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愛人（短篇小說）

那天早上，袁春照例去他的汽車修理店，剛拉開卷閘門，進來一對中年男女。袁春以為來生意了，剛要打招呼，男的開口了：“你是胡蘭英的老公嗎？”袁春點點頭反問：“你們是？”女的向前一步，有點咄咄逼人地問：“胡蘭英最近去哪兒了？”袁春被問得有點發蒙，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說：“她去外地旅游了，怎么了？”“怕是跑了吧？電話打不通，微信不回。”男人接過話。

袁春警惕地看著面前的這對男女，摸出手機打胡蘭英的電話，對方關機。她出去三天了，就在到目的地當天來了個電話，報平安后就掛了電話，后來一直沒跟他聯系。

男人和女人一直盯著他的一舉一動，見他收起手機，女人冷笑了一下，說：“別裝了，你老婆在外面欠了那么多錢，你不知道？”“欠什么錢？”袁春更納悶了。

男人掏出一張紙給袁春看。袁春湊近，這是張借條的復印件，債主是梁欣，落款寫著借款人胡蘭英的名字，還摁了手印。

“她為什么借你這么多錢？”袁春倒吸了一口涼氣問。沒道理啊，這些年他開著這家修理店，生意不錯，目前也有幾十萬元存款。她何至于要借人家那么多錢？

女人氣憤地說：“為什么？這要問她啊！她在外面借的，可不止我這二十萬元！我們是同學，我好心借這一大筆錢給她，她還不上利息就算了，現在連本錢都想賴。要不是她不接電話不回微信，我還沒想著上門來為難你，我夠仁義了。”

袁春感覺自己立馬矮了一頭。他有點頭暈，站在店里四處張望，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這個店鋪差不多有一百八十平方米，截成兩間，外面大間的用來修車，配件和設備擺得井然有序，里面是衛生間和休息室兼廚房。他在這個店里忙活了近十年，盤大了兒子，盤好了生活，現在卻有人來告訴他，他老婆在外面欠了巨款。這太突然了。穩了穩神，袁春去里間倒了兩杯白開水遞給他倆。“先喝口水，別生氣，等我找蘭英問清楚情況了，該還的錢，我們認。”他問，“她有沒有說為什么借你們錢？”

女人說：“我和她是初中同學，前兩年班長突然組織同學聚會。大家都快三十年沒見了，通過這次聚會，多數人才重新聯系上。胡蘭英那天開著車去參加同學聚會，打扮不算時髦但講究，能說會道，說老公開了兩家汽修店，讓同學們眼熱得很。”袁春不好意思地打斷她說：“就這一家，她夸大了。”女人撇撇嘴說：“我家這位也是做生意的，我們的來往就多了。一年多前，她告訴我一個好消息，說她一個朋友是做玉器珠寶生意的，想擴大店面，手上差點錢，承諾給年利率百分之十的好處，所以向我借二十萬元，一年后連本帶息歸還。我本來對這種高利率的東西不太感興趣，但她拿著對方給她打下的欠條給我看，還信誓旦旦地保證，如果兌現不了好處，可以去對方店里挑珠寶。那個店她也帶我去看過了，我想著也就一年的事，就借了。哪曉得這都快兩年了，她一直找借口拖著不還，只給了我幾個月的利息。前段時間，我去那個珠寶店打聽，店主告訴我，她確實跟胡蘭英是朋友，但她們并沒有金錢往來，胡蘭英給我看的借條絕對是假的。”男人橫了女人一眼，嘆了口氣說：“你這個女人就是這么不理智，為了點小利，來龍去脈沒搞清楚就亂借錢。”

袁春臊得慌，不敢看他倆，企盼有老鼠洞讓他鉆進去躲一躲。他做夢都想不到，胡蘭英會搞出這些坑蒙拐騙的事。

馬上就九點了，修車的伙計們就要來上班了，袁春擔心被他們聽到，影響不好，忙站起來搓著手說：“你們放心，我先了解清楚，事情要是真的，我不會跑，你們等我消息。”“三天時間。就三天，我要是看不到我們的錢，就告她詐騙。到時弄得人盡皆知，莫怪我們。”男人把欠條復印件交給袁春，并在上面留了電話號碼，說，“到時一手交錢一手還原件。”

