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米（短篇小說）

小米米是腦癱兒，他是這個小山村第一個到了上學(xué)年齡而沒有上學(xué)的孩子。看著別的小孩上學(xué)，他坐在自家門口的板車上，充滿了羨慕。

小米米爺爺是鄉(xiāng)村的嗩吶手，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老了，腰都直不起來了，更別說吹嗩吶了。這個鄉(xiāng)村里最優(yōu)秀的民間藝術(shù)家，本想把嗩吶這門技術(shù)傳給兒子，但兒子打死都不愿意學(xué)，兒子寧愿做一個木匠，在附近的各個鄉(xiāng)村游蕩。小米米爸爸是個酒鬼，他喝多了就打人，連小米米媽媽也打。后來他爸爸連打人的興趣都沒了，他對小米米這個腦癱兒極度失望，于是跟小米米媽媽離婚，和另外一個女人結(jié)婚，然后去了很遠的城市生活。

小米米爺爺沒有辦法，嗩吶沒有傳人，他感到連自己死去的權(quán)利都沒有。他曾經(jīng)對小米米充滿希望，但無情的現(xiàn)實像一顆子彈徹底地擊中了他。他曾讓小米米拿著嗩吶試試，但小米米只能夸張地抱著嗩吶，把它當(dāng)喇叭吹。嗩吶手往往是悲劇的，在這里沒有一個人愿意把女兒嫁給嗩吶手。小米米爺爺用嗩吶聲送走了三四個他喜愛的女人。最后他只能娶了一個從外地來討飯的女人，家里實在太窮了。女人跟他生了一個娃后，在一個漆黑的夜晚偷偷跑了。

小米米因為無法行走，除了晚上睡覺，他都得待在搖窩里。小米米小時候，他母親走到哪，都用板車把搖窩拉上，小米米就坐在搖窩里，在地里干活兒也是這樣。他雖然下肢發(fā)育慢，但上身卻茁壯成長，搖窩每隔一兩年就要重做一個。他那木匠父親一個都沒給他做過，他說他是做大家具的，這小玩意兒糟蹋他的手藝。小米米媽媽沒有辦法，只好自己用木頭給他做搖窩。雖然粗糙，但她都用軟物包著，盡量讓小米米坐著舒服一點。

七歲前，村里的小孩還是喜歡跟小米米玩的，不是真的跟他好，而是覺得隨時可以欺負他。小米米這些都可以忍受，他怕孤單，有那么多小朋友跟他玩，他會很高興，可以折紙飛機，做風(fēng)車，逗小朋友捉來的小蟲子玩。他最喜歡跟那個叫欣欣的小姑娘玩。欣欣從來不玩小蟲子，她常常給小米米帶來各式各樣的花和野草，她讓小米米不出門就可以知道山上長了些什么。小米米有一次對欣欣說：“我可以叫你花欣欣嗎？”其他男孩子一致威脅他說：“不可以。”但欣欣說：“我愿意。”欣欣姓蔣，叫蔣欣欣。一個男孩子拿著一只毛毛蟲放在小米米嘴邊，說：“你再叫，就叫你吃蟲子。”小米米用手把毛毛蟲抓過來，狠狠地捏死，一股綠液從他的手指縫里流了出來。他說：“欣欣長得好看，我就是要叫她花欣欣。”

小米米的手當(dāng)時因為被毛毛蟲蜇了，腫得很大，他用的是右手。說來也奇怪，他的右手從此比以前更有力量了。這比他媽媽常年帶他到醫(yī)院看病都管用。

為了吸引孩子們跟小米米一起玩，小米米媽媽經(jīng)常炒黃豆和豌豆給孩子們吃，有時也買棒棒糖和爆米花。孩子們吃了黃豆和豌豆后，就拿小米米開玩笑。

家里的地全都靠小米米媽媽去種，爺爺天天守著嗩吶就像守著萬貫家產(chǎn)。很多人勸她，說：“這一老一少，一個怪人，一個怪胎，你干脆跑了算球，要不你遲早會被磨死。”她是一個守道并且認命的人，小米米更小的時候，她都是用背簍背他干活，連下雨都是這樣。

