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大雨剛過,清晨的友愛北路在積郁的雨腥氣中醒來。廣西電影制片廠折疊在一幅水墨畫里,“廣西電影集團”幾個大字若隱若現。
南寧是一座很奇怪的城市,在許多新小區,清晨堪比深夜,就算晨光早在一片鳥聲盈耳中鋪灑開,也掩不住一幢幢嶄新的高層樓房里,滿溢而出的黑洞洞的寂靜。年輕人們淡漠地起床,安靜地匯入灰色的車流,總是無聲無息。藏在城市叢林角落的廣西電影制片廠的舊小區,卻是另一種景象。
“虎死虎骨在深山,龍死龍鱗在深潭。唱歌不怕頭落地,閻王殿上唱三年……”清凌凌的桂北山歌雨水般直直砸向后頸,抬眼一看,只見一幢八層高的舊居民樓靜靜矗立在灰色天幕下,山歌不知從何而起,卻伴著一棵巨大古榕,灑下一樹墨綠。歌聲中,老人們三三兩兩地在小區里散步、遛鳥、打太極拳、打牌、聊天。居民樓前面的陽臺上擺滿了青翠欲滴的蘭花草、肥頭肥腦的蘆薈,甚至陽臺外面的平臺空地上,也堆滿了一簇簇濃墨重彩的三角梅。三角梅是南寧隨處可見的花,平時不用多加打理,幾乎一年四季都能自娛自樂地開滿枝頭。此時,三角梅把濃厚的墨綠、囂張的鮮紅、熱烈的玫紅、自傲的紫紅,層層疊疊、纏纏繞繞地堆滿了花架,頗有把陳舊的一樓雜物間淹沒的汪洋氣勢。
小區不大,卻自帶一種與繁忙喧囂的市中心格格不入的自在寧靜:一棟低矮的灰白色樓房,生銹的鐵柵門隨意地半開著,一扇貼著大紅“福”字的門邊,“廣西電影制片廠老年活動中心”的牌匾不顯山不露水地掛在墻上。呆頭呆腦的木菠蘿樹下,一輛黑色的鳳凰牌自行車斜靠著斑駁的水泥墻,一張舊沙發靜立在運動場旁,幾片枯萎的黃葉飄落在曾經手工打磨過的沙發扶手上,迎著晨光閃閃爍爍……雨后,舊時光里的靜物感,默默拉扯著一個舊時代的陳年往事,絮叨,卻也妥帖。
你聽,山歌漸息,粵曲又起。拐角花叢深處,幾聲鏗鏘的金石之音裂開,高胡、二弦、琵琶……老樂器拉開了一個時代的帷幕。廣西這地方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桂北和桂南,風俗人情、山歌曲藝,差異還是很大的。桂北流行彩調,桂南受廣東影響較大,流行粵劇。彩調山歌是活潑的歡樂,曠野的風中有最世俗的唱念作舞、打情罵俏。粵劇則是深沉的哀傷,再歡樂的劇情都潛伏著曠世的憂郁。南寧像一條隨緣的河流,任由多種不同文化匯入歷史長河,因此也有了兼容并包的氣度。老南寧是很有些粵劇的千回百轉在里面的。你聽《帝女花之香天》起首那一句“落花滿天蔽月光——”撕裂的高音里絲毫不掩飾生命的悲傷,凄凄婉婉唱下去,競有壯士斷腕的悲壯了。那個時代的人,舍得將一生浸入一首歌,所以留得住悲傷,也留得住歡喜,時光如一樽陳年老酒,悲喜都得慢慢品。不像現在,無數的短視頻沖刷著日子,簡單粗暴,不留余地,不只留不住悲喜,也留不住時間,仿佛人生也如涼白開一般潦草遠去了。靜物如石,秘密都藏在生命長河的幽深處。這些唱山歌的老人、聽粵劇的老人、遛鳥散步的老人,他們神情淡然、舉止瀟灑,云淡風輕、不急不躁的姿態中悄然隱藏著時光的秘密。這秘密,究竟是什么呢?