送走他倆，袁春打了十幾個電話給胡蘭英，沒打通，發了微信，也沒見回復，她仿佛突然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進了家門，他直沖臥室，把家里的衣柜、五斗柜和各種箱子翻了個遍，沒有錢，沒有她的首飾，沒有銀行卡，只有她的大部分衣服。他抱著僥幸心理從臥室又沖到廚房、客廳和兒子的房間，只要有窟窿眼的地方，都伸手進去摸一摸，還是沒有找到他想看到的東西。袁春的心越來越飄，飄得他走路都開始費勁。他拿出手機，看自己的支付寶和微信賬戶，里面的錢加起來，不到一萬元。完蛋了。他漫無目的地翻著手機通訊錄，目光突然停留在小舅子和大姨子的名字上。

他首先打通小舅子的電話。他想著措辭，問小舅子，他姐最近兩天聯系他了沒有。小舅子說沒有，大約一個星期前，她過來還了一筆錢給他，飯也沒在他那里吃，就走了。

“她借過你的錢？”袁春激靈一下。小舅子愣了愣，明白自己說漏嘴了，趕緊說：“我姐一年前借我的錢……她讓我別告訴你，說要給你擴大汽修店的業務，怕問我借錢傷你自尊。”“借了多少？”“五萬元。我沒要她的利息，她已經全部還給我了。”袁春嘆了口氣，就把她借同學二十萬塊錢的事告訴了小舅子。“哎喲，我姐……也太瘋狂了！”“她有沒有跟你交代什么？”袁春問。“沒有，她什么都沒說，跟往常一樣。對了，她給了爸一些生活費，幫他買了兩件過冬的衣服，走之前還抱了抱他。現在想來這有點反常。”小舅子說。“知道了。”袁春掛了電話。

袁春又打電話給小姨子。這回他沒繞彎子，直接說了胡蘭英的事。“天啊！難怪她一年前向我借了八萬元……我姐不會想不開吧？”小姨子語氣里充滿擔憂，“你等等，我給她打電話發微信，看她理不理我。”“沒用的，她要是存心躲起來，怕是不會給任何人消息。”袁春的心灰撲撲的。小姨子跟小舅子說的一樣，胡蘭英也是打著給他擴大汽修店規模的幌子借錢的。“我就說嘛，這么久也沒見你擴大店鋪啊！不過姐夫你放心，她全部還我了，還給我買了個包包。”

袁春失望地掛了電話。看樣子，胡蘭英離家出走前做了許多準備。

袁春看著床上胡蘭英的枕頭，他氣憤極了，瘋了似的抓起那個枕頭砸向床頭，好像在用力搖晃胡蘭英的肩膀，要搖出答案。枕頭下面有一張紙。袁春一把抓起來展開，是胡蘭英寫的留言條：“老袁：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兒子。家里的錢被我敗光了，我還把房子偷偷賣了，這個月底，人家就來收房。我把賣房的錢全部用來還債了，還不夠，還欠我初中同學梁欣二十萬元。我實在沒辦法了，沒臉面對你和兒子，只能一走了之。你們不要找我。等我自己想通了愿意回來了自然會回來，到時要打要罵要離婚都隨你。蘭英留。”

房子也賣了？袁春差點暈過去。幸好她沒尋死。這么想著，他又緩了過來。

房款加存款，得有一百來萬元，她這幾年到底做了什么事，能敗掉這么多錢？最可笑的是他居然一無所知。袁春腦子里有很多猜測。炒股？網上賭博？投資平臺爆雷？還是被電信詐騙？這些東西離生活很近，但離袁春有點遠。袁春抱著頭，眼淚掉了下來，長大后除了他爸去世和他媽摔癱外，他沒再哭過。

