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脫口秀演員王十七有個沒講成的笑話。
那是在ICU里,心衰患者王十七正等著做手術,裝一顆人工心臟,隔壁床一位大哥聽說他是講脫口秀的,立刻興奮了起來,要王十七來一段。場子不太合適,病房里住滿病人,護士們來回忙著,各種電子儀器都在悶叫著。但王十七來了興致:“行,我先講一段。”
他剛清了清嗓子,護士趕緊走過來按住他:“別開玩笑,這兒都是真能笑死的,你信不?”
護士沒有開玩笑,隔壁床的大哥正費勁地喘著氣,笑會影響呼吸,導致血氧下跌,嚴重的話會有生命危險,要真想笑一會兒,得先拿來氧氣袋吸氧。
最后,王十七沒完成他的表演,大哥也沒笑成。兩人都是心衰患者。后來,王十七裝上了人工心臟,幸運地活了下來,繼續(xù)做他的脫口秀。大哥則在王十七手術的當天突然過世了。
王十七把這些變成了一個段子,在舞臺上表演,成功逗笑了全場的人。
在段子里,他隱掉大哥的去世,隱掉了自己生病以來的巨大苦痛,也隱掉了自己直面這些回憶的艱難過程。段子背后,痛苦和苦惱,被他用真誠化成了幽默。這個過程千辛萬苦。
鋼鐵俠?奧特曼?
2022年底,王十七運氣不太好,受邀參與世博會的活動因疫情沒去成,在北京和石家莊的演出取消了,準備很久的個人跨年專場《方心未艾》也不得不延期。
但他已經(jīng)習慣充斥于生活的不確定性了,作為高中數(shù)學老師,他曾經(jīng)也這么勸學生們:也許繞過一段坎坷會到更廣闊的天地。
感染新冠肺炎后,他發(fā)了條微博:“親身體驗得到結論,病毒對人工心臟沒有影響,靜觀后效。”
王十七有一顆人工心臟。《脫口秀大會第五季》上,他撩開衣服下擺,露出一個隨身聽一樣別在褲腰上的機器,機器上兩根線纜從他的肚子進入體內(nèi),連接上心臟。
他的心臟里有一塊鈦合金,因此他像鋼鐵俠;因為需要每八小時給自己的心臟換電池,他又像奧特曼了。王十七在他的段子里這樣調(diào)侃自己。
但人工心臟并不像段子呈現(xiàn)的這么簡單又浪漫。這是中國自主研發(fā)的第四代全磁懸浮人工心臟,厚度26毫米,直徑50毫米,重量不到180克。所謂人工心臟,其實叫作左心室輔助裝置,這是一個鈦合金材質(zhì)的機械泵,裝在王十七的心尖。泵內(nèi)葉輪時刻保持高速轉動,把血液從左心室輸送向全身。
這本是左心室的工作,通過搏動,向全身泵血。但現(xiàn)在,在王十七的心臟里,葉輪的轉動代替了心跳,他是一個“沒有心跳的人”。
控制器就是王十七展示的,像一塊磚頭大小,重量也接近一塊磚頭。他去哪兒都得帶著它和四塊電池。
“放心,我不是來帶貨的。”王十七拍拍他的控制器。現(xiàn)場的觀眾發(fā)出了小心翼翼的笑聲。
站在立麥前,王十七的經(jīng)歷沒什么不能調(diào)侃的。那些生活的不便成了段子:需要時刻擔心電量,所以像奧特曼,周圍人很好奇他怎么樣洗澡,機械泵是磁懸浮的,所以不能接近電磁爐,而學生們請他吃飯卻不巧去了滿是電磁爐的火鍋店。
段子后面的不便和危險叫人不敢細想。王十七不光不能接近電磁爐,因為飛機起飛降落的磁場會干擾機械泵,他也不能再乘飛機做長途旅行,也就無法離開這塊大陸。那根從肚子里鉆出來的電線很礙事,還經(jīng)不起水,他不能再泡澡或游泳,洗澡前必須把控制器和電池放進防水包,再用防水膜包住自己的肚皮。他還需要時刻注意電池的電量,真的有人因為電量耗盡,不幸死在了趕回家的路上。
王十七是有人工心臟的人中第一個脫口秀演員,他連生死關頭都可以當作段子了。節(jié)目里,他把成功率只有70%的手術說得輕描淡寫:“這個手術就是把心臟拿出來,安一個磁懸浮的小泵,再把心臟放回去,縫上。”
觀眾的笑聲漸漸開始放松了。
幽默的代價
王十七開始說脫口秀也純屬偶然。2017年的暑假,病中的他不能像以前那樣打籃球、騎行。找辦法苦中作樂時,他聽到電臺播報沈陽一個開放麥的節(jié)目。王十七就在網(wǎng)上報名去當觀眾。
結果弄錯了,他報成了演員。為此硬著頭皮講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個五分鐘脫口秀。
等到進入ICU,他愛好脫口秀這件事引起了病友們的興趣。ICU里的人真的可能會笑死。王十七的脫口秀被護士攔下這件事,挪到2019年他做手術那會兒,就變得沒有一點喜感了,只剩下痛苦病程中具體的殘酷。
王十七記得,在北京阜外醫(yī)院的心衰重癥監(jiān)護病房里,都是心力衰竭的危重病人,隔壁那個大哥是腎癌晚期造成的心衰,也有在高原參與鐵路援建,下來后急性心肌擴張的患者。
