,說閨女干得好,把廢物利用了。
那年中考下學期時,米蘭沒把東挪西借來的學費交給學校,進城買回了一雙紅色高跟鞋。那鞋子像兩艘時刻準備下水遠航的小船,兩根筷子一般粗的鞋跟是金色的,紅色的漆面鞋頭,亮得能照見人影。
米蘭媽高舉笤帚疙瘩轉著圈攆米蘭打,她抱緊那雙紅色高跟鞋,邊跑邊回頭喊:“媽別打我,你們不是說讓我念完初三就回家嗎,提前不念了,這學費就是我的了,買鞋咋就不行啦?我穿著這鞋嫁人,到時不用你們買新的,行了吧!”
這雙紅色高跟鞋成了米蘭珍藏的寶貝,偶爾一個人在家時,拿出來穿上,在屋里的紅磚地上轉圈,像哪吒踩著兩個風火輪一樣神氣,左甩右甩的馬尾辮子像游來游去的魚,溜達夠了才小心翼翼鎖進柜子,悄聲咕噥:乖乖的小紅馬,好好休息,等有空再帶你們出去玩耍。
米蘭嫁人眼眶高,千挑萬選總也遇不到中意的城里人,快成大齡姑娘時,才聽母親的話,嫁了一個倒賣玉米的農民。
婚后,米蘭擁有了好幾雙漂亮的高跟鞋。再回娘家時,她貴婦人一樣高高盤起發(fā)髻,曼妙身姿搖搖曳曳,細細的鞋跟踩在磚石路面上“噠噠噠”響,像不知疲倦的小馬在散步。
七年后,米蘭離婚嫁給了在城里做鋁合金門窗的小老板。她成了穿金戴銀的老板娘。腳上的高跟鞋有十厘米那么高,上面綴滿閃閃發(fā)亮的金片,像無數個小太陽暖著她艷紅趾甲的腳。她走路的樣子不像之前那樣隨意了,穿著裘皮大衣和包臀短裙,像時裝模特那樣左扭右扭邁著貓步,高跟鞋踩在堅硬路面上“噠噠噠”的響聲,像慵懶的小馬在踏花聞香。
又一個三年后,米蘭帶著一汽車的高跟鞋回了娘家。一整箱又一整箱地抬下來,放滿了一個房間的地面。這時的米蘭沒有穿高跟鞋,她的肚子凸了出來,穿了一雙平底的黑色皮靴,像電視連續(xù)劇里女特務穿的那種,走起路來“鋼鋼鋼”地響。大姨生氣地說,米蘭鞋底下釘了鐵掌,走起路來馬蹄子一樣響。米蘭城里的丈夫有了新女人,她被離婚了,但她不想做掉孩子。
米蘭和母親打起了持久戰(zhàn)。房檐下的冰成了無辜的幫兇,孩子沒出生就被弄丟了。
不久后,她又穿上了高跟鞋,“噠噠噠”地匆忙進城去了,像憂傷的小馬迷茫地在路上前行。
幾年后。再次見到米蘭時,她披著時髦的大波浪頭發(fā),笑著拉起我的手,說我在城里開了一家鞋店,想穿什么樣的高跟鞋,我這都有。她說這話時,眼睛里面泛著粼粼波光。
我目送她離去。她依舊穿著十厘米的高跟鞋,走得緩慢,回蕩在堅硬路面上的“噠噠噠”聲像孤單的小馬在徜徉。
張大媽有個與多數女人共同的癖好——搶購折扣商品,被親朋戲稱為“折扣大媽”。
天長日久后,張大媽家人每次給各房間大掃除,都會憂愁囤積很多用不上的生活物品,好多食品陸續(xù)過了保質期。張大媽心疼得直拍大腿,抓著計算器反反復復算,后悔地嚷道:我的天啦,虧死了,要扔掉的東西大大超過了折扣省下來的錢。她跺著腳發(fā)誓:堅決不再搶購折扣貨。
可張大媽終究架不住鄰居們的教唆,聽說哪里搞促銷、打特價了,像被一根隱形的繩子又拉了去。
事后,她總尷尬地說:怎么就管不住這兩條腿呢?家人無奈地揶揄:沒辦法,便宜貨的誘惑就像口渴的人見到了水,叫人很難淡定。
一天,深陷折扣痛苦和快樂中的張大媽看到街對面正在施工的建筑工地,終于眉開眼笑了,拍手說:我要利用這里的天時地利人和,擺個折扣品地攤。
大兒媳給張大媽出主意:借個日期噴碼機,把過期的噴碼除去,重新噴印新保質期。
張大媽想了一夜,還是拒絕了這個日期造假的建議,背著雙手,嚴肅地說:你們也記著啊,做人要實誠,要對得起良心,不能明知故犯地去害人。
