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壁回瀾

龍壁山雄峙于柳江之濱，亙古未曾改變。柳江自西而來，南下繞城而行，繞東再北上，瀟灑之勢，宛若游龍。一條古老的河流，分明應當一路向北涌流，卻偏偏在此地折轉半個身子向東而去，留下一個令唐代大文豪為之感嘆的曠世奇觀。

一千多年前，古老的柳江流至唐朝，與一代文豪柳宗元相通。命途多舛的柳宗元被貶謫永州十年后，再次被貶至柳州任職，他帶著衰病之身，長途跋涉來到柳州。當時的柳州落后荒僻，望著一條漢朝伏波將軍馬援南征時留下的荒涼古道，柳宗元無限感傷，深感自己性不諧俗，不為世容，徒有文名，不為世用。但柳宗元畢竟是一個胸懷遠大抱負之人，來到荒寂的龍壁山前時，他被跟前的一幕所震撼了。龍壁下江水急迫地直擊崖壁的回瀾壯觀之勢，那激越的濤聲，一陣陣、一聲聲叩擊著他的靈魂。

于是，柳宗元把大半生的快意思仇都投入到柳江中。“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的心境隨之改變。他“令書傭，視直足相當，還其質”“墾荒種稻，民業有經，公無負租”“建學宮，崇圣教，以文化民”。在朝露溘至的政治生涯中，柳宗元用他生命的最后一搏，在命運的一頓一挫間飛濺出人生的波瀾，撞擊出生命的一個個驚嘆號，讓柳州這個“百越文身之地”燃起了中原文化之燭光。

歷代君子遇水必觀。柳宗元到柳州后，曾多次到龍壁山駐足流連，他在《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記》中寫道：“潯水因是北而東，盡大壁下。其壁日龍壁。其下多秀石，可硯。”當時，柳宗元于龍壁山下親自采石制硯贈予好友劉禹錫，一方硯石因此成就了一段佳話，龍壁回瀾也因此而久負盛名。

柳宗元絕不會想到，嶺南地區的一座邊陲小城，會成為他人生中最后的驛站，而與之神通的龍壁山，會與他結下千年之緣，被世人仰觀。如果說，當年柳宗元是因龍壁之“回瀾”而有所改變，柳州卻因柳宗元為世人所銘記，這是何等之幸事？

龍壁回瀾真正被確立為柳州古八景之一，始見于清乾隆年間《馬平縣志》中的記載。此外，在《柳州縣志·卷二·山川》中也有記載：“龍壁山在城北三十里油榨村對岸，石壁似龍形，下臨灘瀨，宋陶弼稱煙霞洞天。”據說，在柳江下游的東南方，有一座山似一道屏障，斬崖削壁，截流攔江，滾滾江流與石壁相撞，使得浪花飛濺，回濤洶涌，江波千疊，龍壁回瀾因此而得名。

此次我們前往龍壁山，欲探尋“龍壁回瀾”的獨特魅力與神韻。

鷓鴣江大橋北約五百米處，在桂花樹掩映下的油榨屯西附近，我們順著一條幾乎被綠植淹沒的窄小石板路拾級而下，到達柳江邊，頓覺天高水闊，龍壁山直撲跟簾。隔岸相望，龍壁山似一條巨龍，橫亙在蜿蜒的柳江邊，西面山體龐大，奇崛剛直，向東漸次降低，邐迤于千米之外，呈現龍擺尾之狀，隨江水向北而去。

時值秋日，天空澄凈曠遠，江面波光瀲滟，偶有舟楫往來。散落的記憶沉于眼底，折射出過往難忘的歲月。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一群人結伴順水南下，擇水而居。我爺爺就是那時候來到了柳州的。我家的祖屋就在柳江邊上，離龍壁山很近。小時候，我見過江水至柔之溫和，也見過江水至剛之猛烈。柳州多雨，春夏之季連綿不停。爺爺擅長捕魚，每當暴雨過后，我就跟隨爺爺帶上自制的扳罾、魚簍、撈箕，到附近的老虎沖口，搭起扳罾捕魚。有一次，一條二十多斤的大魚極為兇猛，把罾篙上的漁網掙破了。爺爺見狀，招呼幾個身強力壯的漁民，一起跳到湍急的江水中，雙腳緊緊地摳住淤泥，雙手把魚使勁地摁住，再用破碎的漁網將魚纏住，最后才把魚慢慢地拖上岸。待到上岸，爺爺和漁民的手上、腳上，都已布滿了劃痕，那場面真是驚心動魄。

