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十年來,露易絲·光一直以為自己是在釜山被撿到的孤兒,后來跟隨丹麥養父母遠赴歐洲。直到2016年,她才發現生父尚在,自己的身世是被領養機構編造的,這讓她對自己的身份認同更加迷惘,內心徹底崩潰。
“我不是孤兒,也沒去過釜山,更不曾去過釜山孤兒院,這一切都是為了辦理收養手續而編造的謊言。”露易絲在2022年9月的新聞發布會上說。
很多人可能不曾想到,經濟相對發達的韓國是世界上海外領養歷史最久,送養兒童最多的國家,最近70年間,韓國向海外送養了約20萬兒童。多數兒童尚在襁褓之中,便遠赴重洋,和親人永遠地斷絕了聯系。
海外領養改變了這20萬兒童一生的命運,但在過去幾十年間,如此重要的領養程序卻得不到法律保障,因為韓國海外領養完全由私人機構掌控。
一些被收養者回國尋親,卻發現民間領養機構偽造了自己的收養文件,他們每年過的生日,原來是虛假的出生日期;他們認為終于得以團聚的親人,原來是陌生人。
2022年末,近300名被歐美人士收養的韓國“棄兒”發起了一場求真相請愿行動,并在12月8日獲得韓國真相與和解委員會的受理,該機構將正式開展對海外領養最徹底的調查。
戰爭留下的混血兒童
韓國海外領養的歷史可以追溯到20世紀50年代。當時朝鮮戰爭結束后,韓國留下了許多由外國軍人與韓國女性所生的混血兒童。
時任韓國總統李承晚將“一民主義”作為自己的政治信念,即韓民族必須是同一個純粹的血統組成的民族。雖然他本人的第二任妻子是奧地利人,但李承晚堅信,如果沒有純粹的血統,就沒有種族內部的和諧。
這樣的信念使得韓國社會對混血兒童產生排外心理。考慮到他們實在無法在韓國立足,李承晚在1954年成立了“韓國兒童養護會”領養機構,推進混血兒童的海外領養。
紐約市立大學金浩秀教授表示,“生下混血兒的基地村女性,被視作軍妓。混血兒也會繼承母親的污名,需要在韓國之外尋找家庭生活。”
李京恩在其2017年首爾大學法學博士論文《國際領養中兒童權利的國際法保護》中也表示,“當時的海外領養并不算領養,而是混血兒童的集體國際遷移……對他們的社會排擠,變成了正當的送往‘父親國度’的做法。”
所以,將“戰爭孤兒”送往海外的表述,嚴格來說是錯誤的,因為在當時封閉家長制的韓國社會,即使生母健在,混血兒童大概率也要經歷“強制移民”。
在海外領養的韓國兒童中,有三分之二以上被送到了美國。談及韓國的海外領養,美國的霍爾特夫婦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原本按照《難民救助法》規定,美國每個家庭最多只能收養兩名兒童,但霍爾特夫婦出于信仰,收養了8名韓國兒童,并促使美國議會為其通過了特別法。
以此事為契機,霍爾特于1956年成立“Holt兒童福利會”,負責國際領養手續和相關事務支持。他在韓國運營大型孤兒院和嬰兒院,與李承晚政府合作進行“代理領養”。
“代理領養”指的是養父母無須來到領養兒童出生國,領養機構代辦兒童在出生國的所有手續,并將其移交給養父母。這種方式在此前的海外領養中從未出現。
金浩秀教授則認為,“這時期的海外領養,不僅僅是人道主義救助活動,也是美國在冷戰背景下對韓國的扶持與協助戰略。”畢竟,再沒有比“領養”更適合打造“世界的拯救者”這一標簽的舉動了。
當時,美國一位參議員對時任總統艾森豪威爾表示:“對生活在韓國這樣荒廢苦痛之地的8個小孩來說,哪里會有比給他們美國的安全與慰藉更加高貴和無私的事呢?”
