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臺山到底有多獨特,令古人冒忌諱之嫌也要命名傳頌?
此山在柳江南岸,與柳侯祠隔江遙望,山下即是金光燦燦的文廟。
東臺山在唐朝時叫甑山。不知何故,甑山后來改名為東臺山,并得景日“東臺返照”。這名與景,孰先孰后,更是不得而知。
東臺山的山脈往東綿延,隆起蟠龍山。蟠龍山上有盤龍廟、王氏山房,還有東林洞中的佛隱寺,匯集儒家、佛教、道教文化,彰顯著柳州本土文化。從某種程度上說,蟠龍山承載著這個小城的歷史文化精神。無人機俯瞰下的蟠龍山,臨江聳立,山險雋秀,形如蟠龍,橫列三峰,峰頂上有兩座耀眼的七層六角清式磚塔,飛檐翹角,青灰色琉璃瓦脊,出檐短而平。主峰的叫文光塔,莊重古樸;臨江枝峰的叫蟠龍塔,纖巧秀麗,雙塔相映成趣,看上去,猶如蟠龍頭上的一對犄角。夜幕降臨,彩燈閃耀,雙塔又各自呈現金、銀兩種不同的華光,一座是金碧輝煌,一座是如月撒銀。塔下,便是蟠龍山瀑布那轟轟烈烈的流光飛瀑。隔江望去,如仙如幻,說不盡的繁華,道不完的綺麗。
相比之下,東臺山實在太貧瘠,圓臺似的山頭上空無一物。
古人會不會在山上留下什么古跡遺址呢?午后,我欲上山一探究竟,繞著山下的燈臺花苑轉了一圈又一圈,卻找不到上山的路。忽想,文廟或有上山秘徑?不料,文廟大門緊閉。心有不甘,轉入停車場,沿圍墻向山腳下走去。果然發現一道側門,門半開,有一位年輕的門衛看守。
“可以上山嗎?”我問。
“不能。東臺山目前沒有開發。”門衛一臉嚴肅。
往西走,不過幾百米,迎頭遇到駕鶴山。
駕鶴山也是柳州古八景之一,位于文惠橋頭東岸,是一座小山峰,東西長不到兩百米,高不到百米。拾級而上,隨處可見石崖峭壁,瘦藤垂掛,老樹斜生。巖壁上,還保存一些摩崖石刻,其中有南宋王安中題刻的“駕鶴書院”。據說,南宋王安中、吳敏、王伯彥三位丞相先后被貶官外放,寓居柳州水南僧寺。三人常游駕鶴山,在山下種植桃樹數百株,號稱“小桃源”,還創建了兩處茅亭,一處是駕鶴書院,一處是三相亭。三相亭臨石壁而建,穿斗榫卯,灰瓦圓柱,一半嵌入石壁,一半以木柱懸空,每一個細處都浸潤著南宋文人士大夫的憂郁氣息。駕鶴書院建于駕鶴山下,是宋代廣西出現的十一座書院中最早的一座。現在的駕鶴書院重建于原址南側,掩映于濃濃的綠蔭之中,依山傍湖,內設琴棋書畫室,清靜雅致。而我獨徘徊于幽幽長廊,就仿佛徘徊于那段輝煌又屈辱的歷史中,與那三位被貶了官的丞相相遇,看那個朝代的“寶馬雕車香滿路”,看精美的南宋瓷器,還有流傳世界的火藥、絲綢、雕版印刷術……這就是駕鶴山,它很小,可它有歷史、有文化、有故事、有情節,也有細節,它的每一塊石頭都有可能告訴你一個民族的繁華與衰敗、戰爭與茍安、凄婉與悲壯,告訴你那就是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
而東臺山有什么呢?站在駕鶴山上,凝望對面裸筋露骨的山頭,感覺它就是站在蟠龍山和駕鶴山這兩位大家閨秀旁的一個丑小子。山上沒有成片的樹林,草皮也稀少,藏匿不了什么動物,因此它似乎還缺乏幾絲靈動之氣,它仿佛并不具備一座名山所應具備的一切,沒什么可傳頌的。