他哭的不僅是這套房子，更是他的這個家。袁春坐在床頭望著臥室里的布局，淡灰色和鵝黃色搭配的雙層窗簾，讓整個房間溫馨又不失明亮；雕著復古云龍紋透著暗紅色光澤的實木大衣柜，占了整個臥室的半壁江山；床是跟它配套的，床頭也雕著云龍紋。他和胡蘭英當初去選家具時，胡蘭英放著便宜時尚的歐式家具不挑，偏偏選定這么一套看起來笨重的實木樣式的。她說，她就是要過一把財主的癮，這套家具讓她躺在臥室時有種舊時闊太太的滿足感。當時他還笑她，有點小錢就燒包，條件再好點，是不是要請兩個丫鬟侍候著？在袁春心里，胡蘭英是個要強、持家、有主見的女人。袁春站起來，走到客廳，又走到兒子的臥室以及客房、衛生間、陽臺。在這套房子沒幾天可待了，他要用眼睛仔細丈量一下，把它們刻在腦袋里。他一邊來回丈量，一邊回想他和胡蘭英這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

袁春記得，那年他剛退伍回來，村里的一個沒出五服的嬸子，上門來給他介紹她娘家的侄女胡蘭英。第一次見面，他對胡蘭英的印象一般。他媽媽倒是對胡蘭英蠻滿意，相親完那天晚上在飯桌上，她說：“春兒，這胡家女子雖然長得不是很出眾，但身架子大，好生養，看著也利落穩重，應該是個能撐事的人。”他笑笑，沒作聲。“是啊，聽說這女子是家里的老大，底下有一弟一妹，前幾年她媽沒了，弟弟妹妹都是她照顧大的，不嬌氣，能持家。女子重要的是會過日子，長得好看又不能頂飯吃。何況我們家底也就這樣，由不得你挑。”爸接著媽的話說，好像看透了他的小心思。

相處以后，他才知道胡蘭英是真的會過日子。她手巧，會織各種花色的毛衣，會鉤毛線鞋和圍巾。每次到家里來，她很會看袁春父母的眼色行事，搶著做飯做菜。袁春請她去鎮上玩時，她只撿便宜實用的東西買，絕不多花他一分錢。最重要的是，看久了，袁春覺得她外表還是有動人之處的。反觀自己，除了眉眼上有一點軍人的堅毅和英氣，別的都很一般。這么想著，心就安定下來了。

談了兩年，兩人結了婚。新婚幾個月后，胡蘭英懷孕了，她開始籌劃他們的未來，“你得去市里找點活兒干，孩子出生后花錢的地方多。你在部隊不是學會了修車嘛，別荒廢了，去找個修車的活兒，干幾年手藝精了我們就自己開修理店。”

一個初中畢業的農村姑娘能想得這么遠，這讓他有點驚訝。他聽了她的話，在市里找了家修車店打工，一做就是七八年。直到孩子上小學了，胡蘭英放下田地里的活兒，把孩子交給他媽管著，自己也來市里打工。做了一年服務員后，胡蘭英去菜市場賣菜去了。這個活兒天沒亮就得起來，雖然辛苦，但賺得比以前多了。她說在沒找到更好的出路之前，她就一直干這個了。一天收攤后，胡蘭英一邊擇洗賣剩的蔫白菜，一邊對剛下班的袁春說：“我琢磨幾天了，還是做生意好，手頭的錢靈活些。我們把這幾年存的錢全部取出來，再找銀行貸點款，自己開修理店。”

