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后,我和友人在江邊行走。綿密的雨滴從天空中深深淺淺地走來,仿佛擁抱了天地,也擁抱了我。雨向來是不吝嗇的,更何況是江邊的雨。雨淋濕了各種樹木、花草,淋濕了風,淋濕了高矮遠近的山巒,最后這多情的雨連同塵世的艱辛和幸福,一起奔涌到流淌的江水中。雨點每一次滴落,江面上就躍出一朵透明的雨花。雨時而密集,時而舒朗,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正在江上彈奏樂曲。
跟前的柳江,仿佛一個睿智包容的老人,默默地承載著一切,數(shù)千年如一日,流向遠方,奔赴大海。
友人問:“你知道柳扛的源頭在哪里嗎?”這冷不丁的問題,確實問倒了我這個在柳江邊上生活了半輩子的人。
柳扛源頭在貴州省獨山縣,柳江之尾在珠江,在大海。這是一條屬于珠江水系的河流,上游自北朝南七折九曲,向柳州奔來。在柳州城內(nèi),穿城而過,把市區(qū)分為南北兩塊,然后鬼斧神工般地往東拐,河面逐漸寬闊,東行數(shù)公里后,再度左拐,掉過頭來向北面下游逝去,形如U狀。
《徐霞客游記·粵西游日記十四》中記載:“柳郡三面距江,故日壺城。江自北來,復折而北去,南環(huán)而寬,北夾而束,有壺之形焉。”可以說,柳江的存在,本身就像是大自然故意給柳州留下的一份禮物。
青年時,我在東北求學。每次向北方的同學介紹自己的家鄉(xiāng),除了強調(diào)自己來自劉三姐的故鄉(xiāng)之外,我還會把柳州全景圖拿出來。這張包裹著塑料膜的柳州全景圖,是有一年春節(jié),我和母親一起登高祈福在馬鞍山山頂買的紀念品。臨到真正要離開的時候,母親把這張薄薄的紙片放在我的手里。母親話不多,卻是心細之人。我知道,她是想讓我時刻記得柳州的樣子,記得家的樣子。
柳州全景圖里,那一條蜿蜒曲折的柳江,像是一條白玉制成的帶子,閃耀著純粹的光。“天啊,你的老家是一座盆景嗎?你們的城市怎么會有一條這么美的江?”北方的同學會發(fā)出這樣的贊嘆。北方的許多城市里少見山丘,更不要說有像柳州這樣城中有江有山的地勢。柳州果真是盆景——不,遠要比盆景更美。南方的山水和北方的山水相比,總是多了幾分溫柔、幾分詩意。
我的童年,在柳州老街沙角度過。每到夏天,我和小朋友們從古老的騎樓下奔跑而過,雀躍般沖向柳江水中。白沙細膩,江灘寬闊,水清天藍。孩童的快樂是簡單的,能和水嬉戲,甚至在水里放一個響屁,激起一串串清澈透明的氣泡,那都是無比快樂的事情。柳江江水的溫度,是汗水貼著的脊背瞬間涼爽的溫度,那是令人陜樂的溫度。
距離沙角不遠的東門城樓,是柳宗元曾寫下詩句“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的地方。遠古圍獵,結(jié)繩記事離我過于遙遠,可是柳子厚的背影卻在江水的映襯下,逐漸清晰。他從長安走來,不知道從哪一個月夜開始啟程,一路行吟,一路高歌。
子厚和水的緣分不淺。
西漢文學家司馬相如在著名的辭賦《上林賦》中寫道:“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tài)。”八水繞長安的景象,是壯麗雄渾的,一如子厚當年的雄才偉略、壯志抱負。瀟水奔涌,永州的風吹亂了子厚的長須,吹皺了子厚的衣帶。永州十年困厄,子厚在孤獨中依然清醒前行,在瀟水旁寫下諸多詩文,如絲竹,如墨玉,有聲有色,如詩如畫。“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這個孤獨的背影,傳達的不僅是曠世的愁情和孤獨,還有內(nèi)心的堅守和執(zhí)著。他在人生的孤絕中,心凝形釋,與萬物冥合。人往往在限定的圈子里奔波,有的人能在其間自如屈伸,立下卓越之功,靠的是異于常人的勇氣與膽識。
當子厚的身影被命運帶到柳州時,我不禁在猜測,他的心里有沒有過疑問?同樣是水,長安的水、永州的水和柳州的水,在他的眼里究竟有什么區(qū)別?當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從瀟水一路崎嶇南下,來到柳江江畔,他是否知道他的生命將會在這里升華到另一個境界?