當海外領養成為“生意”
韓國海外領養的最大特點是,民間領養機構接受委托并代理領養業務,同時在過程中從外國養父母方收取手續費。
首爾衛理公會神學院的社會工作講師Nam聲稱,私人領養機構更關心錢而不是嬰兒或母親,對于這些機構來說,這就是一門生意。
韓國海外領養政策與其經濟發展背景息息相關。二戰之后,原本并不富裕的韓國,已是經濟一片蕭條。那時,經濟增長是第一要務,社會救助也要屈從于經濟發展戰略,甚至在60年代,樸正熙政府為了經濟增長,還推行了計劃生育政策。
但是韓國政府在社會福利方面并無余力,所以把兒童送往海外找別人領養成為更簡單的解決方案。政府不愿加大對兒童保護機構的財政投入,或者加強對單親家庭的支持。
1961年,樸正熙政府制定了《孤兒入養特例法》,以此為法律依據的海外領養在20世紀70至80年代出現暴增態勢。
由此來看,海外領養其實能為韓國帶來“三重經濟利益”。第一,韓國能從養父母那里獲得不菲的手續費。第二,韓國政府可以減少福利費用的支出,將財政更多地用于經濟發展。第三,海外領養可以幫助韓國控制人口,進一步減少經濟壓力。
據韓國新聞網站Pressian報道,1965年韓國兒童的領養手續費為130美元(同年韓國國民人均年收入為105美元),1988年為5000美元(同年韓國國民人均年收入4571美元),2009年達到17215美元(同年韓國國民人均年收入為17074美元)。
據美國《進步》(TheProgressive)月刊報道,早在1988年,韓國一年靠海外領養就有1500萬~2000萬美元入賬。美國移民歸化局移民簽證領事羅伯特·艾克曼接受采訪時表示,“每個月送養500名兒童的數量實在過多,僅以人道主義理由來解釋很勉強。我們需要質疑哪里是人道主義的終點,何處是產業化的開端。”
即便現在,相比很多國家,韓國的領養費用也更加高昂。只要進入Holt國際主頁,就可以了解到不同國家的領養費用。2017年,韓國兒童的領養手續費用最高達到4.4萬美元,如果加上領養審查等附加費用和差旅費用,那么養父母所需承擔的費用最多可達6.2萬美元。相比之下,越南為3.8萬美元,泰國為3.1萬美元,菲律賓為3.3萬美元。
這樣的商業行為和2022年12月韓國真相與和解委員會宣布受理的34起調查有關。請愿調查的被收養者在60至90年代初被送往丹麥、挪威、荷蘭、德國、比利時和美國,但他們認為自己是被通過偽造文件和腐敗行為錯誤地送往海外。
大多數被送往海外的韓國兒童被機構登記為遺棄在街頭的孤兒,但上述群體指控說,他們明明有在世的親屬,但機構卻把他們的身份造假,使其取代已經死亡或因其他原因無法再被領養的兒童,這樣便又完成了一筆合法的領養交易。
直到2012年《入養特例法》修訂之后,韓國的國家機關或司法程序才開始介入領養過程。
但被收養者和至今仍在“被迫”送養自己孩子的韓國人,仍留在痛苦之中。
在Netflix節目《璀璨帝國》中,有一位亞裔嘉賓引人矚目,他是一名韓國的孤兒,后來被美國養父母收養,如今是一家娛樂公司的CEO,身家高達1900萬美元。
被富豪收養,輕松走上人生巔峰,如果你以為被國外家庭收養的孤兒都如此幸運,那就錯了。實際上,大多數領養兒童可能會面臨文化認同困境,遭受虐待,抑或隨時被國外驅逐。
“在韓國,‘美國人’等同于‘白人’,而我既不能說流利的韓語,又不是白人,這讓我不倫不類。我差不多是個怪胎,就像一條長著人臉的魚。”鄭敬娥在回憶錄中這樣寫道。她在20世紀70年代被美國家庭收養,但一直飽受種族歧視的痛苦,以及身份認同的情感掙扎。
除了文化差異,被領養者還有可能被養父母虐待,或者是因為沒有取得國籍而被驅逐出境。