袁春有點發蒙，怎么有風就下雨？現在修理店的老板挺看重他，他還準備長期干下去呢！“你想打一輩子工？同樣是修車，幫人掙和幫自己掙，哪樣舒心些？我準備把兒子接到市里來讀書，這要錢吧？將來還要在市里買房子，樣樣離不開錢，你想想。”胡蘭英見袁春臉色有點活泛了，趁熱打鐵道，“明天去街上轉轉，看看哪里有合適的門面，找到門面后立馬辭工。”語氣里沒有商量的余地。這是她多年前的心愿。袁春瞅著她把擇好的綠綠白白的蔫白菜下到鍋里去炒，突然有點心酸，胡蘭英跟他這么多年，確實沒過上好日子，魚和肉都舍不得多吃，每天都在精打細算。他想了想，村里現在有句流行的話：“搏一搏，單車變摩托。”那就試一下吧。

不到一個星期，袁春就在市西頭一個加油站附近找了個七八十平方米的小鋪面。他咬著牙簽了五年的合同，簡單裝修了一下，又買了些修車的設備。袁春修車手藝高加上為人和氣，生意慢慢好起來。合同到期了后，他和胡蘭英商量，又換了市中心這家一百八十平方米的門面。三年前，兒子考上重點大學，家里的房貸也提前還清了。眼見手里的錢多起來，胡蘭英就和袁春商量，菜市的攤子她不想做了，每天早出晚歸，風里雨里，她才四十出頭的人，白頭發已堂而皇之地爬上了頭頂，也該過幾天睡到自然醒的日子了。說是商量，袁春從胡蘭英的語氣和表情中感覺得到，她已打定主意，只是告訴他而已。

哪里想得到呢？她這一歇，歇出這么大的事來！袁春努力回想，胡蘭英這兩三年來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想來想去，只想出幾點。比如，胡蘭英剛退出菜市回歸家庭那幾個月，總是失眠，晚上十一二點才睡，到凌晨三四點就再也睡不著，在床上翻來翻去。有時把他翻煩了，他就問她在想什么。她說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老覺得什么都有了，日子反而過得沒意思，心總像浮在半空中，沒著沒落的樣子。他說實在無聊了就出去找個班上吧。她應著，卻總也沒行動，最后終于在小區的棋牌室找到了樂趣。

棋牌室里是非多，牌友經常為了幾十元賭資急紅眼，吵起來能把對方祖宗八代問候個遍。胡蘭英嫌他們聒噪，玩了不到三個月，撤退了，白丟進去幾千元學費。

一天晚上，累了一天回到家的袁春倒頭便睡，剛進入夢鄉就被坐在床頭的胡蘭英拍醒：“哎，你說，人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么？”這個問題有點大，何況袁春瞌睡正濃，哪有心思掰扯這么沉重的話題？他嘟囔道：“我沒細想，反正我活著的意義是多掙錢，讓你和兒子過上好日子。”“可我們現在的日子已經好過了。你就沒有一些更高的要求？”胡蘭英不放過他。“更高的要求？那就是掙更多錢，讓我們孫輩也過上好日子。”袁春繼續敷衍。“我做姑娘那陣，凈想著怎么讓我家人過得好點。后來嫁給你，有了兒子，我的心思就全部在你們身上，不敢有別的想法。日子過到現在，好像一切都很好了，但我這些天一直在琢磨一個問題，我這前半生，都為你們活了，我自己呢？我人生的意義在哪里呢？”胡蘭英語氣里有袁春從來沒聽過的迷茫和哀怨。他的睡意去了大半，轉身摟了摟她綿軟的腰，安慰說：“你把我和兒子照顧得很好，把這個家照顧得很好，這就是你的人生價值啊！”“不，這不夠。我總覺得，我還能做得更多更好。”“你如果實在嫌在家悶得慌，你就隨便找個工作做吧，賺多賺少無所謂，就當打發時間。”

胡蘭英閉著眼沒吭聲。袁春等了一會兒，見她沒回應，以為她睡著了，就轉身接上他那被打斷的睡眠。

胡蘭英反常的地方，袁春就想到這些。后來，她再也沒提過人生意義之類的高深話題，好像她那晚說的是夢話。這兩年多，她倒是喜歡上了旅游，一年總要出去那么三兩次，一去就是一個星期甚至更久。之前袁春沒想那么多，心想她多出去舒緩一下心情也好。現在看來，胡蘭英對他，對他們這種生活狀態是心有不甘的，她還是想在生活這片平靜的湖水中折騰出一些浪花。