后來小背簍裝不下小米米了，搖窩就替代了背簍。小米米媽媽每次都是把搖窩放在板車上拉去。每次拉的時候，總有人圍觀，小米米感覺自己被關(guān)在囚籠里。當(dāng)有人笑他的時候，他就用板車上的土豆砸人。他從小就非常敏感，不允許別人對他有一絲一毫的嘲諷。

小米米七歲的時候，那些同齡孩子就不跟他一起玩了，即使給糖吃也不管用。這些孩子都上學(xué)去了，他們認為一個開始有了知識的人，怎么可能跟傻子一起玩呢？

其實小米米一點兒也不傻，他只是肢體不健全，腦袋聰明得很咧。看到別的孩子都上學(xué)去了，小米米也鬧著要去。小米米媽媽問了學(xué)校校長，校長說：“這怎么可以呢？”小米米媽媽問：“為什么呀？”校長說：“拉尿拉屎都不能自理，他怎么可以上學(xué)呢？”小米米媽媽聽了，二話沒說咬牙走了。

新學(xué)期開課那天，孩子們像約好了似的，拿著五顏六色的喇叭從小米米家門前經(jīng)過。小米米家門前是村里小孩上學(xué)的必經(jīng)之地。小米米家坐落在溪流的山坡上，下面有一個很大的河灘，河水在這里拐彎，留下很多石頭。不遠處是一座橋，學(xué)生們就是從橋上過來經(jīng)過小米米家。小米米媽媽怕小米米鬧，就把他放在吊腳樓的樓上，他看見學(xué)生們蜂擁而來，就拿著糖揮舞。

一群學(xué)生拿著喇叭對著小米米一起吹，吹了一陣后就揚長而去，留下一手抓住糖的小米米呆呆地坐在那里。

下午放學(xué)的時候，那幫孩子又來到了小米米家的樓下，他們還是一起拿著喇叭對小米米吹。這時小米米拿出一瓶墨水，潑在那些孩子的身上。孩子們的衣服都被潑上了墨水，臉也成了大花臉，他們一邊落荒而逃，一邊罵罵咧咧。小米米高興地拿起嗩吶，這一次他終于吹出有模有樣的聲音。

小米米爺爺笑了，說：“你個狗日的今天終于有種了。”小米米爺爺唱啊、跳啊，他說他的嗩吶后繼有人了。他說著說著一頭從樓上栽倒在地上。吊腳樓不高，但小米米爺爺摔倒后就再沒醒來。

小米米爺爺就這樣死在了喜悅中。

小米米用嗩吶聲為爺爺送了葬，他好像一夜之間無師自通。其實他并不會什么技法，他只是把嗩吶當(dāng)作他的嘴，當(dāng)作他說話的工具而已。

吹嗩吶成了小米米每天要做的事，一天吹兩次，一次在早上，一次在傍晚。早晨是歡送欣欣上學(xué)，傍晚是迎接欣欣凱旋。但上學(xué)的孩子們不知道，欣欣也許也不知道，這事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吹的嗩吶村子里沒有一個人能聽懂，它既不是喜慶的，也不是悲傷的，它跟所有傳統(tǒng)的曲調(diào)都不一樣。小米米媽媽問：“你吹的是什么鬼玩意兒？”小米米說：“我沒見過鬼，更沒見過鬼玩意兒。”

小米米的一些想法讓他媽媽很吃驚，他不是一個傻孩子嗎？腦袋怎么有那么多想法？好像里面鉆滿了蟲子似的，還五顏六色哩。那天小米米對媽媽說他想要螢火蟲。小米米媽媽問要螢火蟲干什么。小米米說：“我想給花欣欣做燈籠。”

小米米媽媽說：“傻孩子，欣欣家有燈。”

小米米問：“她夜晚走山路怎么辦？過橋怎么辦？”

小米米媽媽說：“有星星護著她哩。”

小米米問：“沒有星星怎么辦？下雨了怎么辦？”

小米米媽媽說：“那就待在屋里不出來。”

小米米問：“放學(xué)晚了怎么辦？早上摸黑上學(xué)怎么辦？”

