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春天的火車（組詩）

江山

——江山就是人民

那些堅硬的石頭

在爐膛里強忍著痛

把自己抱緊。抱緊，又緩緩地松開

如同后來抱緊自己，又在疼痛中

把自己松開的那一群人

直到將自己化為滾滾鐵流

直到將自己變成繞指柔

變成吹氣斷發削鐵如泥的劍刃

直到，直到狠狠對自己下手

用骨頭鋪墊腳下的路

用血肉澆鑄一座江山的紅色根基

是的，都說江山是鐵打的，此刻

我只想說江山是用來打鐵的

很少有人知道江南有一座山

因為鑄劍而得名。有一條溪

曾經為了鍛造出一把好劍而干涸

我們需要從重新認識大地，開始

重新了解自己

我們需要從更深的土地中

挖掘出自己的過去

青銅自石頭中走了出來

時間從地殼深處發出嘀嗒嘀嗒的申辯

它們以自己的方式向我們展示過往

細致入微地向我們講述著前世與今生

讓流水追趕流水

讓石頭推動石頭

江山就這樣在時間懷里修改了名字

是的，江就是時間臥流走向遠方的證詞

是的，山就是大地默默向上生長的歷史

看啊，大江繼續走向遠方

看啊，大地繼續向上生長

她們沒有想要證明什么

沒什么需要她們來證明

誰是那個黑夜中高高舉起火把的人

誰是那個把人類的秘密

告訴你告訴他也告訴了我的忠告者

他說，他一再地說活著就要用命去劃燃

比一切生命更久遠的那一道光

哦——我一再放下自己的悲傷

并不是我沒有傷痛和淚水

我把它屏蔽起來

或者直接咽進肚子里化作勇氣

懷揣一顆愛心只用來感恩和贊美

聽，誰在用泥土也能聽懂的話說

江山就是人民

聽，誰在用石頭可以長高的話說

人民就是江山

寒窗苦旅，黃卷青燈下

念念不忘的就是這兩個字

天地間能說出的就這兩個字

大地上最迷人的就這兩個字

真草隸篆任何一種方式書寫

都一樣動人。但是

真正理解這兩個字不容易

能夠把這兩個字裝在心里更難

有一群人把這兩個字讀懂了

他們將這兩個字理解成

更簡單的兩個字——人民

并且時刻裝在心里

千年夢想，百年夢圓

江山就是人民

人民就是江山

打鐵者

舉起鐵錘仿佛把自己也舉了起來

打鐵者一錘一錘地敲打春秋歲月

有時也打風。從不放過一陣歪風

也打空氣。打鐵者更不信邪

舉起了自己當然不會放過

甚至用力更猛。一下一下傾力錘擊

那每一件利器的鋒刃上

都有打鐵者自己的骨頭與精魂

問候語

—— 一個士兵的心聲

是的，我知道

一個人一生中

有許多問候語可以選擇

比如春天問候花朵

大海航行問候燈塔

河流默默問候河床

而我，今夜夢回故鄉

只希望每一個夜晚

都能夠輕撫你的秀發

向你道一句晚安

士兵與詩

只有戍邊的士兵知道

唐詩哪里有三百首

只有三百塊將士們的骨頭

遺落在時光的草叢中

發出遺世絕響

我是枕木

自從作為軌道的一個環節

我就失去了遠方，作為枕木

如果沒有一趟列車

從我身上隆隆駛過

那將是我一生的失敗

因為我的遠方都裝在

從我的身軀急速駛過的列車上

一股繩

我已經拉住了你

你也要緊緊抓住我

對，就這樣。我們的手

千萬不能松開

一陣狂風暴雨

多像大海中一個又一個猛烈的浪頭

挺住，挺住，一定要挺住

狂風把我們向左吹

我們就一起往左滾動

狂風把我們向右吹

我們還是一起向右滾動

我們要死死地抱在一塊

不是說我需要你，也不是說你需要我

這樣的時刻，我們被系在了一根繩子上

不，我們必須要擰成一股繩

只有這樣，只有這樣

一同面對災難，才能一起走出災難

你千萬不能松手

你一松手，死神就乘虛而入

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

什么時候我們也不能分開

對，我們是一股繩

災難中越來越緊密

抱在一起的一股繩

夢回故鄉

我回到故鄉，放下了武器

我用操槍弄炮的手

挖掘土地播撒種子握鐮收割

我用裝填炮彈的臂膀擁抱妻子

我用持槍的手撫摸孩子

孩子，就站在我童年站立的地方

母親的一聲呼喚

把我重新推回邊境線上

你吻過我的額

你吻過我的額，在你即將沖向前沿的

那一刻。突然轉過身來