袁春抹了把眼淚想，難道，折騰到這一步，就是她想要的人生意義？

兒子最近一直沒打電話給他，袁春估計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媽媽丟下這么大一個爛攤子給他們父子倆，不然兒子不可能沉得住氣。這個女人啊，狠起心來連兒子都坑。量屋子量累了，袁春一屁股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想了許久，覺得還是要跟兒子通通氣。兒子遲早是要知道的，與其等他發現，不如主動告訴他，畢竟快大學畢業的人了，該擔事了。

電話接通后，沒等他開口，兒子便追問起他來：“我媽怎么搞的？今天打她電話關機，發微信不回，是不是跟你鬧意見了？”“你找她……有什么急事嗎？”袁春想說又不敢說了。兒子說：“也不是急事，天快冷了嘛，暑假我把羽絨衣拿回家讓我媽洗了，現在沒厚衣服穿，想讓她這幾天給我寄過來。”“你媽不在家……”“她去哪了？是不是又旅游去了呀？”“我也不知道。”袁春向著天花板嘆了口大氣，還是把他所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訴了兒子。聽完后，小袁那邊半晌沒有說話，只有粗重的呼吸聲傳過來，袁春心里有點后悔，趕忙安慰兒子：“沒事，兒子，大不了從頭再來。我今天想清楚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媽現在可能心里有點亂，等她想通了，自然會回來。”“我……沒事，爸。”兒子的聲音是哽咽和顫抖的，著了風寒一般。袁春鼻子酸酸的，兒子從豐衣足食到一無所有，中間連一點過渡都沒有，連他這個壯漢都承受不了，何況兒子才二十出頭呢。像是在極力消化這個巨大的打擊，停了一會兒，兒子裝出無所謂的語氣說：“爸，不就沒有房子了嘛，我們租房住。欠二十萬元，也不算多，等我明年畢業，不考研了直接工作，我們倆一起努力，兩年就還清了。”“你該考就考，有我呢，只要修車店還在，幾年過后，我們又可以按揭買房了。”袁春給兒子也給自己鼓氣。“我請幾天假回來陪你吧，爸。”“不用不用，你穩住，爸爸就不會倒下。”袁春強笑著說。

安撫好兒子，袁春的心輕松多了。他開始琢磨三天之內怎么還錢。本想把開了幾年的車賣掉，想了想后，還是放棄了。這車買的時候才十萬元出頭，現在賣不了幾萬元，再說他以后還要開門做生意，沒車也不方便。他也想過，要不再向胡蘭英的娘家人借錢，畢竟她也是他們的親人，她出了事，他們不能置之不理，但想想胡蘭英走之前才把欠他們的錢還清，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不想拖累她娘家人。思前想后，他決定豁出老臉給幾個還有聯系的戰友打電話借錢。

三天后的早上，他主動把梁欣夫妻倆約來，在他的修車店里，當面把二十萬元全部轉給了他們。撕掉欠條原件那刻，男人說：“袁老板，雖然財產夫妻共享、債務夫妻同擔是自古以來的道理，但你這么爽快，我還是蠻敬佩的。不打不相識，以后我們就是朋友了。”梁欣接過她男人的話說：“老袁，難為你了。別的不多說，以后我修車只找你，還會介紹朋友過來。”

袁春不知道說什么好，連連抱拳以示感謝。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兒子來電話了，說他這幾天一直在微信上聯系媽媽，留了許多懇求她露面的話，但媽媽心腸真硬啊，就是不回他一字半句。媽媽以前那么疼他，那些連石頭看了都要落淚的懇求，沒道理她會置之不理。他真擔心她是不是想不開尋短見了。他問：“爸，難道就這樣任由媽媽失蹤，不管不問了？”袁春無奈地說：“怎么找呢？中國這么大，她真想躲起來，哪那么容易找？也沒時間找，要掙錢還債。”兒子急了，說：“爸，我知道媽媽這樣做傷了你的心，但她畢竟是我媽。要不這樣，你先去派出所報案，讓他們幫忙查查她到底去哪兒了。查到后告訴我，我請幾天假去找她回家。”