王十七自己,也已經(jīng)到了生命的最后關頭。2004年,他在學校的運動會上突然暈倒,隨后確診為擴張型心肌病。這個病會造成心肌損傷,無法把血液泵出,當血流淤滯在心腔,心臟就會擴張變形。當它不堪重負時,患者就會發(fā)生心衰。
2019年8月的一天,重度心衰突然發(fā)生了。在沈陽的醫(yī)院,王十七的母親接到了四張病危通知。隨后,王十七轉到了北京阜外醫(yī)院。“他們辦法多,問我你想活著回去,還是死了回去。”王十七又攢了點段子素材。
在病床上躺久了,他一直在把各種事收集在腦子的素材庫里,還寫了一個便簽:“我如果活著走出去,一定要把醫(yī)院的事兒寫成段子。”
等不到心臟移植了,人工心臟是當時王十七唯一的選擇。當時的他全身水腫,被瀕死的窒息感控制著。手術過后,王十七才意識到,自己終于活過來了。
2021年,確診后的第十七年,他給自己取了藝名王十七,正式登臺演出。在單立人的線下比賽里,王十七終于有機會講起自己在ICU的這段故事。
在講想聽脫口秀的大哥前,他先做了個鋪墊:“ICU特別好,醫(yī)生護士也都特別棒,每天都幫我洗澡按摩,這些事兒,你走出醫(yī)院,在外邊任何地方發(fā)生,它都是違法的。”
在觀眾放松下來后,他才開始講這段,“我講段笑話,大哥被搶救兩小時。”這套段子贏得了滿堂彩,讓他順利闖進決賽。
“多好笑啊,你們放心笑。”王十七希望觀眾能聽到這段心聲。而要讓觀眾放心,他首先得“消解自己”。為此,他必須不斷地直面那段痛苦的記憶。
脖子被切開,靜脈也被劃開,一根管子順著插進心臟里,胸口還有各種各樣的管子,往外排手術后的積液。
最嚇人的是手術后拔尿管的瞬間,拔之前醫(yī)生會把水推進他的身體,就在王十七覺得自己的膀胱要爆炸的時候,尿管突然被拔掉。那個瞬間的疼痛,王十七“永遠不想再來第二次”。
出院后的幾個月里,他害怕聽到醫(yī)院相關的詞語,害怕聞到消毒水的味道,因為這些東西會把他瞬間拉回那個重癥監(jiān)護病房。他又會重新聽到那個房間里的嘈雜,心電監(jiān)測儀的“嗡嗡”聲會變成他耳朵里的轟鳴。房間里全是生命在死亡邊緣努力掙扎發(fā)出的動靜。
但他還是在脫口秀里說出這段經(jīng)歷,哪怕為此他不得不強迫自己不斷回望那個病床上的自己。這是幽默的代價。
真誠的力量
王十七之所以不斷逼自己回憶,消解掉那些膽怯,是因為他相信脫口秀最大的原則就是真誠。只有演員是真誠的,觀眾才愿意聽你講上一個小時。
他也是在這樣的原則下創(chuàng)作了自己的第一個專場。那一個小時,他終于好好講了講自己生病和人工心臟的事兒。充滿痛苦的ICU在他的段子里,也變得不再那么恐怖了。
王十七想,如果有人在病房里聽到自己的段子,也許會有一點苦中作樂的感覺。
這大概就是幽默的力量。王十七在術后恢復期,窩在家里看電影,他看到一個在進水的潛艇里,水快漫過主角的嘴,他仍仰著頭說了個笑話。具體是什么笑話,王十七不記得了,但這是他想要的真正的幽默。
真正的幽默就是這樣,當泰坦尼克號沉沒后,Jack浸在冰冷海水里慢慢凍死時,對Rose說:“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我想好了,我準備寫一封譴責信給白金輪船公司。”
這樣的幽默也幫助了王十七,讓他化掉了那段苦痛的生命經(jīng)歷,那段走在死亡邊緣的記憶。
聽過段子的人,也開始待他如常了。尤其是脫口秀演員們,經(jīng)過脫口秀大會的初舞臺后,開始拿他的人工心臟開玩笑,畢竟王十七已經(jīng)先調(diào)侃自己了。對這群人來說,真誠幾乎是一種職業(yè)病。
王十七說,鳥鳥就是她段子里說的那樣社恐。在第一期表演結束后,鳥鳥跟著他走了半條走廊,最后終于鼓起勇氣怯生生說了一句:“王老師,你說得真好。”王十七喜歡跟這些人在一起,在他們中間,他顯得如此正常。
有幽默加持,現(xiàn)在,他帶著人工心臟回到了人群中。當然,有時候也會被刻意摘出來。
人工心臟不能過安全閘機,每次坐火車時,王十七都要費一番口舌。一次他在北京火車站,工作人員看到他的機器,把他帶到特殊通道排隊。
當下,王十七覺得非常別扭,特殊通道像一個籠子,裝了一群老弱病殘。兩邊是健康人組成的長長的隊伍,隊伍里的人時不時往特殊通道這兒張望。王十七,一個將近一米九的大高個兒,被投來最多的是疑惑凝視。
沒有心跳的人,在那一刻,又被劃分成了殘疾人。
不過,王十七把這段經(jīng)歷也編成了段子。在自己的段子里,王十七扮演了一個恐怖分子,一撩衣服,沖著好奇觀望的阿姨亮出了他的人工心臟。他假裝惡狠狠地說:“我有機器!”
觀眾的大笑,把王十七拉回了人堆里。“我們努力地使勁,就是想重新擠回人堆里。”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