小米米媽媽沒辦法，她只好夜晚到山里捉螢火蟲。

小米米媽媽膽子小，她從沒有走過夜路，山上有些野獸，一到夜晚就出來覓食，有時傷人。小米米媽媽一想起這兒腿就直打哆嗦，但她沒有辦法，為了小米米，她只能去冒險。

小米米媽媽用松樹枝做了一個火把，火把頭上纏上布條，并淋上一些菜籽油。她點燃火把上山了。

在她身后，小米米的嗩吶響了。她的腿似乎一下子多了很多力量，腳踩在地上有了踏實的感覺。

火把太亮，嚇跑了螢火蟲，小米米媽媽好半天都沒捉到一只螢火蟲。

夜越來越深，螢火蟲們往林子里鉆，它們一閃一閃的，像星星一樣在跟小米米媽媽捉迷藏。小米米媽媽后來把火把插在地上，一個人朝前走了很遠。她終于看到了成群的螢火蟲。沒有了火的威脅，螢火蟲飛得都很隨意，小米米媽媽很快就抓了不少螢火蟲，她把它們放進玻璃瓶子里。瓶子越來越亮，小米米媽媽有點得意忘形了。這時前面的林子里傳來了動物的叫聲，她嚇得往火把方向跑。她跑到插火把的地方，額頭上全是汗，心臟怦怦跳，好像要跳出胸膛似的。

小米米高興得歡呼起來，他說：“媽媽，給瓶蓋戳幾個洞吧，螢火蟲也要呼吸的。”小米米媽媽用小釘子在瓶蓋上打了幾個洞。

小米米媽媽洗洗之后睡了。小米米睡不著，他太興奮了，他躲在被窩里看螢火蟲。他看著迷了，幾乎一夜沒睡。

第二天一早，小米米媽媽來到小米米房間。她掀開被子的一角，看見小米米還抱著螢火蟲瓶，更叫她驚奇的是小米米沒有尿床。

小米米在下午四點的時候叫他媽媽把他放在門口。當(dāng)時風(fēng)有些大，小米米媽媽說：“你會感冒的，乖，待在屋里吧。”小米米說：“我怕天黑早了。”

小米米媽媽突然有些明白了，這孩子開始異想天開了。她把小米米放在板車上。真沉啊，抱得有些吃力了。她還把小米米的頭發(fā)和衣服整理了一下，然后回屋里剝黃豆去了。

小米米抱著他的螢火蟲瓶，不停地和里面的螢火蟲嘮叨著什么，有時他還拿出嗩吶對著螢火蟲吹一會兒，嗩吶聲很輕。天慢慢就黑了，欣欣和一幫孩子也放學(xué)回來了。小米米把螢火蟲給了欣欣，欣欣很高興，她問：“我該怎么謝謝你呢？”小米米說：“你教我認字吧。”欣欣說：“沒問題，就怕我教不好。”

欣欣提著螢火蟲瓶走了，跟她走的還有一閃一閃的光。后來人影融入了夜色，但那光仍像一顆滑行的星，在盤山路上留下像龍一樣的影子，簡直是美不勝收。

沒有了螢火蟲，小米米一晚上還是尿了三次床。每尿一次，他就吹一次嗩吶，提醒媽媽趕緊過來換尿墊子，以免時間長了把褥子也打濕了。這嗩吶的用途被小米米用得越來越廣了。小米米的尿墊子里包著灶灰，為了不讓沒燒透的柴火尖戳屁股，小米米媽媽每次都要用篩面粉的篩子把灶灰篩一遍，用篩下來的細灰放在尿墊子里。做尿墊前，小米米媽媽還要把這些灰放在簸箕上，放在院子里讓大太陽曬，這樣小米米睡在墊子上，就感覺暖烘烘的。每次小米米尿床后，小米米媽媽就要輕輕地打小米米的屁股，并說，再不長記性，就要用鞭子抽。小米米嚇得說以后再也不敢了。說是這么說，但屁股哪能聽嘴的話呢？他現(xiàn)在也學(xué)乖了，每次夜里尿了的時候，他都說：“媽媽我錯了，我吹嗩吶給你賠罪。”說完就很認真地吹了起來。小米米媽媽從小米米身下抽出被尿濕了的尿墊子，用水給他清洗屁股，用干毛巾擦干凈，重新墊上新尿墊子。小米米媽媽說：“不要吹了，別把鄰居們吵醒了。”小米米說：“我吹的聲音很輕，外面的青蛙都聽不見，媽媽，只有你一個人聽得見。”小米米媽媽說：“好了好了，天都快亮了，你趕緊睡吧。”