袁春理解兒子的心情，雖然在他看來，作為一個成年人，一個母親和妻子，玩這種失蹤的游戲很蠢很不負責任，他目前真的沒有去找她的心情，但他愿意成全兒子的一片孝心。掛了電話后，他回家取了胡蘭英留下的信，拿上他們的戶口本，然后上轄區派出所報案去了。

接待他的是一個中年男民警，聽他說完事情緣由并看了他出示的胡蘭英的信后，一臉同情。他給袁春倒了杯熱水，安慰他說：“從經驗和信中的語氣來看，你老婆就是出去躲債了，自殺的可能性不大。這種案件，每年都要接到好幾起，最后當事人都完好無缺地回來了。”這話說得袁春踏實不少，他懇求道：“我知道你們工作量大，但還是要麻煩你們幫查一下她是往哪個地方去的。這個只有你們才能做到，后續的事情我們自己想辦法。”

兩天后，袁春接到派出所的答復，說查到胡蘭英一個星期前上了直達昆明的動車。接下來他如果還要查，那就只能聯系當地的派出所了。還沒來得及把這個消息告訴兒子，小姨子和小舅子結伴到他店里來，問他：“聯系到蘭英沒有？有何打算？”很顯然，這些天他們也聯系不上胡蘭英。袁春說：“債，我已攬下并還清。派出所說她去昆明了，現在在哪兒還不知道。”

小姨子和小舅子對望一眼，繃緊的臉松弛下來，異口同聲地說：“那你總要去找找吧？”那語氣，仿佛在責怪他太淡定。袁春這幾天窩在心里的火陡然燒起來，也顧不得店里還有伙計和顧客在，大聲吼起來：“我找什么？是她自己扔下這一堆爛攤子給我，又不是我把她逼走的！一個成年人，做事不考慮后果的嗎？我快五十了，眼下最緊要的事不是找她，而是把她扔下的這一切重新扛起來！”吼完后，袁春就地蹲下去，雙手撐著地面喘息著，像一只被放了氣迅速癟下去的車輪胎。

姐弟倆愣住了，他們從來沒見過袁春發這么大的火。尷尬地沉默了幾秒鐘，小姨子說：“姐夫，我姐這么做確實不厚道，但她到底是我們的親人，我們擔心她。這樣吧，你沒空去找，我和我弟這幾天抽個空去昆明看看，有什么消息再通知你。”說罷，她扯起還想說點什么的弟弟出了修車店。

袁春蹲麻了才站起來，他打電話告訴兒子說：“你媽媽很可能還在昆明，你別去找了，耽誤課業。你姨和你舅說去找，交給他們吧！”他兒子執拗地說：“我要跟舅和姨一起去找。”袁春在心里說，還好，兒子是個好兒子。

過了幾天，兒子打電話回來，語氣很沮喪地說：“我們在昆明的派出所報案了，查到的結果是，媽媽確實在昆明，先在一個客棧住了幾天，后來退房走了。因為是步行，走到一個老街區后，她在監控里的影像就消失了。當地的民警說，失蹤者是自己離家出走的，沒有證據表明她會尋死，也沒有證據證明她會遇害。因為各種原因，他們只能查到這一步。”袁春嘆氣說：“那就等她自己回來吧！你媽四十多歲的人了，有些事她自己心里有數。你現在最緊要的是完成學業，別的不要多想。”“我知道，爸，你不用擔心我，我都這么大了。”兒子帶著哭腔掛了電話。