淡定過后的張大媽,望著自己家和親戚家里成堆的過期食品即將扔進垃圾堆,她咂著嘴自責:這樣浪費糧食,也是犯罪啊。
女兒晶晶見她寢食難安,滿嘴起火泡,很是心疼,在網上發(fā)帖——征求回收過期食品的飼料廠,前提是不能拿去害人。很快帖子有人回復了,對方稱自己是一個農民企業(yè)家,可以收購過期的食品,回收后做豬飼料。
這個農民企業(yè)家讓張大媽睡了安穩(wěn)覺,自我寬慰:總算廢物利用了,還能見到一點兒回頭錢,也不算血本無歸。
張大媽的折扣地攤非常紅火,附近工地上的農民工們就近圖便宜,對那些過期的食品也有極大興趣。張大媽還是越不過良心這關,寧愿把這些東西便宜賣給農民企業(yè)家去制造飼料,也不讓人來吃。
面對終于賣空的儲物間和房間,張大媽又睡不著覺了,想到和自己同樣命運的折扣大媽們,決定做一個折扣代購業(yè)務——是個無本取利的好買賣。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折扣品寄賣”的牌子剛掛出去,張大媽的生意就熱火朝天了。面對排著長隊來寄賣折扣品的人們,張大媽緊急招來兒子女兒,幫忙做記載檔案。過期食品也像會生長的小山一樣,從屋子里綿延到了屋外。來收購的農民企業(yè)家樂得直拍手。
開店以來,張大媽最受益的就是那些高檔的煙酒——保真的超低價收購,再高價轉賣來收購的人。女兒感慨:原來這是條“禮尚往來”的隱形產業(yè)鏈。
一天,張大媽聽說黃金暴跌,沒忍住又加入了搶購隊伍。天不遂人愿,一路暴跌的黃金卻把張大媽給套住了。她自我解嘲地堅信——咸魚會有翻身的那一天。但轉念一想,又擔心自己的年齡能不能等到那一天了?這種苦惱讓張大媽很抑郁。
來張大媽寄賣店的顧客們,經常帶著自己的寵物狗來。這些不會說話的小狗們,每次都能從堆積的過期食品里叼出自己喜歡的食物。每每這時,狗的主人都會驕傲地稱贊自己家寵物的聰明,又勸道:寶貝,過期的食品咱可不能吃,回去就買這個味道的新狗糧吃。
收購過期食品的農民企業(yè)家也漸漸發(fā)財了,從最初的小三輪車換成了大車,從休閑裝也改成了西裝革履的老板,抽的是張大媽賣的高檔煙。
后來,農民企業(yè)家好久都不來拉過期食品了,打電話也無人接聽。正在張大媽犯迷糊的時候,電視新聞報道了一個食品黑加工點,直接把過期食品換包裝或改日期售賣,被抓的老板竟然是那個農民企業(yè)家。張大媽拍著電視里被抓的企業(yè)家痛斥了一通。這時,女兒也發(fā)來了這個新聞的截圖,勸她不要再賣了,容易被追責。張大媽心里這個悔啊。
張大媽退掉了所有代購的折扣商品,摘掉了寄賣的牌子。她戴著金燦燦的耳環(huán),加入了跳廣場舞的隊伍。
從此,親朋好友都夸她精氣神提升了好幾個高度,越活越年輕。
我五歲那年,被寄養(yǎng)在鄉(xiāng)下外婆家。一天,鄰居搬來了姓余的老夫婦。我發(fā)現,他們干什么都是兩個人。
斜陽悠悠余暉中,余爺爺手捧一個黑亮的鵝蛋模樣的東西放在嘴邊吹,美妙樂曲霧一般彌漫。我喜歡慈祥的余奶奶,她的笑容很溫暖很慈祥,她優(yōu)雅地倒茶,專注地聽曲子。可她總是病懨懨的樣子。
我每次去時,總是出神地望著高柜子上的黑鵝蛋出神,上面竟然還有好多個圓眼睛一樣的孔。余爺爺嚴厲地嚇唬過我,說那黑鵝蛋的東西叫陶塤,里面藏著一只嚇人的鳥,小孩子不能碰,會被叨傷人手指頭。
我一直想瞧瞧里面到底藏著什么好看的鳥兒,怎么那樣聽話呢,用嘴一吹氣就能發(fā)出好聽的叫聲。