把一個熱血男兒的唇

落在一個女兵的前額

木然，恍惚，錯愕

但作為一個女孩沒有來得及羞澀

你又轉過身去

只將一個背影留給了我

至今已經過去三十年了

我一直等你再次猛然轉身

把我整個兒抱走

裝在你的心窩

此刻我就站在你面前

用人到中年的手

把你與當年一模一樣的面頰

輕輕撫摸，輕輕

叫著你的名字

可是你再也不理我

你的名字已經在墓碑上定格

三十年已經過去了

你沒有轉過身來，再看一看我

可每天清晨洗臉的時候，我的手

仍能觸碰到你那倉促的一吻

留在額頭上瞬間的熱……

讀詩

我是躺在家中陽臺上

身體裹著陽光在讀

一首戰爭詩

這首詩不長

我一目十行

不，全詩可能只有九行

或許，也可能是九行半

還有一行或半句不用讀，或

詩人不用寫出來

我已經全身濺滿鮮血

我知道那一行或半句

如同我多年以前

被炸飛的半條腿丟在陣地上

沒有人能夠再看見

包括我自己。如同我此刻

正在誦讀的一首戰爭詩

給現實留下了長長一段空白

還剩下一滴血

在缺少詩意的空間

我固守著我的田園

栽種幾行詩句

伴我醉酒

并讓四季都有個盼頭

是的，你可以把這mePoXOAI4EnQhpLp3tpi1TNVRS+SZtUQxy20m6ostug=些日漸稀少

又缺乏關注的植物

放置一邊。這都無關緊要

要緊的是，只要稿紙上

還剩下最后一滴血

那你就不能否認

滴血的情感

詩mePoXOAI4EnQhpLp3tpi1TNVRS+SZtUQxy20m6ostug=歌在上

在簡化禮儀的時代里

尋找不出更好的方式

對你表達內心的崇敬

請允許我獨自站在

喧嘩的寂靜外

模仿古人

雙手抱拳舉過頭頂

給你行個躬身大禮——

詩歌在上

請接受一個詩歌囚徒的

頂禮膜拜

一顆淚先于我醒來

親人遠逝。天空淚流滿面

每一顆星星都是

不僅僅是流星。每一顆星星都是

它們把痛楚

掛滿天空。不輕易落下來

如同我。姐姐去世已經數月

每天清晨一顆淚

先于我在眼角醒來，如同

她當年得知我

在戰場上負傷時一樣

我同春天一再打著招呼

我一再同春天打著招呼

我想告訴春天

大地對世間萬物了然于胸

我想與第一縷暖風握手

河流早已把心思

全都默默說出

誰一層一層地解開

大地和樹木的紐扣

讓柳綠桃紅草色青青

顯露出江南的樣子

讓江水想著未來

讓明天感動結冰的河床

讓前程召喚出發的腳步

無論明天走向何方

我的心情都像天空一樣坦蕩明朗

而這天空又像是初戀的春天

除了美就是清純與羞澀

而這羞澀只是天邊

那一句尚未寫出的詩行

如果你喜歡我把

這一句送給你

請你伸出雙手

接住我獨特的詩句——再一次輕輕

輕輕地叫一聲你的乳名

一場雪愛意濃濃

昨天的一場雪從遠方趕來

輕盈純潔溫暖，讓你

想到她心里就很干凈

每一朵雪花

都是一位善解人意的朋友

這些神的使者，每一朵

都懷揣著祝福與安慰

推遲婚宴只是一個小小意外

愛與被愛才是人類永恒主題

你聽，今晨幾只喜鵲

在堂前屋后的樹枝上

興奮地傳遞這個消息

告訴各位親朋好友

一場大雪就是一場人間盛宴

泥土

這是一切的開始

即使春天

你看到花朵

那也是草木從泥土中

找到了力量

一樹鮮花

只是泥土的升華

【作者簡介】陳燦，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赴云南老山前線參加邊境防御作戰并開始詩歌創作，被譽為“戰士詩人”。曾在《解放軍文藝》《解放軍報》《人民日報》《光明日報》《詩刊》《人民文學》《新華文摘》《中國詩歌》《中國青年》《詩歌月刊》《詩神》《清明》《山花》《紅豆》等報刊發表作品。曾獲《詩刊》獎、《人民文學》報告文學獎、《解放軍文藝》詩歌獎、第四屆李杜詩歌獎特別獎，詩集被評為年度十佳詩集等。著有《窗口》《士兵花名冊》《懷抱受傷的時光》《撫摸遠去的聲音》《陳燦抒情詩選》《硬骨男兒》等詩集和長篇報告文學多部。有作品選入《戰地詩抄》《校園青春詩選》《浙大詩選》《中國詩歌年度精選》等數十種選本。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