2017年,菲利普·克萊從京畿道日山某公寓的14層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42年的短暫人生。雖然他生在韓國也死于故土,但大部分人生都是在美國度過。他在八歲時被領養到美國,生活29年后被驅逐回到韓國,因為菲利普的養父母沒有在美國為他辦理取得公民權的手續。不會韓語,舉目無親,輾轉于救助機構,菲利普最終選擇自殺結束痛苦的人生。
像菲利普一樣被當作“非法滯留者”,隨時可能被驅逐回到“出生國”的韓國人很多。保健福祉部向Pressian透露,現在被美國家庭領養的韓裔中,接近2萬人尚未獲得美國國籍。
2017年7月3日,沒有取得美國合法居住權的50歲的被領養者朱迪·金在給時任總統文在寅的信中這樣寫道:
“像我這樣的海外被領養者,無法享受教育補貼或住房抵押貸款,退休養老金等福利……受困于這些問題,有些被領養者絕望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如果說我們被送往美國是為了過上更好的生活,那么我們已經被剝奪了享受那種生活的權利。”
不是孤兒,是“媽媽的孩子”
“我在35歲時生下孩子。經歷了相當長的職場生活,經濟基礎相對穩定。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在生產前就有了送養的打算,家人想法與我一樣。我們社會容不下未婚媽媽撫養孩子,所以只能將孩子送養。”未婚母親崔英淑說道。
據Pressian報道,2016年98%的韓國海外送養兒童都是未婚母子女。韓國國內領養情形也類似,88%為未婚母子女。
在遵循儒家傳統和父權家庭結構的韓國社會中,婚外生育被視為禁忌。在2021年“墮胎合法化”以前,未婚母親懷孕后不能合法墮胎,只能將孩子生下,然后多數母親會選擇將孩子送至育幼院,或者放在街邊的“嬰兒保護艙”(BabyBox)中。
由于傳統觀念的譴責和社會的污名化,在韓國以未婚媽媽身份生活,將是充滿苦難的一生。這些女性在懷上孩子的瞬間便被視作“家門恥辱”,大多數會被斷絕來往。據調查,受到周圍輿論壓力,“即使身處職場工作,成為未婚媽媽也會被迫離職”的比例甚至達到96%。在韓國,未婚媽媽成為僅次于同性戀者,經受最多歧視的群體。
社會對未婚媽媽們的歧視,使她們不得不選擇將孩子送養,在面對新生兒的同時便要經歷離別,這是家長制社會對她們“忤逆行為”的“懲罰”。
“一位可憐的母親在辦公室里崩潰了。她說原本還期待著孩子到美國后還能再見面,但聽說會完全斷絕關系就徹底絕望。實在太可憐了,孩子還沒有斷奶就要狠心放棄,一想到這個就止不住地哭。”Holt兒童福利會的創立者哈里·霍爾特在給夫人的信中寫道。
由于海外領養引發的國際譴責,韓國政府也一直希望提升國內收養率,并出臺了相關政策促進國內收養。2013年,青瓦臺簽署了《海牙跨國收養公約》,其中一條規定是,被收養兒童應優先被本國國民收養。
近年來,韓國海外收養率逐漸下降,但國內領養率依舊不高。在傳統家族血脈觀念中,領養是丟人的一件事情。一些父母會特意選擇領養血型相同的孩子,一些母親還會在領養前假裝懷孕,讓領養的新生兒更容易假裝為親生孩子。
“韓國是一個血緣至上的社會,”負責監督韓國政府收養計劃的帕克說,“韓國人不想收養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如果他們收養了,他們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