一年后的一天,余奶奶被送進了城里的醫(yī)院,再也沒有回來。余爺爺從此,除了侍弄買來的一塊玉米地和院子的菜,剩下的時間都是一個人在屋子里吹叫塤的黑鵝蛋,聲音很凄涼,讓人聽了心里直返苦水。我猜想,一定是那鵝蛋里的鳥兒病了,才會發(fā)出這么悲傷的聲音。
那些天,我天天跟蹤余爺爺,盤算他出去多長時間回家。終于在一天下午,我像一只小老鼠一樣靈巧,從沒關嚴的后窗爬進了余爺爺的屋子。
屋子里有些暗,跳進屋地當中時,看到奶奶的眼睛在看著我,嚇得打了一個冷戰(zhàn)。沒聽到責怪的聲音,我轉回身站到椅子上,擠出一臉笑去看她。原來,她在一個黑色鏡框里朝我笑,面前放著我朝思暮想的黑亮鵝蛋,很神氣地坐在一個木底座上。
我搬來凳子,爬上桌子,又攀上高柜子,伸出小手摸到了黑鵝蛋,滑溜溜的,閃著光芒。我像小老鼠拖蛋一樣,小心翼翼移它過來。終于看清楚了,這個大號鵝蛋的前后都刻著一枝蓮花,前后一共有十個大小不一的圓孔,每個孔都是漏斗形狀。我左瞧右瞧,都沒有瞧見躲在里面的鳥兒影子。我把手指試探著伸進孔里,看看那鳥是不是像余爺爺說的會叨破我的手指。反反復復進出很多次的手指都完好無損,我這才把嘴唇對著每個孔去吹,用力吹。里面的鳥兒叫了,可那聲音都好難聽啊——嗚嗚嗚,像破洞的窗戶紙被風吹。我突然想:可能是里面的鳥餓了、渴了,才發(fā)不出好聽的聲音。我抱緊它往下爬。突然,手中空了,一聲破碎的聲音嚇了我一跳——原來是那黑鵝蛋逃出我的懷抱先跳到了地上,碎成了三瓣,里面藏著的小鳥不見了。我撲通一聲摔倒了地上,顧不上屁股疼,急忙把破碎的黑鵝蛋裝進帽子里,恐慌地逃了。
太陽跳進西山后面睡覺時,余爺爺回來了。很快,他又從屋子里跑出來,大聲喊著:誰?是誰拿了我的陶塤,快還給我!
我躲在院墻的后面,大氣都不敢出。我聽到了余爺爺跺著腳唉聲嘆氣,還聽到他抽鼻子的聲音——就像我哭時那樣使勁抽鼻子。我想,可能是他也哭了吧。突然,我聽到余爺爺在喊我:小不點,是你拿了爺爺的塤嗎?不怪你,還給爺爺就行,我給你糖吃!
我嚇得趴在地上不敢出聲,心一直“咚咚咚”地使勁跳,直到聽不到他的聲音,我才爬起來,貓著腰溜回外婆家。我暗下決心:等媽媽來了,把這個黑鵝蛋拿去城里修,一定能修好的。可是,藏在里面那只鳥兒去哪里找呢?
后來的很多天,我都能聽到余爺爺的嘆息聲,想吹起落葉又落下的風。直到高粱漲紅了臉,苞米張開嘴漏出金色牙齒時,余爺爺家的院子里突然響起了女人的笑聲,是頭發(fā)梳得光溜溜的一個奶奶——當然不是之前的余奶奶。我看到他倆一起下地收玉米,一起說說笑笑。
外婆和村里一些女人對余爺爺開始不滿了,再也不夸他干凈立整、人長得俊了,說他是忘恩負義的人,尸骨未寒又找了新老伴。
我為了贖罪,偷著把這些不好聽的話告訴了余爺爺。他沉默了好半天,苦笑了一會兒,摸著我的頭說:小不點兒啊,你太小,不懂大人之間的事。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余奶奶的,現在來的這位奶奶是我年輕時的一位同學,她說怕我憂傷過度憋屈出病來,就過來陪陪我。收完這些莊稼我就走了。
我急了,忙說:爺爺等等再走,等我媽媽來了,給你一樣東西……
我猜是黑陶塤吧?是你給摔壞了吧,爺爺不怪你,送你玩吧,不要了。
我媽媽電話里說買來膠水就粘上。只是……里面那只傷心的鳥兒不知道去哪了?
里面那只鳥兒飛走了。那是只傷心的鳥兒。她走時說,讓我快樂地活著,她才放心。是她讓她來照顧我。其實,我很累了。
我不懂地連連搖頭。余爺爺仰頭望向遙遠的天空,沒再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