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博微篇小說二題

九棵丁香樹

“丁香，丁香。”韓滿倉小聲地喊著。火車一聲長鳴，小魚似的鉆入了天邊的浪花里。隨著夜色加重，一切都變得模模糊糊。韓滿倉擦了一下眼，心里覺得火車太可惡了，整個車站也顯得那么討厭。一陣咬牙切齒后，韓滿倉心里不停地念叨：“丁香，丁香……”

在韓滿倉的心里，丁香是一棵樹，也是一個人。在認識丁香之前，他先認識了丁香樹。

韓滿倉五歲的時候，全家搬到了奎縣，和丁香家住前后院。一天，韓滿倉鉆進了丁香家的后園子。丁香家后園子里的丁香開著鮮艷的花，韓滿倉摘了一把花正要往外走，卻被一個小姑娘攔住了，這個小姑娘就是丁香。

韓滿倉把花扔到地上死不認賬，丁香卻不依不饒。正在爭辯時，韓滿倉的媽媽看見了，急忙跑過來，照著韓滿倉的屁股踢了兩腳。丁香的媽媽聽見動靜也走過來，問明原委，兩個年輕的媽媽都禁不住咯咯地笑了。從此，兩個小朋友就常在一起玩耍。他倆天天一起上學，放學了又一起回家，直到丁香考上大學。

去大學報到的前一天晚上，丁香送給韓滿倉一本日記本，在扉頁上工工整整地寫下“好好學習”四個大字。丁香告訴他，明天她就要去鐵道學院報到了。韓滿倉點點頭，他知道丁香要去四方臺火車站坐火車。他不知道鐵道學院是什么樣子，但他知道丁香要被火車拉走了。他很羨慕丁香能坐火車去上大學，但他也開始討厭火車恨鐵道學院，因為火車把丁香拉走了，那個鐵道學院占有了丁香。

韓滿倉上高中后，丁香放假來他家的時候，他沒說上兩句話就漲紅了臉。丁香笑著說：“滿倉，你小時候那厲害的勁兒呢？”韓滿倉借機鉆進屋子里不再出來，丁香他們就在隔壁咯咯地笑著。韓滿倉站在窗前聽，但目光卻穿過玻璃緊緊地擁抱著丁香家后園子里那棵紫丁香。

韓滿倉每次看見丁香樹，就覺得那是丁香姐。漸漸地他萌生了一個想法，于是他攤開丁香送給他的那本日記本，對著丁香樹畫丁香。他起初畫得亂七八糟，后來有了點模樣，最后畫得有模有樣。高考那年，韓滿倉第一志愿填報的就是鐵道學院。當他走進這所大學時，丁香正奔馳在鐵路線上。

規劃高鐵線路通過奎縣，施工前測量時，丁香家后園的紫丁香樹正好在高鐵線路上。有個青年掏出手機，說：“這棵丁香樹砍掉挺可惜的，拍照留個紀念吧。”他剛舉起手機，就聽到身后有人說：“請給我和這棵樹拍一張合影吧。”那青年一回頭，急忙說：“韓總，您……”被稱為韓總的人擺擺手，把手機遞給他，然后站到丁香樹下，正正衣襟，擺好了姿勢。他心里默念道：“丁香姐，你犧牲十九年了，我修鐵路也十九年了。我每次修鐵路遇到丁香樹的時候，我都要和它合個影，然后自己再掏錢把它移走，栽到你身邊，讓丁香樹陪著你。丁香，算上這棵，你身邊有九棵丁香樹了。”

送你一束康乃馨

邱楊再過一個月就退休了，她突然覺得心里的一切都被掏空了。邱楊不止一次盼望早一點退休，但這一天要來了，卻似一條繩索勒緊她的脖子，令她窒息。這般感覺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媽媽這個月過生日，而過生日這天她恰恰要走班。

邱楊是列車長，從入路到列車長，她在鐵道線上跑了二十九年。這些年來，工作給她帶來了無窮無盡的快樂，但也有不少遺憾，最主要的是與家人聚少離多。丈夫和孩子自不必說，邱楊覺得最對不起的是媽媽。

就說過生日這件事情，她就覺得愧對媽媽。

有一年，媽媽過生日正趕上邱楊走班，說好的讓丈夫大剛給媽媽祝壽。可正在火車上查票的邱楊接到了大剛的電話，那端沉吟幾秒鐘，說：“對不起。”邱楊料到大剛一定是接到了緊急任務，晚上不能為媽媽祝壽了，但她還是希望大剛的“對不起”三個字另有原因。結果不出她所料，大剛接到出警任務，要到千里之外的一個城市抓捕一名犯罪嫌疑人。那天晚上，邱楊在車上給媽媽打了個電話說：“媽，生日快樂。媽，對不起，請您原諒我們的不孝。”媽媽爽朗地說：“傻孩子，你們這是有出息，都好好干。有出息了，媽高興。”

參加工作這么些年，邱楊和媽媽一起過生日的次數屈指可數。最初通信不發達，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后來有了手機，多少讓自己的愧疚減輕了一些。如果恰好趕上休假，那是邱楊最高興的，沒有什么事情能比親自給媽媽祝壽更高興的了。她恨不得把天下所有的美食都擺在桌子上，讓媽媽幸福地享用。最開心的是有一次媽媽過生日，邱楊在北京為媽媽買了一只全聚德烤鴨帶回來。

再有一個月就退休了，媽媽生日那天正好趕上邱楊走班，媽媽的生日邱楊又不能參加了。有同事說：“你可以請假呀，一輩子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的，請一次假，領導會批準的，同事們也會理解的。”邱楊擺擺手說：“正因為一輩子都沒有因為私事而耽誤過工作，那就保持這份光榮，不留遺憾。”但怎么樣給媽媽過一個有意義的生日，她費了一番腦筋，想了半天。邱楊決定在網上訂一束康乃馨送給媽媽。媽媽過生日，送一束紅色的康乃馨，祝愿母親健康長壽，多浪漫啊。

第二天中午，邱楊興沖沖地回到家。她一進屋，見媽媽穿戴整齊，好像要出門的樣子，邱楊忙問：“媽，這是要干啥去呀？您說說收到我送您那束康乃馨是啥感覺？”

媽媽笑了：“啥感覺？就感覺你有點浪費。”邱楊說：“媽，我以后年年都能陪您過生日了。媽，康乃馨還新鮮吧？”媽媽平淡地說：“我送人了，花一到手我就直接送人了。”邱楊一愣，問：“為什么送人呀？”媽媽拽著邱楊就往外走，邊走邊說：“你沒看我穿好衣服了嗎？就等你回來，大剛在醫院呢，走，我們去看看他。大剛出警時受了點傷，怕你著急，沒和你說。我把花送給他了。”

【作者簡介】于博，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小說選刊》《安徽文學》《山西文學》《廣西文學》《啄木鳥》等刊物。出版有小說集《尋找藍色的眼睛》《竇城往事》等。曾獲首屆師陀小說獎。

責任編輯 藍雅萍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