小米米媽媽好不容易把小米米哄睡了，村里的公雞也開始打鳴了。

小米米媽媽多年來就這個習(xí)慣，一早起來把那些尿濕的灶灰倒到自留地里。這灶灰是好肥料，小米米媽媽的農(nóng)作物總是茁壯成長，比別人高出大一截。村里人羨慕，調(diào)侃說：“小米米屙的是尿神呀，莊稼喝了長個子。”

小米米很喜歡看到欣欣提著螢火蟲上學(xué)和晚上放學(xué)回家的樣子。但過了幾天，小米米再也沒看見欣欣提著螢火蟲，他問欣欣是不是螢火蟲沒吃東西死了，欣欣說：“我把它們放了。”小米米問：“為什么呢？”欣欣說：“老師說，螢火蟲是美麗動物，我們不能把它們關(guān)在瓶子里，我們要保護動物。”

沒有了螢火蟲，小米米感覺他和欣欣失去了聯(lián)系，他每天只能吹嗩吶。他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了，有時連媽媽的話也懶得理。他只喜歡小動物。

小米米媽媽有一天問小米米：“還要不要媽媽捉螢火蟲呀？”

小米米大聲地喊了一句：“我要，我要很多很多的螢火蟲。”

小米米媽媽又去捉螢火蟲了。她現(xiàn)在有經(jīng)驗了，抓到螢火蟲后放進打了小孔的礦泉水瓶子里，小米米媽媽不費吹灰之力就滿載而歸。

回到家，她把螢火蟲交給小米米。小米米似乎不怎么興奮，拿到螢火蟲后臉上沒表情，也沒說謝謝。

小米米躲在被窩里看螢火蟲，但螢火蟲總是不閃光。小米米吹了嗩吶，螢火蟲好像睡著了。

小米米很懊惱，他推開床邊的窗戶，把腦袋擱在窗臺上望天空，滿天的星星呀，好像螢火蟲。小米米拿起礦泉水瓶搖了搖，螢火蟲沒有反應(yīng)，難道它們都死了？他打開瓶蓋把螢火蟲倒出來。這些螢火蟲一下子活了，它們從窗戶逃了出去，還一閃一閃的，特別明亮，似乎是向小米米示威。

小米米恨死螢火蟲了，怎么蟲子也這么狡猾呢？小米米憤憤不平地睡了覺，很快做了一個噩夢。他夢見螢火蟲在啃他的心臟，他逃跑，螢火蟲就像蝗蟲一樣在后面追。他嚇醒了，他看到自己又把尿墊子尿濕了。他沒有吹嗩吶，這是他第一次沒告訴媽媽他尿床。

沒聽見小米米半夜吹嗩吶，小米米媽媽睡得很踏實。多少年了，夜晚就是她的噩夢。現(xiàn)在螢火蟲來了，她以為可以安穩(wěn)地睡一覺了。等到第二早上掀開小米米被子的時候，她氣壞了，不光尿墊子濕了，灰墊下面的褥子也濕了，而外面正下著雨，連曬的機會都沒有。她用手狠狠地拍了幾下小米米的屁股。她發(fā)現(xiàn)小米米依然光著身子蜷縮在床上，眼里充滿了絕望，他的手里拿著那個沒有了瓶蓋的礦泉水瓶。

小米米媽媽問：“螢火蟲呢？”

小米米說：“螢火蟲不要我了，它們不愿跟我玩，它們討厭我。”說完他就哭了起來。

小米米媽媽沒有說話，她把小米米摟在懷里，用無聲的溫暖安慰他。

誰也想不到那些聰明的螢火蟲悄悄改變了小米米搖搖晃晃的童年，他一下子成了一個會思會想的人。會思會想無罪，但人因為會思會想有了快樂和憂傷。

這一天，小米米突然問他媽媽：“我為什么只長上身，不長下身？”媽媽說：“腿也在變長啊。”小米米說：“可它那么細，那么沒有勁，好像棉花似的，我究竟錯在哪里？”小米米媽媽說：“你哪都沒錯，是媽媽錯了。”小米米說：“媽媽你那么疼我，你哪里錯了？你沒有錯。”小米米媽媽說：“媽媽答應(yīng)你，一定找醫(yī)生讓你站起來，好起來。”