千瞞萬瞞，沒想到消息最終還是傳到了老家。袁春才租好房子安定下來的第二天，癱瘓的老母親得知兒子一家的事，一口氣沒上來，當晚就去世了。

辦喪事那幾天，袁春覺得自己的靈魂出了竅。作為家中長子，他機械地聽從親戚長輩們的指點，等母親人土為安后，他在床上睡了一天兩夜才回過神來。回過神來剛好是半夜，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床上爬起來，點上長明燈，晃晃悠悠地去到母親那堆嶄新的墳塋前。那夜天黑得像一塊幕布兜頭罩下來，十一月的寒風在樹梢間來回打轉，發出“嗚嗚”的嘆息聲。袁春垂頭跪在冰涼的墳頭前，知道這個世上自己一下子少了兩個親人，一個是母親，生物意義上的死亡；另一個是妻子，她死在了他的內心。

一些老顧客知道了他的事，頗為同情。男士來店里修車就有了三部曲：進店就摟拍他的肩，表示安慰，然后給他發煙，最后幫他分析“胡蘭英失蹤案”。女士則直接些，一來就為他打抱不平：“老袁啊，別灰心，這樣的女人走了就走了，以后給你介紹個更好的！”附近店鋪的老板以前只在修車時過來聊聊，現在有事沒事也喜歡到他的店鋪里坐坐，關心一下事情進展。他們分析的情況無外乎就是袁春想到的那幾種，什么遇上了詐騙、錢在投資平臺被套、網絡賭博……也有好事者背著他開玩笑說，胡蘭英是不是被哪個小白臉迷上了，借的錢都花在小白臉身上了，不夠只能賣房，然后一起私奔，等哪天錢花完了，被小白臉拋棄了，自然就回來了。別人轉述給他聽，他腮幫子痙攣似的扯了一下，并不罵人。“這個老袁啊，人是個好人，就是太老實了，老實到愚笨的地步了，唉！”有人就搖頭嘆氣，更多的人是夸他，說他是條漢子，在這個老賴遍地的時代，為人如此磊落坦蕩講誠信，難得。

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吧，袁春想，總有一天，這些議論和猜測會消失。他想不明白，他到底哪里做得不夠好，讓胡蘭英如此不信任他，同床共枕二十余年，出了事竟然一跑了之，而不是共同面對。他雖從來沒在胡蘭英面前山盟海誓過，但這么多年，他對她不設防，充分信任，自認就是在以實際行動告訴她，他是可以在任何時候替她遮風擋雨的人。她為什么就不明白呢？她到底在隱瞞什么呢？那些煎熬的夜晚，如果胡蘭英在他身邊，他肯定會撬開她的嘴巴，從她的喉嚨里摳出答案。現在他已經平靜許多了，不再對著空氣反復追問，胡蘭英走這步棋，他大致已經揣摩出答案：她對他一直是不完全滿意的，她覺得現有的生活是有缺憾的，她不認命。有時他竟然有點羨慕胡蘭英，羨慕她人到中年還有這股不顧一切的勇猛，有打翻現有一切重新再建的狠心和決心，不成功便成仁。你說她是自私也好，無知也罷，但她就敢豁出去。而換他就做不到。他的人生就像建一座質量過硬的高樓，是要一塊磚一抹水泥慢慢壘上去的，容不得他有半點歪斜和偷工減料。他多想也恣意妄為一次啊，但他知道自己輸不起。想明白了這點，袁春內心就平和些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既然他搞不懂胡蘭英的世界，那么從此以后就橋歸橋路歸路好了。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胡蘭英依然沒有消息。就如袁春預料的一樣，他的顧客和左鄰右舍已經對胡蘭英的事不太感興趣了，誰吃飽了沒事干，一天到晚揪著別人家的糟心事不放呢？他們還是經常過來修車或坐坐，或者介紹朋友過來修車。他們介紹袁春時只說這么一句：“老袁這個人啊，修車水平高，價錢公道，人也和氣，把車交給他，放心。”袁春總是掛著笑臉，盡心盡力地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還要給來人燒水泡茶。