電影作為現代社會的標志之一,電影院的興起讓無數市民感受到了跨越時空的影像之美。電影精神是否足夠獨立、自主、創新,往往影響著一座現代城市的內在格局。廣西電影制片廠的前身是南寧電影制片廠,它于一九七八年正式更名之后,以屹立時代潮頭的拓荒精神,糅合了廣西山歌、粵劇精髓、抗戰歷史、南寧民俗等眾多文化,開創了小廠拍大片的歷史:一九七八年的彩調劇電影《劉三姐》、一九八三年張軍釗的電影《一個和八個》,一九八四年陳凱歌、張藝謀的電影《黃土地》,一九八六年楊光遠、翟俊杰的電影《血戰臺兒莊》……一部部燦若星辰的電影迅速地捕捉到了嶄新的時代情緒。
那個時代,電影院、電影放映隊遍布廣西大大小小的城鎮,連最偏僻的山鄉,都可以聽到劉三姐悠揚動聽、野趣十足的山歌聲。廣西自古被稱為歌海,廣西人茶余飯后都喜歡聚在一起唱山歌,也不拘是什么地方,田間地頭,林泉應和,打情罵俏、對罵調侃,曠野里的山歌千回百轉,就像林間撒潑的鳥兒一樣自由。最隆重的還要數每年的農歷三月三,大家身穿節日盛裝,聚在歌圩廣場對歌比拼,此起彼伏的歌聲和笑聲嘩啦啦地傳過黑壓壓的人群,經常一兩句精彩的對歌就讓人炸開嗓子,人群中笑鬧成一片,掌聲、歡呼聲經久不散,那才叫真正的歌海呀!
特別是廣西電影制片廠拍攝的彩調劇電影《劉三姐》,極具代表性。劇中傅錦華老師飾演的劉三姐,剛剛結束了和阿牛哥的深情對唱,眉目傳情之間仍在回味著美好的初戀。這時,不識時務的媒婆一步三搖地來了。劉三姐一邊不動聲色地紡線,一邊眼珠一轉,眼風掃過之處,計上心來之時,滿臉的厭惡立刻換成了戲謔的偷笑。“一要人品最風流,二要能說又會講,三要遠近都聞名,四要才貌兩相當。”劉三姐亦步亦趨地模仿著媒婆對莫老爺的恭維,和媒婆你一句我一句地對唱。看著媒婆自以為得手的夸張笑容逐漸在臉上綻放,三姐覺得好笑。在媒婆最得意的時刻,三姐突然揭開矛頭,直指媒婆:“看你人品最風流,扭扭捏捏到處游;看你能說又會講,好比癲狗吠日頭;看你名聲傳得遠,臭名鼎鼎蓋九州;看你才貌兩相當,黃牙白眼一嘴油;你同老爺兩相配,好比山豬配花猴!”看著媒婆從笑靨如花到不知所措然后從又驚又怒到氣急敗壞,再到最后的落荒而逃,劉三姐步步為營的“罵”收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徹底罵退了莫老爺的色心,逼得莫老爺說出了對歌的“宣戰詞”,掀起了歌海的序幕。
“對罵戲”最能體現純正的廣西山歌風味。很多文人收集的山歌,其實是經過美化了的,截取美好動人的詞句意境,忽略粗野直接的鄉村野話。山歌不野就像螺螄粉沒辣椒,沒味道。桂北山鄉里最普通的老人,也很喜歡用山歌罵人。鄉下的生活,哪有那么多桃花源呢?很多人路過一座山、一條河,只會咔嚓咔嚓地拍照,哪里會探究青山綠水的背后,隱藏著多少生活的殘酷和暗流涌動的人心?在廣西的山鄉,村里人有些什么家長里短的矛盾,都喜歡直接用山歌罵出來。在村里你經常可以看見兩個瘦小精干的老人,叉著腰站在自家的大門,隔著山坡用山歌遠遠地罵過去。罵什么?什么都有。罵迷信,“有傷有病要求醫,莫要迷信誤病期。你看鬼師敲鬼鼓,哄吃哄吃又哄吃。”罵欺騙,“塘塘都是空心藕,何曾有過實心蓮?