有一天，小米米看到一本書上有劉德華的劇照，他問他媽媽：“我長大了能像他一樣帥嗎？”小米米媽媽看了看書上的劉德華，又看了看小米米，他們長得還真像。她對小米米說：“你長大了，會比劉德華更帥。”小米米眼睛亮了起來，問：“真的呀？”這之后，只要電視里有劉德華，他就看，不管多晚都看。沒電視的時候，他就用隨身聽聽劉德華的歌曲。為了給小米米買隨身聽，小米米媽媽在山里挖了整整一個月的黃姜。

可劉德華也不能解決問題，沒有小朋友和他玩，小米米非常孤單。但他又不想讓媽媽帶到田里，傻乎乎地看她干活。他最大的快樂是捉弄各種小蟲子。有一天，他無意中看到堂屋的墻角上有一個蜘蛛網(wǎng)，起先網(wǎng)很小。他看到一只大黑蜘蛛每天都織網(wǎng)，蜘蛛忙得不亦樂乎。網(wǎng)越織越大，網(wǎng)終于織好了，蜘蛛躲在中間。小米米驚奇地發(fā)現(xiàn)一些小飛蟲飛到網(wǎng)上就被粘住飛不動了，然后蜘蛛就吃掉它們。小米米好羨慕蜘蛛，它太聰明了，要是像它這么有智慧就好了。

這一天，小米米問他媽媽：“那些小蟲子好笨，它們在網(wǎng)上為什么不逃呀？”

小米米媽媽說：“它們想逃啊，但逃不了。”

小米米問：“為什么？它們不是也有腳嗎？”

小米米媽媽說：“蜘蛛網(wǎng)像強力膠，不光是小蟲子跑不了，像蜻蜓、知了被粘上了也跑不了。”

小米米說：“好神奇耶。”他用雙手托住腦袋，瞪大眼睛看他媽媽。

小米米媽媽笑了，說：“小米米寶貝又有什么鬼點子了？”

小米米說：“我想要那墻上的蜘蛛網(wǎng)。”

小米米媽媽說：“可那蜘蛛咋辦？家里有它，蚊子、蛾子就少多了。”

小米米說：“媽媽，我們只要它的網(wǎng)，不是打死它，只是趕走它，讓它到另一個地方織網(wǎng)捕害蟲。”

小米米媽媽用手拍了拍小米米的腦袋，說：“下不為例。”

小米米媽媽用竹竿做了一個捕捉器，竿頭用鐵絲編了小網(wǎng)，她用竹竿嚇唬蜘蛛，想讓它自己溜走。但試了幾次，蜘蛛不但不走，還昂著頭向竿頭示威，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

小米米媽媽沒辦法，只好用捕捉器從蜘蛛網(wǎng)的邊上慢慢往中心卷過去。蜘蛛在那里絕望地掙扎、抗?fàn)帲瑘允厮念I(lǐng)地。當(dāng)小米米媽媽把最后一點蜘蛛網(wǎng)卷到捕捉器上的時候，手不停地發(fā)抖。

蜘蛛像斷線的風(fēng)箏掉在地上。小米米媽媽心里撲騰一下，她臉色發(fā)白，她向蜘蛛走去。蜘蛛蜷縮在墻角，它沒有逃跑，就像一個落難的孩子。

此后的幾天，小米米和媽媽都細心地照看著蜘蛛，他們怕家里的小雞把它吃了。他們多么希望蜘蛛能爬上墻去，在屬于它的地盤上織一張漂亮的大大的銀色的網(wǎng)。

但不到兩天，蜘蛛終于一動不動了。

小米米問媽媽：“它是被摔死的嗎？如果是，我們就是殺人犯。”

小米米媽媽把小米米摟在懷里說：“不是，蜘蛛是摔不死的。只是它老了，再也吐不出絲了，也就是說它沒有生活能力了。”

小米米說：“我現(xiàn)在就沒生活能力，是不是也老了？”

小米米媽媽說：“瞎說啥呢？你才剛開始，你不是長大了要和劉德華比帥嗎？人長大是要長胡子的，你現(xiàn)在連汗毛都沒長出來呢。”

小米米抱著捕捉器，歪著腦袋望著媽媽，一言不發(fā)。

小米米媽媽問：“捕捉器還用嗎？”