一無所有,就無牽無絆了嗎?就不用背負名利欲望,不必承擔普度眾生的重任嗎?它甚至不必為仙鶴仙人棄它而去而悵然。一座山,就是一座山,就只能安然地做一座山。萬事萬物,難道不都在揭示存在的真相嗎?東臺山以一座山的本我,立身熱鬧繁華的市區,坦然地面對蕓蕓眾生。至于蕓蕓眾生如何看它,那是蕓蕓眾生自己的事情。
從駕鶴山上下來,來到文惠橋,發現這里是觀東臺山的極佳位置。
遠遠望去,東臺山從柳江河畔拔地而起,巍然聳立,高于周圍的山,一面高大光潔的照壁幾乎占了半壁山體,從山頂直劈到山腳,直直地插入柳江河深處。這照壁叫龍須崖,文廟就依偎在崖腳下。
悠悠東流的柳江水突然被龍須崖橫腰一攔,驚愕于山體的蠻橫,立即變得溫情脈脈,形成一個安靜的大河灣。水里也有一座東臺山。那倒映的山,被蕩漾的水波搖晃著、愛撫著,顯得有點慌張、有點害羞,仿佛失去了現實中的那份從容與淡定。當然,這只能映射出水對于山的態度。自始至終,東臺山巋然不動,聳立江邊,凝望西天落日。
落日在文惠橋的另一面,此時只是紅,透出光,猶如天上掉下的一顆碩大的紅色珠寶,從遠處的摩天大樓上依次滾過。一個女孩請我幫她拍一個小視頻。鏡頭里,女孩裹一襲抹胸綠裙,時而憑欄遙望,時而回頭淺笑,時而低頭沉思,霞光為她雪白的肌膚披上了一層緋紅的薄紗。在她的身后,是紅彤彤的天、紅彤彤的水、紅彤彤的樓宇群落,以及空中茫茫無所依的粉靄紅霧。太陽終究是下去了,霞光猶如泡沫,漸次熄滅,終于徹底寂靜,仿佛聽曲子,由繁盛綺麗,到暗淡,一步步走到最后的悲聲,戛然而止,又似還有一縷尾音纏綿不去,再添惆悵。
女孩已悄然離去,橋上又來了更多的人。有一個神情悲戚的人,在突然轉身的時候,左腳被右腳絆了一下。在一個踉蹌之后,這個人竟然走不動了,趁勢無力地把腰背靠在欄桿上,一滴淚從他的眼角輕輕滑落。是想痛哭一場吧?可他還得用他的衣袖把淚水悄然揩去。當他重新抬起頭的時候,我倆都驚呆了!因為奇景突如其來——東臺返照。落日把最后一道光芒投射到高于旁物的東臺山上,那鏡子般的龍須崖又把這最后的夕光返照。此時周圍所有事物都在變晦變沉,唯獨此山金光燦燦,猶如佛光照耀,可它不慈悲,只是給世人的眼睛光和亮。
看,遠處的蟠龍山雙塔和那滔滔江水、那影影綽綽的樓宇橋梁,是晦暗的;看,近處的駕鶴山和橋上游龍似的過往車輛、電動車女騎手飄起的長發,也全都是晦暗的;再看那東臺山,此時它是唯一的光,燦如明燈。
低頭才發現這亮著的東臺山映到水里,那幽暗的河水里也像點了一盞燈。
那么,這樣亮著的東臺山可不可以也映到我們幽暗曲折的心里?當我們悲傷寂寞時,當我們心懷怨念時,當我們心如死灰時……我們如何才能夠讓心獲得亮光,重獲堅持下去的力量,而不是就此沉淪?
我已陷入沉思,想著一些遙遠的人和事。而那個左腳被右腳絆了的人早已不知去向。此時,城里燈火輝煌,文惠橋上的車流亮起車燈,宛若望不到頭的火龍蜿蜒而過。對面的東臺山變得面目全非,紅一塊,藍一塊,綠一塊,看著有點疹人,那是霓虹燈光映照所致。但這有什么關系呢?
一座真正的山是光明磊落的,它敢于袒露貧脊,亦無懼任何物事投射的虛華和扭曲。它最可貴的品質,是于晦暗中堅持真、堅持坦誡,這便是光,便是亮。
[作者簡介]唐麗妮,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山花》《青年文學》《北京文學》《廣西文學》《紅豆》《兒童文學》等刊物。出版小小說集《那年花事》。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