爺爺小時候讀過私塾，長大后從老家福建漳州龍溪縣的鄉下一路西遷，在柳州認識了奶奶，于是把家安在了柳水之濱，從此異鄉變成了故鄉。為了生活，他扛起鋤頭，在柳江邊開墾了幾塊荒地，種上柿子樹、柚子樹、橙子樹，把荒地變成了一個很大的果園，又在果園里挖了一個池塘，過上了自給自足的生活。抗戰時期，爺爺拿出全部積蓄，帶領鄉民們捐款買飛機支持抗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為了讓鄉里的孩子接受教育，爺爺倡議建校辦學。他與外公自籌建立校舍的各種材料，和鄉親們一起建成了一排簡易的教室。在爺爺和鄉親們的努力下，郊區白沙小學在艱苦的條件下終于建成，住在白沙附近的孩子都可以到學校讀書。爺爺重拾課本，在學校教書并負責總務工作直至退休，終其畢生之力，用一支粉筆寫就一段執著的人生。

和爺爺一樣，父親也走上了教書育人的道路。大學畢業后，為報答鄉親們的厚愛選擇回到了家鄉，成為一名人民教師。父親一生堅持教書育人，為社會培養了大批棟梁之材。

在柳州有許多人家和我的祖輩一樣翻山越嶺，最終依傍著柳江這條大河。他們選擇在柳江邊定居，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在貧瘠的土地上建設他們的第二故鄉，在柳州這片熱土上開枝散葉，書寫他們的人生傳奇故事。

我望向兒時在柳江邊居住過的地方，那里已經看不到我的祖屋，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高樓大廈。柳江下游建成紅花水電站后，柳江水資源豐富起來。由于水位抬高、流速減緩，龍壁山下回瀾的景觀逐漸從歷史視野中淡出。

龍壁猶在，回瀾不復。柳江挾融、龍二水以“增其浩蕩，奔騰千里，至于龍壁，相激凌厲而不恃，因勢迂回”的絕世情景，只能于回憶中映現。

一座文明的城市，往往因河流而產生，因河流而繁榮。柳江文明源遠流長，至今仍充滿旺盛的生命力。柳江豁達大度、開放包容的性格，鑄就了柳州工業城市別具一格的靈魂與氣質。這座實干開拓、敢為人先的工業城市，曾經造出廣西第一臺以木炭做燃料的汽車，造出廣西第一架雙翼單座戰斗機。進入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我們從一部產業工人的手機里，可以看到五菱汽車已經在全球許多地方出現，柳州的工業如飛龍在天，騰飛于新時代壯美的風景線中。人生萬事須自為，跬步江山即寥廓。一代代柳州人中流擊水，奮楫揚帆，從未停止過前進的腳步。當今的柳州變得更加成熟大氣，恰如龍壁山下的江水，在看似波瀾不驚的表情里，變得更加沉潛、執著、有力，朝著波瀾壯闊的前程一路勇毅前行。

陽光投射到崖壁上，閃現出一片金箔的波影。在天與水之間，龍壁山呈現出它的峻拔之美，巍然的山背油松覆蓋，草木葳蕤，蓬勃中凸顯蒼勁。那看似被閃電劈開、削成的雙面崖壁，直插江底，拉近手中的鏡頭，能清晰地看到崖壁上的片石突兀有致，呈龍形紋絡，恰似龍的鱗甲，沉實而生動，龍的形象一躍而起。

龍壁猶在，江水悠悠。柳江，在一次次激越的轉身中變得更加沉靜自如，那咬著河床的深流在起起伏伏中默然涌動，一路匯入潯江、西江、珠江，以千里奔騰之勢匯入廣闊的大海。此刻，我才知曉，平靜的柳江看似不再回瀾，其實不然，龍壁的回瀾已融入大海之中，化身為浩瀚大海中的波濤，它是大海懷抱中飛進起的一片巨浪。龍壁回瀾，已然變成一種精神，潛涌于世代柳州人的血脈中，經年回蕩，生生不息。

跟前的柳江清澈平闊，深沉安謐。此時，一陣桂花幽然的馨香從岸邊飄來，在微波的光影中，一朵淺白色的野花從灌木叢中躍出，伏貼于水面，靜靜地感受著江流的脈動。在險峻的斷崖前，一只凌空振翮的水鳥在盤旋，倏然間一個優雅轉身，飛越龍壁山高高的山頂。

在奔涌的歷史長河中，許多的人、事、物已漸行漸遠，但總會灑落一些浪花于瞬間。“龍壁回瀾”成為新晉網紅打卡點，被賦予一種新的理念與解讀方式。我想，這些游客或許更多的是想從景觀中獲取一種內在的精神力量吧！面對如此平靜的柳江，不知他們是否會聯想到柳州人千百年來與江水的搏擊，能不能從歷史中回望到那一次次的回瀾。

泰戈爾說：“像一支和頑強的崖口進行搏斗的狂奔的激流，你應該不顧一切縱身跳進那陌生的、不可知的命運，然后，以大無畏的英勇把它完全征服，不管有多少困難向你挑釁。”生命如斯，心之使然。

那是一種勇氣，也是一種人生態度。

[作者簡介]曾茴，士，廣西柳州人。柳州市作家協會會員，柳州市散文學會理事。詩歌、散文發表于《紅豆》《廣西民族報》等。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