小米米笑了，露出牙齒。

小米米媽媽說：“門外的樹上有個馬蜂窩，千萬別捅呀。”

小米米家門口有一棵老榆樹，離窗戶也就一兩米的距離，樹上簡直就是一座動物園。小米米開始埋伏在屋里，看螞蟻啊，知了啊，麻雀啊，蜈蚣啊，金龜子啊，蜻蜓啊，馬蜂啊，蝴蝶啊。小米米老是想把它們抓過來，親自問問它們，它們有沒有不開心的時候。他原來用嗩吶問過，他一吹，那些動物就跑了。但有了捕捉器后，這些就不在話下了。小米米最討厭那些在樹上跑來跑去的螞蟻，他決定先提審它們。這天快到中午的時候，他終于看到一支長長的螞蟻隊伍從樹根往樹干上爬去。螞蟻們又黑又亮，它們在樹干上像一條長龍，又像掛著的繩子在搖搖晃晃。小米米站在窗前，把竹竿伸出去，然后把捕捉器往螞蟻上面輕輕一蓋。他樂了，捕捉器粘了一層螞蟻。小米米收回竹竿，看見螞蟻們都仰面朝天，丑陋地蹬著腿。小米米用手故意逗一只螞蟻，螞蟻的嘴上還夾著小白米一樣的食物，無論他怎么挑逗，螞蟻就是夾著食物不放松。小米米生氣了，他用手指把螞蟻捏起來，丟進礦泉水瓶里，他喋喋不休地說：“叫你不老實，叫你不老實。”他把捕捉器上的螞蟻一只一只地捏下來丟到瓶子里。之后他又開始去抓樹上的螞蟻。不一會兒，瓶里裝了好多黑螞蟻。小米米看著螞蟻們在瓶里無望地掙扎，突然覺得索然無味。這太沒意思了，他把蓋子蓋上，把瓶子丟到窗外。

瓶子正好滾到了村里的一個游醫(yī)腳下。游醫(yī)是個小老頭，長期在外行走江湖，他被小米米的瓶子嚇得摔倒在地，嘴巴正好啃在瓶子上。他惱怒地爬起來，抓起瓶子準(zhǔn)備往遠處扔，但他看見瓶子里的螞蟻之后笑了。他對在屋里的小米米喊道：“這是寶物，你把它丟了干嗎？”

小米米說：“它們長相太丑，吃相更丑。”

游醫(yī)搖頭說：“偏見，無知！螞蟻高蛋白，泡酒可治百病哩，說不定對你也很有治療作用。”游醫(yī)把瓶子遞給小米米，說，“告訴你媽媽，用螞蟻泡酒，要高度酒啊。”

小米米媽媽真的用螞蟻泡了酒，小米米也喝了好多次，一點效果都沒有。小米米倒不在乎這些，他最高興的是老榆樹上再也沒有螞蟻了，剩下的螞蟻都被小米米捕得搬家了。小米米贏得了與螞蟻的戰(zhàn)爭。

小米米征服的下一個對象是蜻蜓，他最喜歡的是紅蜻蜓，他想問紅蜻蜓為什么那么漂亮，人是不是漂亮了才沒煩惱。但紅蜻蜓都精得很，它們飛來飛去，幾乎不停在樹上，它們似乎在和小米米捉迷藏。小米米忙得滿頭大汗，也沒捕到一只紅蜻蜓。他真的有些氣餒了，他把怒氣發(fā)泄到其他小動物身上，他捕到了兩只金龜子、三只知了。金龜子可好玩了，小米米用一根牙簽插進金龜子的身體里，金龜子立即像風(fēng)車那樣轉(zhuǎn)了起來。小米米很同情知了，他把它們從捕捉器上摘下來的時候，知了一副很委屈的樣子，翅膀緊緊地貼在身體上，生怕別人把它們拔掉似的。小米米用手輕輕地按了一下知了的身體，知了立即像平常那樣叫了起來。小米米覺得那聲音太好聽了，簡直就像一首歌。但很快知了的歌聲斷了，小米米又用手按了一下，知了又重新唱歌，但手一放松，知了就不張口了。小米米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把知了放了，因為他終于知道，知了疼了才說話、才唱歌。