緊鄰他修車店的，是一家小超市，也開了好幾年了。不到四十歲的何老板是個單身女人，一個人帶一個讀初中的女兒。她這段時間常把自己煮好的飯菜端過來，讓忙得沒時間做飯的袁春有口熱飯吃。開始袁春以為她也跟他的那些女顧客一樣，只是同情他的遭遇，后來見她拋過來的眼神有點不對勁，那眼神里不但有憐惜，還有試探和拯救的氣息。袁春知道自己內心那塊關于男女之情的土壤一片荒蕪，還沒有侍弄開墾的欲望，只能裝作看不懂，又覺得受之有愧，就在她的車出現小故障或者她的小超市燈管壞了時，免費幫她修一修。

一天，何老板又送飯來，邊看著他吃邊跟他閑聊，聊著聊著，突然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如果再過一年，你老婆還不回來，我們搭伴過吧！”袁春一愣，他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這會兒的天氣和得知胡蘭英跑了的那一刻是一樣的。默想了一會兒，他收回撒向天空的目光，對著來看他的何老板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袁春想起，大約兩個月前的一天晚上，兒子打電話回來，聊到胡蘭英，兒子問：“爸，你說老實話，如果我媽突然有一天回來了，你還會不會接納她？”袁春沒問他是不是胡蘭英聯系了他，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以后的事，就等以后再說吧。”

他沒有告訴兒子，前段時間，一個資產豐厚的老顧客看中他的為人和對汽車行業的了解，想聯手做一家二手車店，讓他人技術股，他們一起去了廣州天河區調研二手車市場。臨返程的頭天晚上，他吃完飯去不遠處的時代廣場散步，回來時經過一條叫不出名字的僻靜小街，被走在離自己不到五十米遠的一個女人炸麻了腦袋。昏黃的街燈下，那個女人的背影很像胡蘭英。下意識地，他喊了一聲“胡蘭英”，聲音不大，只有他自己能聽到。喊出口后，他被自己嚇了一跳，慢慢冷靜下來，覺得應該不是她。胡蘭英離家時，是齊耳的短發，這個女人卻是齊肩的卷發，而且她不是在昆明嘛，怎么會在廣州？但他有點好奇，偷偷地跟在她身后。走完一條街，在岔路口等紅燈的時候，女人側了一下頭。袁春的心跳到了嗓子跟，那個側臉，居然跟胡蘭英也有點相似。他曾在抖音上看到一則新聞說，有人刷視頻刷到另一個自己，出于好奇，給那人私信，約定相見，想不到，對方竟然是自己從小失散的雙胞胎姐妹。當時袁春想，這也太巧合了吧，估計是人為炮制出來的假新聞，抖音上不是有許多人都這樣嗎？為了博眼球，什么奇葩的事都敢做，什么雷人的話都敢說。看到女人的那一刻，在異鄉這條陌生的街道，他有點恍惚了，莫非世上真有這么相似的兩個人？

女人沒有回頭，她似乎沒意識到后面一直有人在跟蹤她、打量她，她專注地等綠燈，像袁春平時遇見的任何一個下班回家的女人一樣。袁春知道，只要他緊走幾步，跟女人并肩，一切就會了然，但他突然就停了下來，腳步再也邁不動，好像剛才這一路跟蹤已經耗盡他畢生的氣力。他跟睜睜地看著綠燈亮起，看著那個形似胡蘭英的女人大步穿過人行道，奔赴一個他看不到的、與他沒有任何關聯的陌生角落。

袁春試探著撥打了他一年多沒再打過的胡蘭英的手機號碼，電話語音提醒他：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掛了電話后，他心里既懊惱又輕松。他在那個女人消失的岔路口站了許久，直到眼前的夜景在他面前化作一片幻影。

[作者簡介]桂瓊麗，士，湖南水州人，現居桂林。作品散見于《廣西文學》《南方文學》《牡丹》《歲月》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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