話語都是講得好,火燒竹筒是空燃。”如果是年輕情侶,就經常罵無情,“雙哄妹,白紙畫馬哄妹騎。連雙不藍又不綠,白白連雙壞心機。”桂柳話罵累了,壯話跟上,鑼聲如雨的桂柳話、鼓聲如雷的壯話,鏗鏗鏘鏘纏夾在一起,卻又罵得有理有據、層層遞進,像一條長河,把對方祖宗十八代的歷史像倒豆子一樣抖出來。因為時間太久、內容太豐富,兩人從清晨罵到中午,中途累了約好先喝口水、吃個果,休息一下搬板凳坐在門口繼續罵。罵完了,氣也出完了,兩家人繼續在同一片天空下有滋有味地過日子……山歌從不掩飾痛苦與艱難,更不忽視樸素與美好。有了電影之后,山歌文化讓更多人看到:廣西人的磊落和野性,就是讓人生遼闊,容得下沙子,養得住蛟龍,從而走出生活的泥淖。
從鄉村到城市,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南寧這個廣西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有著中華、民族、星湖、江南等老牌電影院,更不乏實驗電影院這類播放藝術電影的小眾電影院。每逢夜晚降臨,電影院就成為了人們放飛幻想的天堂。特別是位于市中心的民族電影院、中華電影院,連帶著一街之隔的中山路美食街,引領了時代的時尚。這些白天沉睡、夜晚蘇醒的街道,如同中國古代傳說中的神域,總是被夜空中的第一顆星星喚醒。電影院讓久居城市的人們遠離了喧囂,沉人了寂靜的幻想。你看,每當燈光暗下,巨幕亮起,電影院立刻變成了一個類似洞穴的地方。無處不在的黑色如流體般實在,真真切切地包裹住人們的每一寸皮膚,同時把泥沙俱下的日常生活隔離在外。人們屏住呼吸,直到電影的一束光穿透了前方的黑暗,把人吸入了奇妙的電影之旅。等電影院里的大幕徐徐暗下,中山路的燈火也次第亮起。五光十色、晶瑩透亮的彩色霓虹匯成一片燈海,店家們紛紛拿出看家本領,等待看完電影的友仔友女們光顧。仙池八珍粉的鮮香如宮廷皇后獨霸一壁江山,復記老友粉的酸香讓人精神一振,南鐵蜜汁排骨的甜香令人垂涎欲滴,霞姐瓦煲飯的醬香使人唇齒留香,糯香的冰神糖水是飯后最佳甜點,阿光豆漿油條的清香是多少人童年的記憶……食客們循著香味紛至沓來,中山路成了一片幻境般閃爍的流香燈海,人間天堂讓夜空中所有的星河都黯然失色。此時,電影和美食,帶著所有的文化印記,深深淺淺地刻在了南寧人的基因里。
回首蒼茫,一座城的自由是對城市精神、電影精神的不懈探索,光影的紀念是對一座城的致敬。今天,我們以為自己只是路過,路過一個叫廣西電影制片廠的地方,路過往日的生活,路過電影中的生活,實際上,舊時代是一場巨幕電影,在老人心中放映。作為觀眾的我們,無法不被這永恒的世俗精神深深折服。戲夢人生,人生如夢,平行時空里的你們,其實都是我們。是為記。
[作品簡介]劉景婧,士,文學碩士,廣西作家協會會員,廣西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有作品發表于《文藝報》《文學港》《兒童文學》《廣西文學》《紅豆》等報刊。
責任編輯 梁樂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