小米米坐在門前，離那棵老榆樹更近了，他發(fā)誓，一定要捉住一只紅蜻蜓。美麗的蜻蜓成群結(jié)隊，在小米米面前狂亂飛舞，有時它們還飛到他的頭上。紅蜻蜓近在眼前，小米米卻束手無策。

這一天，小米米抱著竹竿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里蜻蜓變成一架飛機，把他帶到了天空。飛機掉下一根繩子，小米米害怕極了，他抓住繩子，兩條腿在空中蹬來蹬去。他的腿變得越來越長，越來越有勁，慢慢地他長成了一個美男子，連劉德華見到他都豎起了大拇指。但這時突然一陣大風(fēng)吹來，那根繩子斷了，他大喊大叫了起來。他掉到地上的時候并沒有摔傷，而是穩(wěn)穩(wěn)地站在大地上。小米米醒了，他居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屁股離開了凳子，腿也能彎曲地站著。這時他看見頭頂有一群紅蜻蜓，他拿起竹竿向上掃去。紅蜻蜓一哄而散。小米米一只紅蜻蜓都沒捉到，人也重重地摔在地上。

是欣欣把小米米扶起來的。欣欣拿出紙，幫小米米擦掉了臉上的泥巴。小米米不好意思告訴欣欣這是抓紅蜻蜓惹的禍。欣欣問小米米是不是真的想要一只紅蜻蜓，小米米說：“想，特別想，像想看到你一樣想。”欣欣說：“我?guī)湍阕ヒ恢弧！毙∶酌渍f：“不，我想自己抓一只。”欣欣說：“也好，那你得聽我的，抓到后，你看一會兒就把它放了。”

欣欣離開了小米米，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她舉著兩片荷葉和一朵荷花回來了。小米米還是躲在屋里的窗戶下，把竹竿伸出去準(zhǔn)備出手。荷葉很大，欣欣蹲在地上，用手舉著荷葉，并把荷花插在兩片荷葉之間，她就躲在荷葉下面。沒過多久，就有一只紅蜻蜓飛到荷花上，小米米一把就成功將它粘在捕捉器上。

這是一只美麗無比的紅蜻蜓，小米米把它捧在手里，如獲至寶。看了一會兒，他對紅蜻蜓說：“你那么聰明，怎么一碰到荷花就傻了呢？”

欣欣說：“紅蜻蜓才不傻呢。紅蜻蜓美，可是荷花姐姐比它更美，而且荷花姐姐那么香，只有最美的蜻蜓才敢偷偷地親近荷花姐姐。”

小米米的臉立即陰了下來，他說：“欣欣，那我長得那么丑，還不會走路，我有資格喜歡蜻蜓喜歡你嗎？”

欣欣說：“可以的，你會有站起來的那一天。你長大了，一定比劉德華帥。”

小米米高興地叫了起來：“是真的就好了，你不騙我？”說完，他把蜻蜓放生了，說，“紅蜻蜓，對不起了。”

小米米最恨的是老榆樹上的馬蜂窩，他幾次想用竹竿捅下來，但都被媽媽阻止了，媽媽說馬蜂會蜇死人的。有一次小米米想吹嗩吶把馬蜂們嚇走，但沒想到馬蜂們俯沖下來。小米米媽媽把小米米抱在懷里，小米米安然無恙，媽媽的手卻被蜇了幾個大包。這一次，小米米終于要拿馬蜂們開刀了。

小米米沒有貿(mào)然行動，他沿著樹根把白糖撒到離窗戶很近的地方。馬蜂最喜歡糖類食物，這是小米米的一個小發(fā)現(xiàn)。

小米米看到馬蜂像訓(xùn)練有素的隊伍列隊行進在那條糖路上。馬蜂膽子太大了，根本沒把小米米放在眼里，它們大搖大擺地靠著窗戶。小米米屏住呼吸伸出竹竿，很快粘住了幾只打頭陣的馬蜂，把它們抓下來丟到礦泉水瓶子里。小米米開心地忘乎所以地抓著，但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的捕捉器失靈了，那上面的蜘蛛網(wǎng)由于多次使用而沒了黏性。等他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時為時已晚，馬蜂瘋狂地向他撲來。小米米抱著頭，但可憐了他的腿和手，那上面爬滿了密密麻麻的馬蜂。要不是村里人發(fā)現(xiàn)得早，小米米這條小命還在不在都是個問題。

