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男孩子對車的向往與追求,要高過女孩子。剛剛學會要面子的童年時代,這種向往與追求就被點燃,我做夢都想有一輛小木車。
那時候,我們左右兩個村子的男孩子常常約在兩個村子的分界線上比勇賽強,以此來贏得女孩子們的青睞。我們比賽的形式只有一種,那就是賽車,看誰的車跑得更快更遠。我們約法三章,每次三局兩勝,可以三打三,也可以一打三,哪個村贏了,輸的村子的女孩子就得扮成新娘的模樣,像舉行集體“婚禮”那樣坐在贏的村的男孩子的車上,從村頭駛過村尾。每次看著我們村的車隊輸掉比賽,右村的男孩子把我們村的女孩全部“娶”走的時候,我真想替我們村去賽上一把,也把右村的女孩“贏”過來,給我們當一回“新娘”。
從那時起,我就很想有自己的小木車。不為別的,就為了贏得一場比賽,就為了贏回一場面子。
這種想法是切實可行的。一來,我父親是個木匠,什么工具都有;二來,制作木車的材料,我們山上有的是。我打算趁父親的工具閑著的時候,偷偷地用它們來制作我想要的小木車,去實現我的“遠大理想”。
其實,制作木車用到的工具不多,只需要鋸子、砍刀、鑿子和鉆花就夠了。做輪子的老娑羅樹我早就瞄好了,它們長在路邊的嶺崗上,菜盤子那么粗。車架和把手都必須是“丫”字型的小黃櫟樹樹杈,小黃櫟樹的樹齡小,彈力足,不管你怎么舞弄,它都不會斷裂,前提是需要兩邊的樹杈一樣粗、一樣長、一樣彎。只是做車把手的樹杈要細一點,開口要窄一點,一拃寬的最合適;做車架的樹杈要粗一點,開口要寬一點,屁股那么寬的最合適。
木車的部件很少,很簡單,就是三個輪子,兩個樹杈,一根大梁。我決定制作和別人不太一樣的木車,讓它跟我一起去征戰賽場,去“娶”回右村那幫好看的女孩。我把車架稍稍削扁,讓它有足夠的減震和緩沖作用,車就會跑得更快,坐著就更舒服。木車跑得快不快,輪子是關鍵,輪子不能像切菜那樣一刀切地用鋸子鋸,必須像河貍砍樹,用父親的砍刀一刀一刀轉著木頭去砍、去剁,把輪子兩邊砍成陀螺狀,讓輪面只有兩指寬,這樣,輪子的觸地面積小,摩擦力小,車就跑得更快。父親的鋸子、砍刀、鑿子著實好用,唯獨這個像公豬肚臍上長出來的鉆花,一點不聽我使喚。父親看了看我的手勢說:“你是左撇子,不能像正常人那樣去使用,反過來鉆就鉆進去了。”
木車做好以后,父親圍著我的木車轉了幾圈,二話沒說,示意我去試車。
我反反復復練習了半個月。聽到兩村的男孩子要再次約賽的消息時,我高興壞了。
那天晚上,我沒有吃飯,雙方都認為輸贏如昨,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我們左村的女孩子們早早就把鮮花插在頭上,裝扮好自己,準備再次乘坐右村男孩子們的小木車了。哪知道半路殺出個程咬金,我突然參與進來,讓右村猝不及防。防也沒有用,畢竟車就在那兒擺著。那天中午,父親從我的臉色就知道我要去干什么,他從垃圾堆撿來幾只爛解放鞋鞋底,剪得跟車輪一樣寬,包裹在輪子外面,用小釘子沿著輪子兩邊嚴實地釘好。又從爺爺的圍墻上砍來一塊肥厚的仙人掌,搗爛成糊,裝在瓶子里,囑咐我賽前一定要澆灌在輪軸上。
賽前,右村的男孩子們都躲著女孩子,在房子拐角處拉下褲子,一個接一個用尿澆灌他們的車軸、車輪。我趁對手都忙著去放尿沖車的時候,遵照父親的囑咐,悄悄地把仙人掌糊糊澆灌在輪軸上。我的小木車雖然最后一個出發,卻是第一個沖到了終點,讓在場的小伙伴們大大驚嘆。小伙伴們只知道我的小木車跑得快,卻不知道我的小木車已經凝聚著祖孫三代人的共同努力。
得勝之后,我有意落下右村那個最好看的女孩,“開”著我的小木車將右村的女孩子一個一個帶在身后,從右村男孩子的面前疾馳而過。從他們的目光里,我看出了羨慕,看出了不甘。此時,我像左村的一個功臣,一個得勝歸來的將軍,又像左村那只天天領著一大群母雞轉悠刨食的公雞,頭抬得高高的,四下張望,四下咯咯,四下炫耀。末了,我把車推回到坡路的頂上,向著那個還沒有坐過我的小木車的女孩一揚手。女孩穿著漂亮的花裙子,頭上插著桃花,登上我的小木車,坐在我的身后,兩只手死死地揪著我腰上的衣服。我將瓶子里剩余的仙人掌糊糊全部澆灌在輪軸上,說:“坐好嘍!我們要飛嘍!”一股濃濃的塵土味在我們身后呼呼騰起,漫卷著路兩旁圍觀的人們。在塵土中,我和那個女孩突然沖出路邊,消失在魔鬼般的塵土里,一骨碌滾進了人家屋后的陰溝里。
父親得知他親手加工的小木車在他兒子手里闖下了大禍,氣呼呼地奔來,把我丟在路邊,右手拉著那個女孩,左手拖著我的小木車走了。
從那以后,我再沒有見過我的小木車。
我心愛的小木車沒了,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沒了雙戟的典韋,就是那個沒了赤兔馬的呂布。
這樁童年往事折磨我四十余年,每次回想起來,我心里都充滿了羞慚,多少次想問問父親:我的小木車究竟去了哪里?那個女孩究竟怎么樣了?可我還是隱忍不言。
老家通水、通電、通路,我們一家人開著四個輪子的車回家,已經九十多歲的父親從柴房里拖出一個覆滿蛛網、覆滿灰塵的木架,木架下面還帶著三個輪子……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潮濕了,這不正是四十年前陪我從風光走到落寞的那輛小木車嗎?沒有想到,陪我風光之后,陪我闖禍之后,它竟然像一個啞巴,灰頭土臉,隱姓埋名于此。
我砍來一塊肥厚的仙人掌,搗爛成糊,像喂一個啞巴兄弟那樣,一勺一勺地把仙人掌糊糊順著輪軸喂進去。我一邊喂一邊轉,讓輪軸上的每一條縫隙都吃飽喝足。
【作者簡介】王勝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海外文摘》《金沙江文藝》等刊物。出版《花漫樊籬》《靈魂底色》《秀美苗嶺》《鄉愁記》等四部散文集。曾獲《金沙江文藝》優秀作品獎、馬櫻花文藝創作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 梁樂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