通向生命本質(zhì)的路有無數(shù),可是能夠讓人的生命抵達偉大的路卻只有一條。
如果說永州十年,子厚只能寄情山水是不得已而為之,那么子厚在柳州解放奴婢、發(fā)展農(nóng)林、改善風俗、推行教化,努力惠化一方百姓的努力,則是在證明他自己的初心:為官一任,造福一方。
柳宗元把生命的晟后四年,留給了柳州,也留給了漫無邊際的柳江……
“你說,柳宗元看到現(xiàn)在的柳江,會有什么想法?”我問友人。雨勢漸緩,友人望向身側(cè)的江水,說:“應該是欣慰吧。”
環(huán)江路上,迎面來了一位少年騎手。在冬日的風里,他的臉上洋溢著新奇的稚嫩。不遠處是個斜坡。少年猛地弓起身子,從車子的座椅上“嗖”地立起來,雙腳加快了速度。自行車飛轉(zhuǎn)的車輪,仿佛把他帶進了一個時光的容器里馳騁著。迎風而來,飛馳而去。這瘦削又倔強的身影,透出柳州人的骨氣和魄力。
百里柳江,九曲回腸。
過去,柳江流域一些地方非法采礦、偷排廢水的情況時常出現(xiàn)。水資源的問題日益嚴峻,柳江水質(zhì)變差、魚蝦減少,成了當時的普遍現(xiàn)象。那時,柳江的清澈被混濁取代,令人好不痛惜。
新時代的柳州人痛定思痛,把柳江治理提到行政管理的重要日程上。后來,連續(xù)三年,柳州蟬聯(lián)全國水質(zhì)年度第一。柳江環(huán)繞龍城,如玉帶蜿蜒。晴空顯虹,倒影人江。玉帶垂虹已成為柳州的新八景之一,成為一張優(yōu)雅的城市名片。水穿城中,城立水中,美哉!樂哉!
不敢說柳江承載了柳州,但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柳州的歷史足印、風雨歲月,多半都鑲嵌著柳江的晶瑩水珠。
有一年長假,我?guī)е本﹣淼目腿艘褂瘟W谌鹜ㄒ惶栍未希叛劭慈ィh處,保利大江郡璀璨奪目的樓宇、文昌大橋挺拔秀美的橋身、倒映在柳江江面上的點點星光,組成了一個童話般的世界。閃爍的霓虹燈,仿佛一個具有高超技藝的魔術(shù)師,給平日呆板的建筑賦予了靈性。紅橙黃綠青藍紫,各種顏色的燈光,互相映襯,流光溢彩。
江面浮起淡淡的薄霧,好像給眼前美景加上了一個特殊濾鏡,顯得朦朧又不真實。左上方的蟠龍雙塔,一金一銀,莊嚴而肅穆,在暗灰的夜色中格外耀眼。低頭再看,在金色的燈光照耀下,汩汩而流的人工瀑布正呈現(xiàn)出一種仙境般的迷幻。它與兩兩相望的文廟遙相呼應,宛如一曲絕佳的古韻,共守千年的遙遠……
夜色中的柳江是神秘撩人的女郎,白晝里的柳江則是溫柔清秀的佳人。
此刻我眼前的江水,正在輕輕撫摸著水泥筑成的防洪大堤。江水把藍天與白云的倒影揉碎成了一道道時光的痕跡。江對岸的山峰,在雨中和蒼翠的綠色交融。大自然似乎把我?guī)蜻b遠的歸途,又似乎把我留在了廣漠的空間里游走。
在柳江邊上,你可以看到情侶們依偎擁抱,可以看到晨練的老人在舞蹈、打拳,可以聽到勤學的少年在大聲朗讀,可以看到耐心的男子在擁竿垂釣。每一個普通的個體在柳江的畫卷上蓬勃地活著,他們平凡至極,卻又充滿著生命的溫暖。
某一個傍晚,我神使鬼差地去了柳江。當我潛入江水時,我感覺周遭的一切都靜止了。我可以看見妖嬈的水草在向我擺手,仿佛在邀請我和它們一起跳舞。水草好像有靈性,用它們?nèi)岷偷挠|須拂過我的手臂、我的肩膀。我的毛孔仿佛聽了某種神秘的號令依次打開,江水悄悄地滲入我的身體,走向心臟,走向每一個細胞。
嬰兒在出生之前,是在母親的羊水里汲取營養(yǎng)、練習呼吸的。此刻的我,仿佛回歸到嬰兒時期的自己,聆聽著江水另一端傳來的聲音:咚咚咚……
時隔多年,我依然記得那個瞬間,來自水的寧靜遍布我的全身,那是心神合一的通透。柳江仿佛是紛爭塵世間的一方凈地,包容著我的脆弱和怯懦。不管遇到怎樣的困境,如果把自己放在天地之間,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渺小。我們不妨像柳子厚那樣用另一種更積極的方式來掙脫痛苦與平庸。
傍晚的霞光穿過云層投射到波光粼粼的江面,折射出萬物的靜謐與安詳。生活在這條江兩岸的柳州人,活得簡單,活得從容,活得精彩。
玉帶垂虹,江風依舊。縱有再多塵世風花雪月的縹緲,江水也不會因為誰的挽留而停止東流。生命不就是這樣?簡單、從容、精彩,淡定地走向最該去的地方……
[作者簡介]盧濤,女,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柳州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柳州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柳州市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小小說月刊》全國首批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小小說月刊》《小說月刊》《微型小說月報》《小小說選刊》《廣西文學》《紅豆》等刊物。出版作品集《麥田的孩子》。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