但神奇的是，小米米從醫(yī)院回來，居然能搬著凳子走幾步路了。

小米米媽媽看到了希望，她又是燒香，又是拜佛，為小米米祈禱。她還請了一個按摩師為小米米按摩。按摩了一段時間，錢花了不少，但一點效果都沒有。一天，小米米媽媽干活兒干到很晚才回家，剛回到家不久，按摩師也來了。按摩師說他學(xué)了一套新的按摩手法，保證能把小米米按得站起來。小米米媽媽聽按摩師說得那么真誠，也就同意按摩師繼續(xù)給小米米按摩了。

按摩師給小米米按摩按到了深夜，小米米媽媽被感動得不好意思了，她說：“你回去吧，辛苦你了，明天再來按吧。”按摩師說：“不要緊，不要緊，為你們服務(wù)是我最大的光榮。”就這樣，按摩師按到半夜一點多鐘，直到把小米米按到睡著了。可是按摩師沒有回去，而是找各種理由拖延時間。后來他就把小米米媽媽按倒在床上，開始撕扯小米米媽媽的衣服。小米米媽媽一邊拼命反抗，一邊說：“別這樣，別這樣，我給你下跪行不行？”可按摩師完全瘋了，他終于撕開了小米米媽媽的衣服。小米米媽媽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就在這個時候，小米米的嗩吶響了起來，原來小米米被媽媽房里異樣的聲音吵醒了。小米米持續(xù)不斷地吹著嗩吶，嗩吶聲把村里人都吵醒了。他們趕到小米米家，把臭流氓按摩師抓住，扭送到派出所。小米米媽媽總算是逃過了一劫。

人們走后，小米米媽媽抱著小米米哭。小米米說：“媽媽別哭，都是我不好，我保證會努力站起來。媽媽，媽媽，你笑一個，你笑一個，我今晚就不會尿床了。”

小米米媽媽終于笑了。

小米米可以慢慢地貼著墻走幾步了。又過了一段時間，他能挪著板凳走出屋子了。小米米坐在院子里，看見不遠處的河灘上馬、牛、羊在吃草，碧綠的溪水緩緩地向遠處流去。小米米被美麗的景色吸引住了。

小米米挪著凳子一點點向河灘走去。第一次，他用了半天時間才挪到河灘上。他到的時候，馬呀牛呀羊呀都好奇地圍了過來，它們不吃草了，一起打量這個新來的客人。

小米米也很興奮，他舉著嗩吶對它們說：“好朋友，我給你們吹嗩吶聽吧。”小米米開始吹嗩吶了，他吹的聲音很低，他怕聲音大了把這些朋友嚇跑。這些朋友都圍著他坐下了，安靜而出神地望著小米米。

小米米覺得很幸福，他覺得自己一下子長大了。從此河灘成了小米米的樂園。在這些朋友中，小米米最喜歡跟一頭瘸腿牛在一起。這頭瘸腿牛成了小米米忠實的聽眾，小米米有什么心思都跟瘸腿牛說，就連他喜歡欣欣這事也說了。每次小米米說的時候，瘸腿牛就用身子拱拱小米米，小米米就給瘸腿牛撓癢癢。

這一天，小米米正在享受美好時光的時候，河灘上突然發(fā)了洪水，那些牛馬羊大都逃出了河灘，河灘上只剩下小米米和瘸腿牛。洪水很快沖到小米米跟前，要不是瘸腿牛擋著，小米米早就被洪水沖跑了。小米米用手拍拍瘸腿牛，大喊道：“別管我了，你快走啊！”可瘸腿牛死死地用身體抵著小米米，一步一步地往岸上挪動。洪水越來越急，把小米米的凳子沖走了。瘸腿牛伸出牛角讓小米米抱著，小米米和瘸腿牛相擁著朝岸上走去，一牛一人終于走到了岸上。這時，村里來了好多人，人們看著小米米牽著瘸腿牛向山上走去。小米米走得搖搖晃晃，但沒有摔倒。

【作者簡介】余述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理事，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學(xué)員。發(fā)表大量小說、詩歌、散文、電影劇本和文學(xué)評論，多篇作品被多家權(quán)威選刊轉(zhuǎn)載。

責(zé)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